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的無限上綱
我們被教導「不要評論死去的人」,這事我一直覺得古怪。
人一旦死了,他會馬上因為這件事(=被剝奪了生命),變得比他生前要高,那怕他生前跟普通人一樣都是不思改變、擁有著諸多缺點的人,也會因為死亡變得不能被評論,且還有新死和舊死之分。活人不可以去評價死人,尤其身邊剛死之人或者遠方一位名人的死亡,你不可以去評論他的人生,否則會變成消費他,可對於死很久的,則可以任意鞭屍,好比歷史上的某某人。實在古怪。
再次,對於一個死者,活人頂多只能被允許說出「希望他在(假設)另外一個世界可以幸福」這種話。
我覺得這邏輯很古怪。也一直覺得這話裡頭有一種很尖銳的優越意識,那種感覺是──好像活著的人比較優越、而死者是不幸的。死者都已經失去生命,他不會再有未來已經比活著的人都要可憐了,那種感覺就是死人比活人低等,因為他的人生已經靜止。
這種意識非常的奇怪。
「希望死者在另外一個地方可以安息」(講得好像此人生前並沒有盡力活著,他生前就沒有平靜過),任何一個活人在講出這種話以前,這個活著的人必須是不會死的,此人因為擁有不會死的生命所以不會有人生靜止的問題,於是任何一個會死的人,都是比他還要不幸的。假如事情是這樣,我可以理解。可事情明明不是這樣,而任何一個活人都是會死的。
我們和任何一個過逝者都沒有不同,那麼為什麼在提起死者的時候,我們要以一種「他是特別的」姿態說話呢?評論了他的人生就是消費他?那怕此人生前明明跟我們沒有任何不同?如果一個人的生前不應有階級,他就和所有人都一樣,為什麼死後這個人可以立刻變得比其他人都高,這不是階級是什麼呢?而我想要繼續問的是,一個人沒有死過怎麼知道死亡後生命是停止的呢?蛇可以看見紅外線,但紅外線在人類的物質實相裡頭是不可見的,一個人不可以因為看不見紅外線就說這東西不存在,同理,一個人沒有死過也不可以斬釘截鐵的說死後就是沒生命,難道事情不該是這樣的嗎?
且通常會說「不要評論死者」的那種人,所擁有的並不是「對生命憐憫」之意。對生命的憐憫應無分生死,不是一個人死了才來憐憫他的生命,任何一個活著人都有權得到他人的憐憫和善,可大眾不會這樣對待活人。這是很費解的。
我們也被教導「不要評論他人」這件事。
可我們的社會教育卻在最初的時候極力消除人與人間存在的這些殊異,製造「每個人都一樣」的假象。最新的國小普查資料告訴民眾,現在小學生最想從事的行業不是老師,而是明星,電視採訪過這段報告,找了國小學童問為什麼想當明星?小孩子非常堅定的說,「因為我要和別人不一樣!」
聽了實在覺得可憐,非常非常的可憐。每個人都是完全不同的這是既成事實,它不該放大,也不必被強調,可沒有一個小孩子曾經被正確的教導「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而人與人之間的不同,是需要被人的眼睛鑑照出來的。
當一個人開始辨識他人,這個人就開始了評論。這是任何一個頭腦都熱衷的事,頭腦非常熱衷於分析:它生來就是要替你分析的。有天,你的朋友要你形容你的父親,你可能會說,「他有大鬍子和戴眼睛」,你盡可能不要評論,因為社會禮節告訴你:評論人是沒有教養的。可你的友人一定會繼續追問你父親是個怎樣的人?你的友人要聽的是「你的看法」,不是你父親是大鬍子還是戴眼鏡,這時你便不能迴避必須要給個界定,你可能會說,「他是一個脾氣暴躁,但還算善良的人」。你正在評論他人。
這是最矛盾的。這個社會教我們不要評論他人,又叫我們要「獨立思考」並且說出「自己的看法」,且據說,能夠擁有自己一套想法就是有個性的人。這社會明明很鼓吹我們多多評斷各種事物,且越多越好。
以前我看不到這些盲點,可我現在看到了。
且要說我的看法,我不覺得不可以評論他人。一個人沒有辦法為自己活著並只為自己死亡,因為一個人的人生是別人在看的,他在自己的人生裡,看不見自己。所有人的人生都是示現,可以警惕人,也可以用來啟發他人的成長。一個人的人生永遠是中介性質的。
所以,在人群裡被看見、被鑑照的,反而是那個正在評論別人的人:人不可能認識超出他能力以外的東西。我們聽別人評論,別人也聽我們評論,互相看見了對方是什麼樣的人。而透過這樣的照與被照,我們處身其中亦可得知,我是什麼樣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