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幫我過人生

我是一個需要很多、很多分身的人。

 

我相當貪心，什麼人生都想要給它過一過，(所以最後跑來寫小說)，所以對我而言，小說和電影全部都在幫我過人生，就是我現實世界裡自己有一個，翻開書本/電影，還有其他很多很多個，假如我能愛惜現實世界我所遇到的人，好比朋友、其他交往不深的人，以及我喜愛的導演/小說家/其他認真過人生的人，我就覺得我沒有過到的那部份，大家已經替我補滿了。這樣一想，其實根本不用要來一個分身，大家就替我做光了。

 

暢銷書《秘密》裡面最後一章，我很喜歡那個世界觀，是說宇宙有一個萬有的源頭，我們每個人都是祂/它(無論有人格還是沒有人格)的一部份，全體都是一。世界上每一個人都是集體共存的。

 

 

大學時我看沙特，對於他認為「他人即地獄」這觀點，我認同到不能再認同。沙特堅持著「他人是衝突的根源」、「他人的眼光就是自己的地獄」，不過這不是說明沙特是悲觀的，擁有指出事實的力道，其人需要比事實更有力量千萬倍，否則那個自我會被殘酷的現實消滅。於是沙特在晚年時這麼說：「不管怎樣，世界看來是醜惡的，沒有希望……但是，我正在反抗，我將在希望中死去……」

 

米蘭昆德拉也有類似的感想，他說「生活是個陷阱，關於這個，人們從來就知道，我們不曾提出要求就被生了下來，被關在一個我們不曾選擇並且注定要死去的軀體裡」。照米蘭昆德拉這樣說，出生馬上變成了一種暴力。這不是譴責米蘭昆德拉，(他是我非常喜愛的小說寫手)，而是我困惑於男性看待事物怎麼這麼的「掙脫不出醜惡的泥沼」，或者說，由於過度理性，反而無法「視醜惡為正常」。

 

(男性的優點也在這裡吧？看駱以軍、太宰治這些人就覺得媽拉，這類的男性遇見醜惡怎麼這樣就掛了)(這可是在稱讚他們的脆弱耶OYZ脆弱是種珍貴的品質，哪人人都有啊！)

 

 

他人到底是什麼？

 

沙特指出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我」的存在，是被他人映現的；這代表「我」的無處可逃。要嘛你就跑到無人島，可是事實弔詭在於：人人統統是要完成自己的。我們能夠完整，最初是被母親擁抱，被補足溫暖和信任他人的能力，(母親就是他人)，我們需要被愛，(必須透過他人和我們一起完成)，要有事業要有志業，(還是他人)，平時要開車騎車上路，(你必須信任開/騎在你前面的他人)……

 

一堆他人。

 

 

以前我提過「我」的完成。我之所以知道我和他人不同，是世界上這麼多人展現在我眼前，我對他們反映，我才知道自己的種種特性。好比有人說話雷到你，你才能發覺自己原來非常痛惡某種觀點或者作法，當你厭惡了一個人，你才第一次看見了自己的厭惡長什麼模樣……這些，都是他人替我們完成的。

 

又好像處於人生，我們誰也看不見自己的人生。那道理就好像你一邊跑著，又同時可以看見自己在跑。(有例外。除非你可以使用影分身～～轉圈)

 

關於人生，我讓袁媽的論點上(袁瓊瓊)：

 

人生是被別人觀看的東西，人生是別人幫你記錄的東西。其結果便是別人比你自己，更具有解釋權，因為他們看見，你沒看見。你只是置身其中而已。

人生像我們自己的臉，除非照鏡子，除非有一台攝影機無休無止的跟隨你，否則我們不知道我們是怎樣的。我們不知道我們自己是怎樣笑，怎樣哭，怎樣憤怒，怎樣子的下流，卑鄙，或著是高貴，尊嚴。

別人知道，因為他們看見。雖然他們同樣並看不見自己。

 

大學時代我同意沙特、同意米蘭昆德拉，可是我一直覺得好像少了什麼。現在我終於懂了，我覺得缺少愛。真相很重要，可是那不會比愛更重要。「善待他人的愛意」、「希望你也能活的好的愛意」，可以這麼說。

 

 

於是這個問題，還沒有結論。

 

他人到底是什麼呢？

 

 

*

 

 

之前我讀柳美裡，韓日混血，在日本是相當知名的一位女作家。她自幼家庭分裂，十六歲就輟學離家自己出去闖，先進入劇團，後來發表小說獲芥川獎成名。我不特別喜愛她的作品，（但確實有才），讀到她的紀實作《命》與《魂》，兩本講到她未婚懷孕，被人拋棄，交往十年的前男友（知名劇團團長東由加多）被判罹患癌症，於是三人就開始了共同生活。（柳美裡、尚未出世的孩子、東）

 

這樣的三十一、二歲的柳美裡，在上孕婦課程，講師要大家發表自己最快樂的事。每個媽媽都興高采烈的講著自己的幸福，柳美裡（長年不敢和他人說話），被傳到麥克風時，很小聲、很囁嚅的說：我沒有任何快樂的事。然後就把麥克風交給下一個人，坐下。

 

我看到這一段，我覺得，哪怕這個人再怎樣卑鄙惡劣，我都可以因為她這句話愛她。她好像童年的我，（雖然我鐵是用憤恨的語氣說），像奪取了我那部份的能量活著，代替我在活。於是不能不愛這樣一個人，她身上也有和我類似的材料，我沒選擇發展，可她選擇了發展，我覺得這個人她發展的不是什麼別的，就正是另外一個可能的我。

 

 

又好比，我個人相當喜愛的小說家村上龍。

他能感動我，是因為這個男人有一雙(幾乎)沒有成見的眼睛去看待事物，他具有非常多原創性的觀點，(光這一點我就能愛他)，他感動我也在於，他一直能夠去正視「邊緣者」的價值，且肯定邊緣者的價值。這一點，對他人沒有善意是萬萬做不到的。好比他注意到提供SM服務的、以及需要SM服務的人，是因為他們只能用這種方式讓身體存在，在性裡面讓人格保持完整，(用普通方式性交會讓他們感覺恐懼和不安全感)，村上指出這一點，我就真的很震撼。

 

「我珍惜你對這個世界的善意和愛意」，正確說來是這樣。

 

我非常愛這些人，肯定邊緣者價值、不斷替邊緣者說話的，這麼溫柔的人。村上龍和柳美裡，毫無疑問我覺得他們的內在都是溫柔的，正因為不會把誰打死，所以選擇書寫。(雖然村上龍表現得太大鳴大放啦！感覺他常在打人且沒有打不死的人) 不過我這樣覺得，在人世裡面看到這麼多東西，最後還是想要書寫肯定其價值的，這樣的人，毫無疑問擁有巨大的、對世的熱情吧。自然不是只有小說家擁有這樣的熱情。只是他們比較大，比較容易被市場看到，我認為其他很多默默行善的人，他們一樣對世擁有超常的熱情，只是鏡頭沒有拍，大家沒看到。

 

 

好比，以我的生命靈數排出來，我是個很容易上癮的人。莫約會有酒癮、煙癮，以及毒癮。

 

看到此說我笑得滾來滾去，因為它是對的。上癮其實就只是沉醉啊(或者你要說墜落)，往一個沒有邊際的黑暗深深的墜落，你要說好，其實是好的，沒有這麼深的沉醉，大概寫不出好小說，不往深處去，也寫不出精闢的論點吧？可是要說不好，也確實不好啊！沒了菸酒毒是要怎麼活？可是三種癮我都沒有。(我上癮是癮到別的了啦！) 應該這樣說，我確實有這個材質，只是環境以及觀念(還有金錢，ㄟ，菸酒毒都很貴耶)使然，我沒有用這種方式(酒癮菸癮毒癮)表現出來。可是那個材質是確實在的。

 

所以我看村上龍《無限透明的藍》，我能愛他，覺得這男人正在幫我活。我不會發展成那樣但確實存在的質，這男人替我發展成另外一個樣子，且讓我看到。於是我就沒有必要叫自己也去過一遍那種生活，因為村上已經幫我「過完」了。(他因為地利和時代關係，已經把這材質發揮到完全了)

 

 

他人對我來說是非常具有積極意義的存在，現在來說。

因為這麼多人在幫我過人生。

大家示現給我看，於是我就看著這麼多的「我」，用不同的面貌人格才能在人生裡過活，如果有感動，那毫無疑問就是了；如果有厭惡，我同樣覺得感激。因為那人用全部生命展現了一件事，他就是我最不想要成為的人：而我躲過這場毀滅。

 

一個人用整個人生展現他的毀滅，看到這樣的示現，我便不能不感到虔誠敬畏，他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看不到自己的人生，可我看的到。於是沒有辦法要哪個犯錯的人去死，(罪犯)，因為他已經把可能的我、那個可能不被疼愛且可能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人的那樣一個我，代替我，整個的活掉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