「寫」不是達到所謂的自我實踐
有人會定義寫只為了自我實踐,我想更加一步探討這個抽象模糊的「自我實踐」是什麼。
一個創作者除了創作以外還可以擁有其他身分,他可以是個成功的企業家、是醫生,擁有完美的情人與美滿的家庭,他在人生裡頭可以和不會寫的成功者沒有不同,只是他還是回來選擇寫,也就是說,寫對於這個人來說是「絕對必要」的,他缺了寫不能完整,一定要來創作(寫)才能完整。在此,抽象的「自我實踐」實質是「讓自己完整」的行為。
那麼,讓我繼續假設這個創作者完全的理解他自己。假設沒有這個前提,「寫的絕對性」對於這人是不成立的。世界上唯一不會變的就是變,誰也無法確定的說,他就是不變的,而一個確定他是不會變的人,只能在「有限」裡確認,他必須是有限的才有辦法對自己的所有進行確認,一個人無法在無限裡確定任何事。(但弔詭的是,此人生命是無限的)。因此,我先假定,這個確認了寫的絕對性創作者,他認定可以透過寫來讓自己更加完整。這是推論的前提。
進行下去前,請容我繼續對這個前提加以分析。
我提過,創作者寫作到最後已經非關他自己的痛苦,也非關純粹面對未知。「能寫」這件事會變成這個人自我的一部份,讓他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假使到這地步,此人的寫便不能稱得上純粹,因為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一生創作無數可是死也不在他生前發表的創作者,好比卡夫卡。如果寫這件事是純粹的,只是這個人面對未知面對深淵的探索,它不應該變成膨脹自我的行為。這意味著,一個把寫視做絕對性的創作者,(只是純粹的想面對未知,非關他者),他不會因為自己能寫並擁有作家的頭銜而膨脹自己。那麼說回來。
我想要知道的是,寫作真的可以更加完整一個人嗎?它是純粹的行為並且只對這個人的探索負責,而不是拿去對這個人高傲的自尊心負責。我想要知道的是,這個「更加完整的終點」可以在一位創作者生前來臨嗎?或者不在他生前來臨,仍值得他一生追尋。我想要知道真相。
假定拿諾貝爾獎或者擁有最高市佔率,便可以確定這作者是個一流的作家,我想以日本的村上春樹為例。
就我所知,村上感到拜服、他認可是「神人」等級的作家,是寫出《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的俄國作家杜斯妥也夫斯基,以及寫出《冷血》的美籍作家楚門‧柯波帝。我聽過村上對於後者的評價,他說他在高中時期看了英文版的《冷血》便覺得自己沒有創作小說的才能,這是威脅村上春樹的一流小說家。對於杜斯妥也夫斯基,村上則說,他這輩子作為小說家要說有什麼事要完成,便是寫一部像《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的作品。村上繳出了《1Q84》作為對自己期許的實踐。可是,這件事恐怕只有村上自己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寫出可以和自己心中神作類比甚至齊平的作品?
一個人假若只對自己內心的基準負責,也就是說,他寫絕非為了讀者,那麼當這個人寫出了到達內心基準點的作品,這作者是會知道的,且他會感到前所未有的完整感,因為他所有的一切都消亡了,消融在這個作品裡面,他知道自己這一生再也不必寫不必追趕:他已經到家了。流浪的終點已經被抵達了,而一個回家的人是不必再流浪的。
如果一個創作者只求作品達到他個人內心的基準,也就是說,這個創作者會完全的沒有「比較」的問題。因為他很清楚的覺知自己的完整是什麼模樣,那是再強的神作也無法動搖的。
牡丹儘管是花中之王,可水仙知道自己的完整就是成為一株水仙,那麼(這株只對自己負責的)水仙,它會沒有旁騖的成就自己的樣子,它完全了自己它知道。那怕這世界上存在著傳說三千年一開的優曇婆羅花(佛教聖花),這株水仙還是沒有動搖與恐懼,因為它已經到家了。這個世界存在著什麼樣的王者實在跟它沒有關係,它已徹底完滿,絲毫沒有追趕與忌妒的問題。
(請容我打個岔,我相信優曇婆羅花確實存在,雖然大家都在爭辯它其實是一種叫做「草蛉」的捕蟲性植物的卵。不過我相信這種花存在。且這花長得很有意思,有興趣的人可以去辜狗。)
可就我目前看到的村上春樹,他心中的疑惑將繼續存在。對於自己是否寫出類比《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的作品。
去年受領耶路撒冷文學獎的村上,被日本國內眾多作家警告不要去領獎,否則將聯合抵制他的作品。對此,村上的回應是「我不希望看到我的作品被抵制」。
但一個只求面對自己內心基準的人,他完滿了他知道,那麼這個人會沒有讀者看不看他作品的問題。顯然,村上的寫不只是純粹面對未知,它是存在著別的雜質的,這也是所有頂尖小說創作者的難題──我要追求卓越。或者是,我希望自己的作品可以被更多人看見。而這兩個難題,都來自於頭腦和自我。自我一日不滿足,就沒有完整可言,頭腦更是不用說了,頭腦會自動判斷「這作品有沒有優於我」,頭腦一直是分析的。
國內純藝文界作家張惠菁提到,同儕發表作品,她會注意,會看黃國峻也看駱以軍的作品。然後會為對方的產出感到「我要加油」的鞭策意識,或者是看到了對方的強文而感到忌妒。張是國內的頂尖作者,但她這種意識即代表競爭,以及自我的被僭越,因為窺見了別人的優異,至少是能威脅自己的優異,同樣作為創作者的自己,就產生了攻擊意識,無論是想要回頭鞭策自己還是為對方的才能感到嫉妒。以上我不是批評張。人有攻擊慾非常正常,它和人類的暴力根本分不開,它們都是自然的。
那麼,透過「寫」讓自己「更加完整」,這是不可能的。至少對生前就在發表作品的作者而言不可能,因為頂尖者呈現的狀態就是想要獲得更多。無論是村上的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被抵制,還是張的為了同儕的成就感到威脅。這時寫已經不是純粹的行為了,它變成你的一種身分,你因寫所以被辨識,你因寫所以獨特,而你的自我是高漲的,隨時可能被刮傷──當一個更強的寫手冒出來,或是你看到了已故但能挫折你的創作者。比較的行為不分作者是否死亡,而作品永遠留存。這作品是能殺傷你的自尊的。
我的目的不在於攻擊小說創作者,只是純粹想要知道真相。
我想要知道真相。
也察覺,女性作者認同自己是女性的身分後,會讓這件事變得更加艱難,因為女性都認為自己是最特別的。莒哈絲是箇中代表。她驕傲在於她真真是個頂尖的小說家,她到達了後人難以超越的境界;這是沒有話說的。她是對的。那麼當一個自我的小說家(她也誠實面對現實,這是莒強大的地方),她認為自己已經到點了,實在沒有問題。她是完滿她自我的,而自我都完滿了,完整也不是問題吧。
我想繼續問的是,一個自我極強又還沒到點(沒到家)的作家,他的完整從哪裡來?除非他認為他最好他也寫到了最好,市場上沒有人反駁他(因為他確實最好),這作家才有完整可言,否則他會繼續追趕:一切因為還有人比他更厲害,生前寫出更多的作品擁有更高的高度。
這點,國內作家九把刀是相當好的示範。假如九把刀要當個「全方位」的頂尖作家,(他沒有寫不出來的類別),他必須左砍高陽右殺金庸,創作字數超越隔壁家的松本清張,最好連川端康成一起超越,因為他要當個全方位的作者,只要有一種類別他寫不出來,那個類別的頂尖者就會刺痛這個人的自尊心。(慶幸的是九把刀沒有執著得獎的問題,所以他不用把超越高行健當成目標之一。這是我替他感到慶幸的,他會快樂點吧,應該。)
這是競爭。
不是寫也不是純粹面對未知──而行為就只是探索,純粹的回頭只面對自己的探索──這是自我的想要被滿足,而本質是贏取,它是競爭。
怎麼會這樣?
我看不到寫這件事可以讓作者更加完整。
做為人有完整就行,做為一個作家不用太講究,寫就對了。作品有完整就好~
XDDDDD
想太多的話,容易陷入很可悲的無盡迴圈……我這樣覺得~XD
誒你不知道這種無限迴圈正是我的頭腦熱衷的*U*
我最近練出的特技就是不理它(驕傲)分析文寫完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