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白同人】【長連】那日平旦(全篇完)

撚熄桌燈,起身,打卡,踏出公司大門。藏馬終於是在進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前憶起,就明天吧,自己也該回魔界一趟。
不清楚是多久前出現在自己信箱中的郵件了,沒有標題,署名KK,會議進行間他順手點開,一幅以數位相機截下的魔界東北,東北部的子海溼地,隨著軸幅安靜溫順的開展,星星點點的綠,憂鬱的色澤,沒有人息的沼地。
身在美國Connecticut的桑原稍來的。
當時一夥人難得聚在一起踐別,想來輕煙也似的模樣。得知桑原要到Connecticut深造,幾個人口無遮攔講個幾句就算了樣,「下次要找你,我們直接在魔界開個洞連到你那邊去啊不要太感激我們」、「這張毀容臉還是去國外搞什麼民族鎔爐比較好,待這裡,多損國人顏面」等。曾以為這些人中就自己會跑最遠,大家也都一致這麼看的,豈知最後是幽助和他留守本地,大夥紛紛跑了老遠,甚至跨出日本國門、人間界的門,或生死大門,到了一喊聚會,再也沒有幾聲應喝……,也終究是來到這般時候。
野地千里,去路無限。那天在桑原家陽臺看見的雪地,正如在場大家的前景,一步一痕走出去,便要茫茫不著邊際。他看見幽助親熱的摟著桑原勸酒,雪菜一旁好笑,瑩子和靜流一同在廚房張羅,牡丹笑吟吟的拎著酒進來,飛影則坐在角落,和小閻王不知在說些什麼,幾個靈界特防站在邊上,大氣不喘一口;大家永遠不會知道,這是他們這群認識了一輩子的知己好友,最後這樣不顧什麼的攪和在一起的時候了。睿智如藏馬可能不會想到他們會有今天,也不意外自那次別離之後,大家走向了各自的人生,在沒有彼此的歲月裏,獨自勝受一切,不再分享,不再擦撞,甚至連再見一面都困難。

脫離學生身分,打完那場別開生面的魔界比武大會;一個字,藏馬很忙。
穿著襯衫,提簡報;捲起袖管,進入工程預定地,從這行跳那行,只為摸清顧客營運狀況,核定精確的、合理的貸放金額;他上班看報表,午休翻法律書,下班到酒吧學人家怎麼營繕,假日應約到幾個大學同學經營的飯店、百貨去喝茶,起口閉口全離不開商;無怪乎繼父怕他悶壞,常要急巴巴的繞到他邊上:「秀一啊,今天公司沒有飯局,你陪我吃個晚飯可好?」
很多東西,就在紙頁與人聲的消磨中漸去漸遠;像泡在溫水裡頭,像風雨的夜晚閃電照亮整片紫紅色的天空。它們一層一疊的累積在身上,它們一層一疊的覆蓋,再覆蓋,直至新一波的上來,生活中關於這些與那些的痕跡消退,走遠,他必須要經由什麼東西碰觸到,才能想起,原來當時、原來有一天……
桑原……和真,是了,桑原名和真,他也還記得。自己以南野處這一世,那些屬於年少,與更多屬於歸屬的記憶。
會議期間,藏馬難得分神;他想,桑原是怎樣弄到這張照片。不要說是幽助去拍,他沒這麼傷感,要說桑原,不對魔界挺感冒,最後就剩飛影……嗯,雖意外,但很合理。只是這張照片怎會傳到桑原這裡,然後用來召集大家回去。

九年了呢。

其一

他還記得,前屆魔界稱王儀式上,有些福態的先王將象徵霸權的雙手安置在軀低垂的頭頂。那即將一統魔界的女人,半閉起眼睛。
自幽助身後,牡丹微微抬頭。她頑皮、卻不帶惡意的,貼近幽助耳邊說了些什麼,引來對方一陣大笑。於是她美麗的臉上有什麼表情一閃而過。藏馬來不及捕捉,在之後他們屈指可數的見面之中,他曾不止一次看到這轉瞬即逝的表情。
他向下的目光與牡丹的仰視短暫接觸,女子胭脂色的眼睛如薄暮般,迎著微光眯了起來,光彩迷離虛幻。於是她注意到他在另一邊,表情開始發生了微妙變化,千人萬眾,連他也訝異的,沖他嫣然一笑。

此時此地,他再度見著了那雙胭脂色的眼睛。

「哎呀,藏馬終於回來啦?等你等的可凍了,快開門請我進去吧。」她笑嘻嘻的起身,招呼的方式似在地球上沒有陌生之地。
藏馬聽了,輕笑出聲。沒有問好久不見這樣的問候語。「怎麼有時間跑來?」
「還不桑原那傢夥發了莫名其妙的郵件,連個原由也不寫,就只一張照片,誰看的懂啊誰……」她一邊抱怨,一邊俐索地脫鞋,還可以分神拿開藏馬的西裝外套和公事包。「唔,外出服是掛這邊的吧?藏馬,公事包我就放沙發啦。」結果還是用丟的。
「所以他派妳前來解釋?」
「最好是他有這麼機伶!」有著胭脂色大眼的女子進室後便直往廚房,循著十年前在這邊開派對的記憶,不望揚聲告知以表對主人的尊敬,臉孔換上一派討好的嬌笑,「不跟你客氣,廚房我就借來用啦,想吃什麼現在要說啊,要不等我出來,你可以不必自己動手作的機會就沒了。」
他感到有點好笑。「不麻煩,茶就好。」
「喔,沒問題!你等著。」
於是廚房除了瓷器和金屬器的碰撞,再無聲響。
跟牡丹相處,總是很容易就會變成這樣。也許是引導人做慣了,在和人相處的時候,她總要第一個查清楚情況,第一個把路打好,喳喳呼呼的說話,不管到哪兒去,像這個世界沒有陌生之人,沒陌生之地。時間這種詞語,在這個人身上是沒有作用的;她永遠是開朗的笑聲,飛揚的神色,微勾的唇像塗了蜜水,鮮嫩花色般嬌豔,憂愁不適合她,為難也是。
看到她,會知道往昔的一切都已豐盛的塵埃落定。

「嘿,茶來了。」
「謝謝。」
她咯咯笑著,指指茶壺與留香杯,「你這邊是中國茶,可真不習慣呢,要不是同事中有人在中國待過一陣,可真糗大了。」
他也笑。「我這邊原先也不是這種茶具的。」
「噯,那麼瑩子跟我說的就是真的嘍,」不用人招呼,牡丹好自動的碰一聲撲入沙發,尋找最舒適的位置,「她說藏馬最近快要變成大老闆了,你父親都沒你這麼忙。哎哎,想來絕妙,現在居然是瑩子一年之中還見得上你,可見同行有多重要。」
藏馬動手替牡丹斟了杯茶,這是他到現在唯一做過較像是當家主的事。
「妳還沒提這次來的用意呢。」他將茶推向她。
「啊喲,瞧我多好的記性,到主人提醒才知道要講,」她好受不了自己似的,仰頭就把手裡的潽爾菊飲盡,「是這樣的呢,這次魔界比武會又要舉辦了,多年不見,幽助希望大家移地賞光,他今年要比賽啦,不管是要笑話他還是讚賞他,都當著他的面一塊兒說吧;桑原得知,就幫忙發郵件啦,誰曉得上頭什麼都沒有講。」
藏馬再度笑了。「也不至於要到支遣妳的程度。」
「……這裡頭還是藏馬最叫人舒心,也就值我一趟了,」她好不快樂的笑著,接著坐正,臉上端上一抹嚴肅,「藏馬,由於牽涉工作內容,我不便透露,幽助也好,桑原也罷,都不是因為知情所以這樣要求的。你可能會不懂我現在在說什麼,不過沒關係,時間一到你自然會知曉。而你現在只需要知道,這是一場很難得的舊友重逢,他們希望你去,我站在知情立場,也衷心盼望如此,……這樣就行了。」
「嗯,謝謝。……我們麻煩妳這麼多年。」
很奇異的藏馬理解了。面對這位始終交涉不多,卻非常善體人意的男子,牡丹迅速收斂起與笑無關的表情,揀起抱枕來揣著,縮回了原本舒適的姿勢,「既然你知道了,那我也就坦白再跟你說啦,實不相瞞,由於之前魔界進行整頓,其中原因你就到魔界後再去問個詳細,……總之呢,我這次是負責帶你前往魔界的負責人,」她笑容滿面的朝著藏馬伸出手來,「請多指教啦。」

其二

幸好浦飯幽助從來都只有一個。等在藏馬門下,牡丹這麼想。
這群少年好像始終是少年,總也不老。其他兩隻妖怪不提,幽助和桑原是這樣,但人最終得面對現實,時間這條公平的長線上,不會管你英雄要不要見白頭。久違的故人再次出現,她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甚至當事人也僅是無關緊要的綻開一抹可有可無卻張狂得緊的笑容,那笑,刺目的擰碎了世界所有即將發出的聲響。他說妳還好啊,保養的不錯,看起來還可以挺十年二十的。得她笑罵,你小子來做什麼。
「妳比較有手腕,想讓妳去請藏馬。」這個顛覆魔界秩序的青年頓了下,直托來意;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膽怯的臉孔上,牡丹頭一次看到這個青年露出了為難且緬懷的笑容,就是那一刻她知道,已經結束了,他們的,他的,但畢竟還要一路前行,並且,換個方式戰鬥。
「瑩子終究不希望你再和這些有所牽連吧?」
他不避諱的點點頭。
「除了藏馬外,還要我通知誰嗎?桑原和飛影似乎是你親口去說的。」
「原來妳知道。」
「我還猜,飛影鐵定是直接給你一拳作為回應吧。」她沒拐彎抹角的做作,儘管好幾次幽助都曾嘆息的盼望:她有。
「……妳真懂。」
牡丹罵著廢話直叩了他的頭。
「所以呢,才想到我終究比你活得久、看的多,其實尋常時候我不和你們計較,現在像是面對長輩一樣的懇求我嗎?」
「好牡丹,」僵硬著身體,未久他難得像個符合年紀的孩子般仰起頭,「……實在不知道該怎樣對妳說,關於這件事,第一個就是想到妳了。」
她難得大嘆。
「通知藏馬就好了嗎?」
他精神一振。
「妳願意?」
她再度朝他海打了下。講句良心話吧死小子!

「什麼時候你開出的要求我沒辦到過?」

幽助笑了。
是那樣肆無忌憚,溫暖的知道有人在身後的笑容。明亮的像把刀。
怔怔看著那樣的笑容,沒有人知道她想說,你並沒有欠我們什麼,想對幽助說,你只是太愛這個世界了……而那樣子並沒有錯。
任務失敗還是會肚子餓,管誰今天稱王依舊必須吃飯生活,當生存的現實趨走了所有的大局與爭鬥,有關魔界和人間界的就此去從,忽而遠了,過去一代不願再提起的昔日種種,就讓他們這新生的一代,在此時此地前不著邊後不著地的成長,所以他們就踩在某些人的人生上,站起來妄想比誰都飛的要高。……孩子就是這樣的,跌倒了就只看的到痛,而那時候的放聲哭泣,並不需要責備,也不需要理由。
幸好浦飯幽助只有一個,千年百年的歲月裡,只會出這麼一個。就只這樣一個,一生不長,一生就已經足夠。
已不是偵探,已足夠強大,一路前去,同伴總是很多,到她遠遠看著,都沒有出問題過。但是幽助要她前去知會藏馬的時候,牡丹想著,啊從不向誰交代什麼的幽助終於是來知會她了。那句話其實是希望她也能來觀戰,希望她可以一起和這些老朋友一樣,看著他,一直到最後。

她其實也忙,她的工作本來就是那樣。沒有大家想像的那樣無所謂,那樣輕鬆。
小閻王卯足實勁開罵的時候,她拿著假單,長吐一口氣。自己資歷不夠長,始終學不會上一刻笑容滿面下一刻哭爹喊娘,於是長久以來跟著陪著,慶幸他們不曾回頭,她也始終不曾過於記掛,而這一次,確確實實是來喊住她;喊她。

「這個時候已經沒有電車了,如果不嫌棄的話,樓下有間客室。」抽離思緒,她聽到藏馬這樣說。面對這位總以微笑當作保護色的「同伴」,牡丹短暫性的思量了下。
說起來,他們真的不熟。
幾次戰鬥下來,足以讓她品量這位俊秀青年的人品,與底限;平時也是大夥一起鬧,關於藏馬,牡丹著實沒有過多關於和他相處的記憶,幾次戰鬥中他偶然救了她,她說謝謝,又或者幾次任務中她實在不小心磕絆到他,藏馬也僅是冷靜的處置,像一直以來善後所有攤局一樣。說起來,這次前來通知藏馬,好像是他們第一次彼此面對面。
順著沙發躺下,才知道自己早已疲憊不堪。

好像很中意沙發似的,牡丹沿著沙發便安頓了。
藏馬垂眸獨思,一抹淡得幾乎難以察覺的波紋在眼底擴散了,不著邊際,起落無息。
他不是個好客的主人;同樣不是個善體人意的男人。雖然並沒有不能睡沙發的待客規定,但隆冬夜寒,睡沙發總要感冒的,縱然屋子裡充滿他用來調節溫度的植物,但那終究也是,依他體溫而定。

出於禮貌,他出聲調侃。
「睡在這裡的話,半夜會冷喔。」
「『眼淚屬於年輕的日子,而未來屬於生者』……你認為呢?藏馬。」
擁有薔薇色髮絲的青年顯然不預期會得到這種回答。而說話者顯然也不是因為要得到回應而敘述。

其三

列車上,牡丹出奇安靜。原以為可能還要交代些什麼,藏馬便要了個包廂,但除清早出發時牡丹邊收拾客廳廚房邊吩咐著必須先到台場一趟,與一些改制後進入魔界的程式,出門便不再多置一辭。她專心走路,她注意花,她靜靜跟著他,就是不打算說話。
藏馬很快掌握了情況。甚至沒有辯駁的餘地,安靜的拿下了故人給他的局:幽助希望他能將牡丹平安送到魔界觀戰,再平安送回來。用心值得嘉獎,因他是不二選,既無家眷又具照顧人的能力,只是不能到此為止,畢竟妖狐不能容人暗算,朋友也一樣。
只是……

「昨天怎會說那樣一句話?」藏馬問。
一直將視線投向窗外的牡丹像是被驚動的禽鳥似的回頭,以一種低迴的姿態,張大著胭脂色的美麗大眼睛,卻沒有打算說話。
一向開朗的她為什麼突然之間不說話,藏馬並不尷尬,因為人與人之間並沒有任何信任基礎,今天她是否提及自身,都沒有置喙的餘地;只是在他們一群人中,就唯獨她的過去一概不明。
「……嗯,藏馬正在想著要怎樣暗算幽助吧?」她笑吟吟的,以最輕的言語迴避了他,「雖然我沒有資格過問,不過還是要請藏馬高抬貴手放了他。」
藏馬莞爾。心想也許這趟旅程會很不一樣。「怎麼說?」
「藏馬幾百年下來可是盜賊的心思,你又不開善堂,做什麼虧本生意呢?再說,妖狐的個人領域意識極強,幽助連問都沒有就把我塞來你這,你高興的起來才怪。」
直到這一刻,藏馬明白,她為什麼始終最得幽助信任。
「作為求情的交換,妳願意提供什麼讓我不思報復呢?」妖狐不會和底細不明的人交易。她也該明白。
「呀,你問對了,」她笑嘻嘻的再度迴避了他,「我會心靈醫術,所以呢,如果這次你也想要下去比賽的話,就不怕啦,我會負責把你醫好的。雖然藏馬的植物也很厲害,但那畢竟要靠細胞自行再生,又花妖力,你能夠沒有後顧之憂盡情打一場不是很好嗎?我相信自己的方案絕對值得你投資的。」
藏馬趣味盎然的笑了。
「但妳想想,」藏馬好心指點她,「如果我不想比賽,妳便沒有資本可以阻止我對幽助報復。」
牡丹看著他,突然大笑起來。那種笑聲,像春日開在枝頭上的杏花,風吹過便飄下來,一朵兩朵無數朵的飄下來。
「還以為藏馬想說什麼,哎呀,你實在太輕瞧我了,如果沒有可保幽助毫髮無傷的牌,我怎麼敢來?你可是藏馬呢。」
他唇角微勾,「我很榮幸。」
「藏馬是不會不參戰的。」好像擺家家酒,牡丹好天真好自得的指派著他的位置,「雖然你一直在群體中扮演著智將的角色,素行溫文,也不興戰,但事實上,戰鬥真正的樂趣,恐怕沒有人比你更能詳細體會了。怎麼說呢,置身戰鬥,妖狐總很快樂似的。你不是不喜歡戰鬥,只是不喜歡任何事訴諸暴力,要論與高手過招,你再期待不過,因為藏馬終究是隻驕傲的狐狸呀……」

那雙胭脂色的大眼睛平素究竟看到了什麼,藏馬很想明白。
觀察,以及應對,都在素日水準以上。他不免想,其實這並不令人驚訝,因她擔任那樣的職務久了,要說閱事,其實不輸他。

「藏馬不必費心猜測我,我不值得如此,」分析情勢永遠是這位智將無時無刻思量的,牡丹笑吟吟的,只是理解著,甚至供白,「未來屬於生者,那些不可捉摸,或是滿懷希望的……」

「未來是你們的。」

其四

回到魔界的藏馬,回復了原本模樣。
狂妄的美貌,傲慢的睨視,輕佻的冷笑。這是妖狐藏馬。媲美飛影,靈界第二個急欲拉攏,不思為敵的人物。
可能早有感應,抵達魔界之後,黃泉殘餘勢力的移動要塞就在入口處等待著,廣場黑鴉鴉的人群偃成一片。不過這位有著銀白髮的強大妖怪就這樣站在間界的入口處,妖物們與靈界守衛中央。神情淡漠,心思不透,他就只隨意站著,身後吵雜躁動,卻彷佛出巡的君王,淡淡的朝眾人投去目光,表情一如千年前令人費解,也一如當時俊美無敵。
妖狐一動不動,卻沒有人催他。
面對不能取命卻也不能就此放過的敵人,幾百年前已能立馬揮刀,這位曾以俊少之姿血清魔界十六層半邊天的君主,彷佛不曾染血的仰首,當他抬首時,風已經停止吹拂。

血與腐肉氣息的魔界之風。

魔界很美。

那天風很勁,一拂便大片大片的穿透了骨架般的要塞與高塔。魔界第二層的妖怪很安靜,像是感知昔日曾經颳起血雨腥風的人物歸界,他們沒有平日的浮動,整片東北很安靜,鳴鬼濕林的綠很蓊鬱,天光很亮,足以讓所有生物生息,卻不見半分陽光。這裡原本便沒有太陽。
這片深無可測的界域,存在著和靈界的極大反差。她領命服侍的那個世界,是貧脊的山川,薄黃的冥河,走不出去的荒野,受制於層層規約,沒有變革,不會改變,小到才剛開始抗爭就會回到起點,每場反抗從一開始就決定終局無路可逃的窄小世界。待在陌生的魔界,異質的文化與世界觀,她唯一理解這氣候和故鄉極為類似的土地的方式,就是拿出自己曾有的經驗與觀感,放上去比較,從中修正自己的看法,試著去進入這未知的世界,不帶任何習性與偏見。
似晚香玉的花朵開了。
她能看到,從前方的這一段路,到高塔隱沒的彼方,搖起了穗狀的乳白花朵,睡得俯拾皆是。很適合俯於藏馬腳下的花。本能的講,她怕這個魔性大於人性的強大妖怪。是的,在她眼底,藏馬始終是個善於收斂,但無所不能的妖,尤藏馬還在當盜賊時的作風,一旦看上便絕對得手的作風,若非王者,她便也不知該用什麼詞彙形容。
說起來,他們真的不熟。如果這次前來的不是牡丹,又或者不是這樣的情境,他們鐵定會很不熟的就這樣下去,直到你亡我亡。而絕對不是你站在我身邊,我到你面前,你要達成任務,我也接受了要求──這樣的微妙組合。

他們被安置在一座漂浮的大陸上。
大陸並不大。在所有魔界的漂浮大陸中,它只能算是最小的。上面負載著一棟年久失修的城堡,漂浮冰雪的湖,以及一片森林。魔界沒有產權這種東西,回歸到生物界最自然的佔有方式,大陸是被妖怪割據的,而現任擁有它的就是他昔日的部下。說起來,他也曾經組織過群體,只是沒有到臣民那種程度,雖然所有人都臣服於他──懼怕他的力量。
一直到分配房間,藏馬似乎才想起,牡丹沒有行李,她沒有女孩子瓶瓶罐罐的小東西,或替換的服飾,難怪她一進大門便往前走,沒有牽掛也沒有惦記;牡丹一路向上,她爬樓梯,開始從一樓的旋轉樓梯一階一階踏上去。
「妳不至少帶個水上去嗎?這城不算高,但有二十一層。」倚在入口處,藏馬輕聲提醒。
像是被提醒了,她啊了聲,旋即露出那種誠懇的不願麻煩別人的表情,呵呵的笑了起來,「哎呀不必了,如果想喝,我自己再走下來就行。不需要藏馬費心,今天就請你好好休息吧。」
沒有包含自己,那個時候牡丹平淡卻沒有任何傷感的將自己撇除在外,說未來屬於他們。現在,藏馬又一次的從她身上感受到。
「那麼,妳要到第幾樓?」
好像很疑惑他會這麼問。但牡丹立刻理解了,他始終是個王者,而王不留行。
她溫順老實答:「二十一樓。」
他挑眉。
「因為那裡是最高的地方,我平時也在最高的地方往下望。」她笑了。
藏馬以為她不會回答,但她確實回答了。
「我以為女孩子該當是懼高的。」
她開啟了珊瑚色的唇瓣,抖落了珠玉般的笑聲,「哎呀那可能是因為,只要把距離一拉開,就什麼都不會是了。房子不是房子,車子不是車子,所有一切都會離自己很遠。就僅僅是這樣的理由。……嘿!你可千萬不能笑話我呀!」

有人說千年一瞬。說千年在他們身上,不過一瞬。眼前女子同樣是的,而且甚至比他們還要寂寞。不僅是因為她已死,並且,還要重複著相同的工作內容,以及對工作物件全盤瞭解的——那種生活。但她笑吟吟的一推置之,大方且誠懇的說,未來是他們的。
也許因為人並沒有帶著祝福投胎,所以渴望被愛、被祝福。這是人之常情,即便是妖怪也一樣。
坦然的承認事實,平靜的將未來全部推給他者,在明知命運永不改變的時候,她可曾有過感傷?

藏馬這時候並不知道,很快的,他便能知道她究竟會不會感傷。
從城門往下望,他看到遠方的斷頭臺之丘淺淺的覆著一層光。人間界的時程來算,桑原馬上要到了,而這時候遠方公寓的他的家,馬上就會迎來次日的晨曦,穿透地平面的日光。

其五

像是已經趕赴一場盛大宴會般,血光與爭鬥的沙塵中,幽助笑了。
他滿足的笑了。依舊是自己記憶中那般不懂分寸,遇神殺神,遇佛殺佛,誰都絆不住的模樣。算起來,這是她第二次在觀戰的時候離席,覺得有什麼東西不停流出來,沒辦法再看下去。失禮的轉身就走,越走越急,而後不管擦撞到誰的開始奔跑,牡丹傷心的想,自己怎會有這一天。
她一直奔跑跑出會場,順手一翻變出木槳,習慣性的反轉到腰後,卻發現自己不能飛,她不能起飛,某種情感沉澱澱的把她定在原地,使她邁不開走不離;好多妖怪那些別著識別牌的強大妖怪偶有走過,偶有停駐,嘩嘩然的注意到她,牡丹知道自己不能在這裡,至少不是在這裡,她必須走離,但是……

她在哭。

牡丹心酸的承認,她一點也不愛幽助,如果她確實愛著他,自己將不惜一切追隨他前進,在所有榮光退去,世界不需要他,世界和平的不像樣,當他再也沒有戰鬥場所,不會被誰呼喚,不再露出那樣心滿意足的笑容的時候,自己也將不惜一切的陪他到死,不管要到哪裡,不管世界會變成什麼模樣。
反覆問自己,就算告別戰鬥,他也不會是能好好躺下來休息的人,老毛毛躁躁的橫衝直撞,遲早撞毀別人,也撞散自己,哪看到他節制過?不愛唸書,腦袋又笨,除打架外一無是處,已經擁有的那樣少了,卻好滿足的擺起麵攤,好熱情的招呼她坐下。如果在魔界,你就不只是這樣,你可以放肆的活,而不是回來牽絆,人的一生已經太長,你還年輕,不知……
但牡丹清楚,沒有「應該」怎樣。

淚眼中,有人站到她面前,示意她得回去。
知道對方殘忍卻是正確的,知道如果這時候不說出來,那麼這一切都將由她獨自勝受,一切情感,都將只屬於她……不顧人來人往,牡丹開口了,「剛開始帶到他的時候,不覺得怎樣,後來小閻王要我跟他搭檔,也許是從那個時候,我的眼中開始有這個孩子的存在,在他還需要我的時候,……」
他們不再是搭檔,他們從來就不是愛情。
「當他的助手幾條命都不夠,總橫衝直撞的,對戰也沒有頭腦,常常打到我如果不上前幫忙,他就要希裏糊塗的倒下,那時候我多緊張,成天罵著念著,希望總有天他強到不需要我,也終於是盼到了,大家都往前走,他帶著你們,不管什麼局勢都不顧一切的衝破,沒有回過頭,……什麼時候能夠結束呢,不要這個牽絆,不要你們也不要他,不必再看,他也不必對我有任何交代的時候……」
「但他卻回頭來叫我……」

「就算這樣又如何。」眼前有著銀白髮的男子開口,嗓音冷漠。「你只是太疼他了。」

就這句話讓她泣不成聲。

幽助來叫她的時候,一瞬間牡丹發覺自己照看的孩子大了,始終長不大的孩子,沒有顧忌不思未來,能負盡天下人,卻無法與朋友正面交鋒,不願也不能,這樣的幽助在故人面前什麼也不能是,只能是永遠的輸家;他一無所有,他沒有全天下,他只是那個可惡的不管在什麼場合都有辦法自得其樂的孩子,既無法殺掉自己的師父求得力量,也無法為了自己稱霸天下。所以她才哭。哭誰的殘忍,幽助的愛護,她不能面對的懦弱,哭彼此已經追不回來的十多年,牽絆一場。

聽幽助要參賽便給他一拳的飛影。
發來魔界截照的桑原。
看不下比賽的牡丹。
沒有在最不堪時撇開自己凝視的目光,同樣不會去記得當初是怎樣不用再連絡;他們以自己的方式道別,以自己的方式慶賀,在人們都看不見的地方。每個人總要走上自己的人生,當初他們被幾個事件逆秩序的牽扯在一起,藏馬就明白了,這桌歡暢的酒席不會永遠,所以他每次都當是最後,過隙不留,對彼此道別那一刻,心裡便再也沒有這幾個人的名。不要牽掛我,同樣我不會牽掛各位的;那個總是不按牌理出招的青年咧嘴,藏馬也笑了,因為他同樣不會惦念,轉身,便像忘了他們般忘了全世界。
有一種愛,叫可有可無。
活到最後,珍惜的,追慕的,急於遺忘的,或是深可見骨的,最終都會變成可有可無。它曾經那麼樣的重,攫住自己所有,曾使人一心一意想著念著,覺得要不抓著整個人都要抽空,但到真正脫出那些情境,開始專注的選擇,專注的上路,那麼重的會變成那麼輕,再也不必雙手去捧,因為我們的雙手也開始必須在跌倒時騰出,去摸地,去迴避下一波撞擊。就好像眼淚只屬於年輕的日子,而未來屬於想要活下去的人。
延席一但散,便一直散了。
多少人能夠坦蕩接受,周圍一切事物最終都會朝著自己捉不到的方向奔去,義無反顧,毫不猶豫。因為世界從來都只有一個。他們以前忙著在活,現在依舊忙著要活,人間五十年,一切光采似水如風。

牡丹是個極自律的女孩子。觀戰時,她想哭,但很少哭。
幽助長達五十多個小時的戰鬥,期間有人離席,有人加入,環顧場內,座無虛席,妖怪的體力和週期畢竟不同一般,而她沒有離開過,就和桑原、飛影,陣、死死若等在邊上看著,有時她會落淚,劇烈的程度像要哭很久,可她沒有哭出聲音,細小的抽咽立刻被觀眾的鼓動掩蓋了,一經掩蓋,她便再不會發聲,身體顫抖得厲害,也沒有蹲下去,而是趕緊抹乾眼淚,專注而安靜的看。像她一直以來為幽助所做的那樣。

愛不言多,牽絆二字而已。
幽助和牡丹,是孩子與監護人,偵探與助手,是朋友,是牽絆,他們也是愛;只是這種愛裡,他們會在熱情打著招呼時背對背轉過身去處理自己,會毫不在意的說著下次再見後走離,他們不在意關係,沒有想過佔有和一輩子,他們會從容的踏上來時路,因為一開始就是引導人與迷失靈魂的單純關係。

最後回應觀眾的,是幽助滿身血痕,在巨大帷幕牆裡頭沒頭沒腦的大吼大跳。

「桑原你來啦──!小子你真兄弟!不枉平常掏心掏肺照顧你──」
「飛影你個渾帳王八!快給你爺爺下來!你他媽的我們算總帳──」
「實在太久沒看到藏馬啦!等一下一定要喝個幾杯啊!──」

觀眾笑罵一片,齊聲大噓:「浦飯你已經輸到脫褲子了」、「哎喲我們的大王多風光」;鈴駒和酎嚷著拿這吵人的小子沒辦法,凍矢輕哼,鈴木哈哈大笑,桑原窘爆了,而幽助繼續扯開喉嚨一個個問候,一個個觀照,甚至波及軀的乾兒子、黃泉家的阿爹阿娘。
下臺後,他提著氣從魔界第五層飛往觀眾聚集的艾塔。
下臺後,他就穿著那被觀眾嘲笑「炸爛到可以脫」的褲子,體面不顧,亂來一氣的直直出發。
到艾塔後眼尖找到桑原一夥,隔著整片西北方的觀眾席,這個在魔界擁有眾多追隨者的青年向著東南方,那一整片的咫尺天涯大喊。

「牡丹──!我表現的很好對不對──!!」

醜斃了,叫他換條褲子再來。飛影冷啐。
最殘酷也最溫柔的一擊,牡丹勝受了,那沒有血緣的,她最初也是最後的關於人的牽絆。需要和愛是不一樣的,而今她對幽助再無需要,同樣也不是愛。這位一路看他打上來的女孩子,他的助手,他的嚮導,他的左右,此時再忍不住的流下眼淚,對她的羈絆她的信任回喊:世上沒人比你更好了!
世界上沒有比幽助更好的了。
「切,我們不就是這樣被他誤一生的嗎?」陣快人快語。大夥默認,同意了。於是興起「贍養費」和「孩子生出來孩子的媽是誰」又或者「男人要如何生孩子」這類的無聊笑話。

可是,全都比不上幽助聽到回話,一如既往露出的,那明亮得像把刀的微笑。
他又再度替她承受了她應當承受的。牡丹的眼淚又上來了。
「我的小姐,別哭啊,要等幽助到這邊看清妳,我怕他拳頭呼到我身上!」桑原拍拍牡丹,看的出他很僵硬。
「不會的,你的臉已經夠毀容,沒有面積可再毀了。相信幽助來也找不到。」飛影冷聲道。
桑原出口就一句他奶奶的,「三白眼!有種我們打一架!……」

四個人湊在一起,他們總是這樣。
那天下來,他們當中幾個人按著戰序出隊了,沒有白天也沒有黑夜,魔界的天空是一層祖母綠似的淺透,方便觀戰,也方便移動;有傷的太重的,好比陣,便先行到了醫務室,至於幽助,在歸隊後牡丹便用去了她的靈力平復軀留在他身上的傷,狼狽的快要倒下,但畢竟有諾於藏馬。她張大了胭脂色的大眼睛,很努力的企圖支持下去,卻全都敗在藏馬有意無意出口的一句話。
妳這樣只會拖累我。
於是桑原推了推牡丹,換算賽程給她,告訴她藏馬的戰鬥是在二十七個小時之後。知道以後,牡丹便縮在離他們最遠的座位睡了,那很鄰近飛影的腳,但誰都不會質疑他會不會失腳踹了她。

牡丹立刻睡著了。
其實他們知道,魔界的一切相斥於靈界,她要到這地步,有多值得嘉獎。
「藏馬,謝謝。」
有著冷漠神眼神的妖狐從螢幕上收回視線,挑眉,準備聽這位魔界昔日三大國的前任國王要怎麼說。
「第一……謝謝你肯來。我知道藏馬一向懂得生活,想要戰鬥也總有自己的門道,不必到大會來,且這種耗時的時程,一個人也就罷了,等賽中我還要求你要照顧她,很抱歉,也真感謝,」幽助看了眼牡丹,她現在看上去很安祥,完全不似剛剛又哭又笑萬分激動的模樣,「我知道她不是很好對付,難為你照應她。」
「不會。」
幽助咧嘴笑,「可能因為職業的關係,牡丹雖單純,但並不太簡單。一直到自己在外工作了,才知道當年她有多照顧我,而我無法還她。這事一直在我心上。」
「別把事情想窄了。雖靈界不再有作用,但如果是戰鬥的話,還是可以從魔界過去的。」
妖狐瓷白的面孔沒有什麼表情。關於他們間的牽絆,不難想像,但難以深入。
幽助衝著藏馬嘻嘻的笑。「開始賣麵,才驚覺自己有多少人要感謝,妙吧,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有今天,只是呢,就真的跟當初那個被車撞死的不良少年無關了,」他聳聳肩,臉上看不出有什麼情緒,「脫離一個階段去看,才發現自己當初有多欠揍,而當初那些人有是如何包容,人界好啊……至少是當初讓我選擇,想也沒想就可以決定的地方。」
「你會幸福,但不會快樂。」藏馬淡指重點。
「唔……也許正如你所講的那樣,」對於藏馬的眼睛,幽助不敢大意,至少是這個人的看法,他會放著咀嚼,「但你和桑原也都還在不是嗎?等大會結束後,我也可以以初代主辦者的身分建議,再給飛影發派巡邏隊吧,嘿嘿……他怎麼看都是勞碌命,不能稱王啊……」

有些事情,在自己這一生當中或許永不結束。而這個認知,並沒有讓藏馬感到絲毫厭惡。
奇異的,他甚至願意用一生的時間去承受它。

其六

幽助戰歸,以他為中心的地方,圍了一堵又一堵的牆。不認識的妖怪向小子吆喝,向那小子招呼,不像在戰鬥場,倒像同學會一樣,藏馬嘆息的講,飛影便隨口哼了句,說:都那麼大了還不是一直欠人打。狐狸呵呵的笑了,說,那也要你疼他。
遠方桑原喊。藏馬你傻啦?這三白眼什麼時候關愛過幽助啊?你都不知道這沒良心的小子知道幽助這次要參賽,差點打死他啦!很是不知人界太陽有多可貴的模樣。

毀容臉那笑,能不能再笑一百年。遠遠看著大家都上前去和幽助說話,飛影曾經這樣想過。隨即他斥責自己發傻。他解釋著跟這群瘋小子在一起,要不發傻都難,他是個戰鬥天才,感受力好,塑造力佳,此時只不過是將自己的本領發揮出來,一點也沒損格調;後來他把視線一轉,再也沒注意他們去做了什麼,直到那個有著胭脂色眼睛的女孩跑來離大家最遠的他這裡,循著階梯睡下。
很久以前,小閻王打著「幫忙就可減刑,少糾纏」的口號把他趕去幫幽助的忙的時候,飛影也曾經紮實的咒罵過。那個時候,前來講解狀況的就是這個有著胭脂色眼睛的女孩子,紮著馬尾,好像把世界上所有物種都當成無害一樣在相處,在觸碰。很長一段時間小閻王親自接見他和藏馬時總有段空檔,這帶路的女孩子,既無緊張,也無警戒,沒有什麼求生的本能,神經斷光一樣,甚至是看到小閻王前腳剛走,她隨即打起瞌睡,閉著眼睛動也不動的站在他們身旁。一點也不像當初那個以高等心靈醫術和他搏上,在戰鬥中企圖要摧毀他野心的模樣。
飛影記得,她第一句與任務無關,眨巴著胭脂色大眼睛的話就是:聽說飛影先生是從冰河之國來的,那麼你會下雪的吧,下來看看好嗎?
是時狐狸在旁笑彎了腰。一點也不顧他的面子。一瞪,那笑岔氣的狐狸才慢條斯理的解釋:飛影的確是冰河國出生,但他是只火妖,不管下雪的。
自從那次他對她好感全無。還能是什麼呢,一個呆丫頭。

四個小時之後,陣出戰。
四個小時又二十分,軀現身在觀眾席,還沒去競試場,看向某人:笑的很壞。
六個小時後,幽助複賽表排出來。小子嚷嚷著,觀眾卻鼓掌起來。
八個小時又零六分,桑原喊著無聊出去晃,幽助護駕,酎要喝酒,瘋小子們終於是看不見了。
十個小時半之後,黃泉繞來,問候幽助在不在。
十三個小時又五十七分,藏馬出戰。
……

然後呆丫頭坐起身來。
「開始了嗎?」她揉著眼睛,迷迷糊糊問。也知道睡了要起來。
他看了一眼。「已經開始了。」
她哦了聲,立馬倒下,也沒在意是誰回答她,咕噥著,「那麼麻煩屆時藏馬回來了叫我聲。」
「妳不看?」
他難得回話。爬起來不就是為了看?
「他鐵嬴的,沒啥好看……」
「還沒比便沒有輸贏。」原來她不只呆,還笨。
「……你不懂,相信了就是事實。所以藏馬一定會贏,藏馬你一定要贏啊……」
後來聲音就沒有了。

飛影下了結論。
這丫頭瘋、傻、呆。

那時候看到的魔界天空,就是這片祖母綠的柔暖色。難以想像巨大無邊的魔界領土,其上是這麼溫柔這麼動人的天空。但是,也要到這種程度,也才能夠是他願意回歸的地方。還有化外居民永不適應,擁有血與腐肉氣息的魔界之風。
沒有白天也沒有黑夜,魔界沒有太陽,沒有月光。踏出位於魔界第四層的競技場,藏馬仰頭,便看到一整片藕色流雲在遠方,觀眾匯集的艾塔上,生命似的變化著,流動著。他安靜的看著,直到競技場打起下一場的預賽鈴,他才預備抽身,離開。視線好像被誰轉暗,幾處被九淨打傷的,才劇烈的痛了起來。
「那裡可不是樓梯,藏馬。」
方欲下樓,一陣笑語隨風而至。藏馬抬頭,忽覺眼前一亮,但見牡丹笑盈盈的站在他面前;胭脂色的眸子因為笑意更形晶亮了,杏子紅似的,一襲沉香色的振袖和服,織錦緞面在巨大的探照燈下流轉著淡淡的青霜色,孔雀藍的青絲,纖巧的身段,水做的人一樣。
「這趟真是來對了,」她忍不住笑似的上前,「感應不大到你的妖氣,便來了。豈知是玩瘋了。」
藏馬難得被數落,思及自己剛剛的戰鬥行徑,也笑了;見她在他面前挨下,正要審傷,不由得抬手阻止道,「不必忙,只是小傷。」
她一低頭便沒了笑,聞聲漫應,「傷無分大小,」隨即起身,抓著他的右手便往自己右肩放,動作快的讓人無法阻止,也輕得令人無從阻擋,安靜的負下了他的重量,「我們還是到醫務室去……好吧?」看了他一下,隨即加大力氣握住了他,「再支撐一下。」

一直到她來撐他,藏馬才覺得視線這次是真的暗了,也斜了。而他活了一輩子,還沒這般對陌生者託付,好像不是自己似的,才遇首戰,便將妖力用完。如果有人玩瘋了,那是千年前已經死在魔界十六層的一尾小狐。
他感覺的到自己飛越過魔界,自己正在上升;血與腥氣的魔界之風托他輕巧飄起,沒有知覺,只覺溫柔的柔暖的風把什麼都吹過去,什麼都遠了。在他失去知覺前,只能感覺到,旁邊的人好生謹慎的加大力道扶住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說過話。

她兌現那句承諾。他可以沒有後顧之憂的打一場。
意識朦朧,光也暗了,藏馬不能確定自己究竟是怎麼睡的。他下意識的想要去摸枕下的手錶,枕頭味道不是家,才想起到了魔界,有人聲,自己唯一運作的耳朵聽到,是扇小小的窗,有人在分析戰況,有人應和,也有人低聲說了其他話,世界小小的豐盛的自他耳旁流過,感覺沒有很久,一切都像飄忽一樣,透白的白色幾帳被風捲起了,一切既真且幻的溫柔模樣。很多年後藏馬記得,那時候,他是怎般珍惜那時候的時光。

「喔喔……藏馬醒啦?感覺怎樣?」桑原朝他問候著;邊揮手要擋在螢幕牆前的那些人走開。

百足最上層,昔日魔界三個國王其中之一的瞭望台──現在被拿來做機動醫務室的地方。
沿著室內病床的走道,好幾個大男人睡倒了,他們打鼾,並且喃喃唸著一些夢話。唯一碩果僅存的是飛影,好像不知道什麼是睡眠一樣,在窗上遠遠看著戰況,死死若,以及凍矢,他們朝他的視線給予微笑,隨即將眼光投到了戰鬥之中。
「怎麼只有我們的人?」藏馬問道。
「這是個好問題,可惜我也不知該怎樣回答。」桑原撓撓頭,認真回想,「好像是你來這邊之後,飛影和幽助都跟過來,之後大家也過來,就沒看到其他的誰要上來。醫務員說反正百足很多層,也不差這間。」他聳肩。
也就是說,他們據地稱王了。
「你們也真過分。」藏馬淡笑。
「這個嘛……幽助是說也許你不喜歡過於吵鬧的環境,就過來了,他作用可好,你沒感覺我們以下五層都沒人呢!」桑原很快樂的說著,其實也是,處在眾多妖怪中間也真難為他。
「所以呢?我們的大王在哪?」藏馬說起魔界給予同伴的暱稱,飛影給予一聲冷哼,指正他:不要再這樣叫那小子了!你會貫壞他!
「不知道呢,好像被牡丹指使去要東西,到現在還沒回來,……欸對了!現在才想起來!牡丹吩咐你不可下床。」桑原緊張似的,突然站起來。
藏馬笑得很有妖氣,看上去更壞了,他下床,挑起一雙不溫不淡的眉眼,「下床了會發生什麼事,我倒想看看。」
有傳言妖狐喜怒無常,飛影這下可真見識到了。但他不予置評,因為他的朋友就是這般模樣。
見飛影一聲不吭,桑原奇異的不慌,也不急著答話,雖然他並沒有太多機會看見這樣的藏馬。

「怎大家都站著啊?啊是藏馬耶!藏馬你什麼時候醒的啊?酒能不能喝啊?」
人未至聲先至,友人和他身邊的女孩一樣,都是這般熱眼深情的模樣。幽助和牡丹進門了。
「酒當然能喝啊!藏馬可是我們之中的首勝,沒道理不慶祝的啊!」桑原笑嘻嘻的過去接了牡丹手上的好幾袋,拉了椅子給她,「嘿!我倒要看看你們去弄了什麼東西來!」隨即驚呼,「哇塞,你們怎弄的?」袋子裡成打的各式酒品,滷豬腳、鷄湯、海帶豆乾冷盤、……全是他們平時聚會慶祝,女將們從廚房端出來的菜樣。
桑原感動了。他已經吃膩了魔界又乾又硬的飯菜。
「哈哈……靠你們是準備勒緊褲袋過日子的,想要享受當然要事前準備,否則哪有這麼好的,」牡丹亮出了通訊器,相當滿意自己的遠見,「鷄湯是雪菜吩咐我們給你帶上的,別糟蹋人家啊!」
而鈴駒一夥早嚷著牡丹姐姐、牡丹小姐去了。

幽助抱著一些啤酒挨到藏馬身邊坐下。同時也塞給飛影一罐,當然沒忘了桑原。四個人終究是又聚在一起了。
很久以後,這幅景象蒙塵,這幅景象他們自己看不到。但是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有什麼東西陪伴著自己走了一生,那些溫度,那些不明所以的什麼,他們也許惦記也許放下。

其七

有人說母親擁有一種本能,孩子生下來她看上一眼便知孩子父親是誰。也有人說,在發生洪水以前蟻獸會自動遷徙,沒有任何徵兆,但牠們就是遷徙。
牡丹已經很久沒有去工作了。
有時候不去工作不一定要有什麼理由,不用那種東西也可以不去工作。很久以前,她從工作崗位離開,仿如辨認自己孩子的身世,那場遷徙的軌跡,有什麼東西斷了,完整自她體內抽離。

──牡丹,你是我的同事,我想我得告訴你,你聽我說……
──浦飯幽助已經死去……

沒有人前來,沒去翻生死冊也能夠知道,他已經不在了,世上哪裡也找不著。
那個時候靈界也曾派使者前來通知,希望她去牽引幽助的靈魂,是小閻王的授意吧,體貼的把這個工作交付了自己,但她給予回絕,在使者訝異的目光下,說她沒有興趣前去。……沒有她難道就不會回家了嗎?她可不記得自己認識的是這麼個幽助。會說牽扯,要誰放不下。

使者走後,牡丹發覺活了這麼久,自己再次選擇了。那已經是好遙遠的以前,在她還活著的時候所作過的,那個時候她也像平凡人一樣掙紮,去選擇,或去疑惑。而這次她也選擇,像活著的人一樣。老前輩曾說,未來這種東西,是屬於生者的,並不屬於她們。正值那時候自己剛入行,閒聊場合,她向前輩反駁著:怎麼會呢!我們引導者也有未來啊!從事這份工作,遇到各式各樣不同的人……
直到某天,那種什麼時候該吃飯什麼時候該睡覺的時間感已經消失,什麼都在消長,什麼都在遠去,牡丹才突然注意到,已經好久了,她從來都沒有迷惑過,什麼工作辭掉在找到下一份工作前的生活要怎麼辦、或是今天吃什麼……,牡丹怔怔的看著街道上的人群。
她已經不是活著的人了。
很早就不是了。
可她有感情,很豐沛很真摯可以為同伴說哭就哭也不管自己專業是什麼的感情,那感情細細瑣瑣的爬在她身上,那細細瑣瑣的東西在發生了事件就會浮上來,千片百片的浮上來,她攬不掉也蓋不去。
那天她坐在飛槳上大哭,不知道哭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哭。很沉很重的東西拽著她沉墬,那好像是當母親的能夠辨認自己的孩子,為獸為蟻的循著看不見的路線大遷徙,而她錯過了那些時間點,現在必須沿途撿拾,沿途拼湊,沿途必須為自己……哭泣。

人死前最怕牽掛。哪怕是一聲叫喚,拉一下扯一下都是不堪,都是痛。在那個橫越觀眾席的魔界天空下,自己已經禁受不住的上前去,他叫她,她應。

──我知道妳和他們很要好,也已經給予他們這群走了一輩子的好友珍貴的一場筵席。本來藏馬先生不會到場,桑原先生也很難過去的。
──很奇異的他什麼都沒要跟妳說。他的葬禮上,沒有人提到妳。他們什麼也沒有說。

就是那個時候牡丹發覺,……太多了。這些人總在替她承受她應當承受的。面對死亡的恐慌、和出生入死戰友的訣別、放下此生所有的愛欲重新出發到下一世去、還要活在這個世界上面對那永遠不能再聚的筵席……,這一切,她不必勝受,她不用站在靈堂前面去聽朋友的哭聲是那樣的痛,她也不用去張羅什麼,去幫忙什麼,去站在誰的身邊,去攙扶誰去感受一個人的信任是這麼樣的重;抽離一斷關係後,他們就只是一段結束的工作個案,她曾經引導過的靈魂和他的關係者,那麼樣的輕,她不是一段關係結束後留下來的那一個人,她不必再看著誰的背影呼喚誰的名,道別時揮手揮的那樣的……重。

對了,也許她的同事們,那些沒有未來日復一日工作著的同伴們還能夠笑,就是這樣的心情。她們的人生已經完成,不必是分離時留下來揮手的那一個,她們在工作完成就可以轉身離去,嘴上說著安撫亡靈的言語,然後在下一秒轉過頭去。
所以幽助之後會換桑原,桑原之後是雪菜,雪菜死後換靜流,靜流之後……
大家再不相干。
疼了一輩子愛了一輩子走了一輩子笑了一輩子,最終的頂點叫做各奔前程,再不相干。這些都只是短短數十年的事。生死冊,她是翻過的,但她什麼都不能說,因為人要無知才能夠擁有未來的。

「小閻王說妳在這裡,所以我來了。」

牡丹轉過頭去。是和自己同期的菖蒲。她牽起如雨夜花一般的透明微笑,靜靜介面:「今天的東京很美,很適合飛行,如果妳沒有什麼事,陪我散散心吧?」
聚在一起,她們是這樣。剛從內勤升上引導人,在沒有工作的時候,她總和菖蒲一起在夜晚飛行,那是她們間的娛樂,以及默契。
牡丹看著腳底下如光海的燦爛雲層,說:「朱槿來通知過我了。」
菖蒲沒有說話,風捲起她墨色的青絲墨色的和服,過了一會兒才說:「他是我帶過去的,說也奇怪,我上次從上層接到關於有關浦飯幽助的指令,就是去真田小姐那裡傳話,轉達希望她看到浦飯幽助能夠殺了他。……很快呢,都近二十年了。」
牡丹有些落寞的微笑了,「他也不過才三十二歲。」
「……想要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菖蒲問。
「不了,『我不會過問他是怎麼死的,我只會記得他是怎麼活的』。」
「啊,」昌蒲笑了,「那是日照前輩的名言。」
牡丹也牽起微笑,但僅僅是牽起而已,「是啊,懂得好晚,好叫人生氣。」

曾經在幻海死去的場合裡,她忍不住流下眼淚。她的上司在旁數落:不都事先告訴妳她會死,妳哭什麼。而她抽抽咽咽的,就只是難過。
她不像自己的同事遇人遇事轉過頭去,微笑著踱回自己的位置上,她到現在還保持著能夠觸動的心,下意識的保持著,好像不這樣做,她就會失去一個說不上來的什麼;直到在靈界遇上幻海,才得這位前輩微笑著感嘆:妳這孩子啊,還活在童話的世界裡,想要去相信天下間能夠有不散的筵席。妳工作會做不下去的。
直到那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始終不能夠坦然接受現實,常常逃避,期盼著事情可以逆秩序。她還能夠哭,是因為她想要相信,但她沒有發現相信是距離真相最遙遠的一種感情,像荒原行路上的小小火炬,風吹就要熄了,雨打就要散了,而她還想要護著,因為這是走了一輩子的她的所有,沒有了她便無以為繼,沒有了她會不知道事情發生時該如何丈量深淺,如果有一天她能夠像同伴一樣微笑著看人群來來去去,她流不出半滴眼淚,她會感覺無以為繼的悲傷,因為到了那一天,她也不再是個人類。

前天報備任務進度,最後一次遇到桑原。通道上她開口招呼,問候彼此近況,前方只有重新輪回的通道等待著,他一如既往的笑,那笑讓牡丹有一瞬間的錯覺,以為還在中學樓頂,他們脫課閒聊,太陽把每個人的影子曬得老長。只是那時沒有任務,沒有死別,沒有命運的無常;一切瑣碎。

一切安靜。

對不起呢桑原君,她心裏一片輕,聽見自己的聲音很響亮,以後沒辦法再幫助你了。他聞聲彎了嘴角,連連說別了吧,別了,已經幫助得夠多了,再幫助下去我有沒法子還也等於欠債逃跑了,牡丹小姐,希望以後不會見面了,真的,即使我一定認不出你,你也別來認我啊。
牡丹聽得大笑。
她說好啊。很有精神地再說一遍。

好啊。

桑原走後,牡丹想著終於是該繞回去了,請了假,去看幻海師父留給大家的宅院。階梯空曠,階梯綿長,牡丹有些怔,想起就在這個地方,自己第一次把幽助推到刀口上,他們看著階梯咒駡,仍然老實的爬。見到自己,就是不出半聲話。
長風已經遠了,碧空如洗,晴朗得不像樣。那個下午她站在那裏發呆,知道從明天開始自己會好起來,喳呼著對初死的靈魂自我介紹,在世界上沒有陌生之人陌生之地,因為那個下午……

「一群傻瓜。」

她罵。

對著晴朗的天空,牡丹忍不住哭了一下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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