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國】【範西國】公主說 (全篇完)

那是一雙乾淨而有力的手。跪伏下來的視線可以看到,那張轉過來面對自己、淡淡俯望著自己的臉龐上,五官端莊,沒有歲月的紋痕,但底下曾經碎裂;沿著出色的面容,浮現出來的是一種近似冷笑的淡然,那妖異的神態睥睨著她,沒有情感,沒有聲響,她感覺到自己汗濕了襦衫,開口誓約前,年幼的自己頭一次放聲大哭起來。
明明壓在自己身上的重任終於要移轉,卻感覺有什麼東西正從自己的體內完整剝離,長期生存在難以辨認方向的大霧中,頭一次塵埃落定。

──關於自己最初絕望的情感。

秋末時,雁州國會有長達一個月的時間浸泡在雨季裡,待雨歇,季節風便開始吹拂。溼漉漉的水氣隨著巨大的雨雲浮升上來,漫上半山,剛踏上路門的青石板路,少女踢了踢腳下濡濕的繡鞋,皺起小臉來。
「下官已恭候多時,氾臺輔。」
天長官率領一班小臣迎上來。
「行了,帶我到掌客殿吧,今天不議事。」
天長官似要再說什麼,少女揚一揚手便制止了。踏上步廊,提燈巡行的宮人紛紛偃身,無數發光的透明提燈在黑夜裡拓展著,人們的臉沉浸在暗影裡,像雲海下串連的遊火。
尚未進入燕朝區,有人向著自己來。
「大小姐,妳嚇著我了。」
「噯,是六太呢。這時候孩子不都上床睡了嗎?」她嬌呼著。
少年不反駁,少年露出「還不知道是因為誰」的表情邊轉身領路,「很早就收到妳們家大人物的親筆信函,算一下里程妳明日才會到,不放心跑下來看,果然是正確的。」
「那可真承蒙費心了呀。」她掩嘴嬌笑。
「其他人呢?」
「應該還在黑海上頭吧。」
「那豈不失去了隨扈的意義?」
「是他們慢嘛。」
「這位大姐,肯定是妳快了。上次我出使到妳們那也沒妳快的。」
「一定是你沒認真跑。」
他氣窒。
「喂、我說妳啊,真的沒事嗎?」
「六太,對女性追根究底是很粗俗的行為呢。」
「──還沒用飯對吧?」,他當機立斷轉移話題,「膳房裡目前符合妳口味的時令菜蔬只有烏筍、香蕈、榛、銀苗、蔓菁,只飲松蘿,隔水以文火焙,不食熏炙菜,若有果品微加鹽焙,酥糕一律酌加黑芝麻粉二錢、烏糖一兩,飯後燈草三錢煎湯,白糖調飲……,宮中正副尚膳全都謹慎的記下了,請問還有更多的嗎?」
「……哎呀。」她眨眨眼。
「這麼挑剔的飲膳習慣不注意都不行,妳們家的大人物全部都交代了,」少年從懷中揣出那紋絲不亂、具有紮實厚度及端麗色澤的信紙,在她面前展開,「要照著我們的意思處理,不要到下次你們家的來問罪,只要妳回國,我的日子就很難過了。」
少女吃吃的笑著;少女注意到燈草煎湯。
喉中略痛,即用燈草煎湯,一日即止痛,立愈。……主上怎麼會注意到呢。

那是一個沒有紀元的早春時節,至少在尚未成獸的自己看來,那的確是的,至此往後,已整整經過三百一十八年。她會記得那位隔壁國的宰輔到蓬山尋訪時說過的話,踏平的花:百年以後,不管我們願不願意,都會和我們最為輕蔑的東西合為一體,再不可分。而那位臺輔現已不在。隨著上一代的傾頹覆滅,裊裊升騰到天空的,是不可名狀的秘密。但人們避諱秘密。
是時被女仙們拿來說嘴的前輩是四州國地處東北的這位,聽說初到蓬山一心否定選王,王朝至今也已達兩百多,儘次南方最大國;女仙們試圖告訴她,以仍然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的活案例拆解未知,曝光秘密,告訴她選王這件事,終會知曉,無須害怕。女仙說,沒有一種生物的一生比麒麟還要順遂的了,妳們一生都不會感到無所適從,不會困惑。

她的確是這麼來到今天的。
窮究意義沒有用,每天起床睜開眼所聞到的第一道香味叫做生活,而選王是生活唯一的道路,但是一直到那一位出現在她面前,第一時間內的感想卻不是喜極而泣,或重責終於卸下感到安心,而是──

「跪下去時,反倒是一種油然而生的恐怖感。」
挾起琉璃盤中的銀苗芽,氾麟說道。
「呃。」少年苦笑著,「大小姐,用膳不要說這個,會消化不良吧?」
「但是,我就是想到這個了呀,那個時候。」
「妳說選王?」
「是呀。」松蘿茶清透的茶湯汩汩自翡翠壺的細嘴中流出,她端來微啜,揮手要女官撤下,「那時不甘心極了,一生就此踏上定數,感覺自己要死了,於是就在主上面前大哭起來。」
「所以人生就此失控,才變成現在這種奇怪的樣子。」
「六太真沒禮貌!」
那是長到這麼大第一次感覺到有一個聲音叫你「去死」。
在此之前,雖說知道自己遲早會死,但那些比較像概念,是知識,與自己徹底無關的;而不是某一天才挨進自己,在自己的耳邊叫喊。
「唔,雖說我本身的感想和妳相差遠甚,但可以忘記那一刻帶給自己感覺的麒麟,我想在這個世界也找不到吧──大概。」
「是呀,不過那時候,你拒絕選王的事蹟還在蓬山留了很久。」
「啊、但現在想法還是沒變啊?」
「真是個奇怪的傢伙。」
「彼此彼此吧。」

百年以後,誠如那位臺輔所言,他們每天都在流失什麼,成為過去的自己所不是的那一個人。歷史的進程裡,擁有意志的人即受摧毀,不管願不願意,都無法保住昔日自己最不可失的東西,和自己最為鄙棄的東西合為一體,時間一點一滴將崇高變成了滑稽,那些遠行的人不會遇上的問題:他們是因為活著所以才失去更多的。每天都在放手,每天都在流失些什麼。

「選不出好王的麒麟如果死去反而得到更多,從王和臺輔死去的那個時間點開始,人民希望無窮。妳們對我耳提面命的雁國臺輔,說不定心中也有想過這件事情吧?雖然他抗拒選王,不過他同時也並不抗拒死亡吧,是不?」

成獸那年,她以極其辛辣的批評為即將送出麒麟的蓬山再添一筆風浪,反正人生不會更多了。她不認為自己的國度會治事久長,在她之前,範西國已經度過好幾個易夭的王朝,做事總半途而廢,不管今天面對的是什麼。不是不願努力,而是不願相信,她並不想用相信這種情感去扭曲什麼,那是距離真相最遙遠的感情。
隨後而來的,是升山。
但她一看,就只一看;儲君們尚未壓境,她卻變身開始往故國的方向奔去。王不在這裡,自己知道。她甚至不清楚自己為什麼知道,她的王,不是會在這種地方的人。

太陽隱沒之後,雨便開始下。從昨天開始便一直下著的寒雨,落進白海,落下蓬山,沿著國家的東北,一路潑進首都,今日早晨尚未停息。走在通往首都的軟石坡道上,從石縫中奔流的雨水濡濕了她的繡鞋,已是幹活時刻,通往首都的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城門緊閉,遠處的鐘在響,製造器具的巨大穹爐噴吐著青煙,點點星火,如絲如縷飛上天。

她一直走才走到了門前,一路慢走,一路拖欠。許多人跪著哀著哭著乞求著,她都沒有慢步,她走著,一頭金髮一身濕,她想著自己怎會忘記打傘,穿越過半個首都,才走到王前面。

她的王站在院子裡,洗褪了色的服飾剪裁得宜,挽著袍袖的帶子在背後斜斜繫成十字,鮮豔的紅布垂掛下來,姿容俊麗,他正專注的淬煉著手中的模具,沒有看向自己。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或即將領受什麼,能夠那樣過日子的,才是擁有未來的人;未來是任何一個人的,就是沒有她的。
庭院裡,她開始流淚。
自此爾後,自己一生就只有這麼長;一生都過完了。

「您為什麼不升山?」她問。
「我想,麒麟下山的腳程會比我升山要來得快。」他說。
火爐的星火壯盛了,通過細長的金屬導管,緩緩升上天。她的憧憬,她的哀怨;她止不住淚水,卻也不肯抹拭,像個孩子執拗地站著,不肯跪拜,也不願降下頭來。
男人走到她面前,修長的身子低了下來。
「妳生氣了?」
「……當然。」
「長途跋涉,肯定累了。哪裡會痛嗎?」
「我腳痠。」
「很好,」男人嘉獎似的說著,單膝跪地,手伸向她,「上來吧。」

天帝何其殘忍,她想。如果真的承認這個人,自己將會不惜一切隨他前進。然後當所有夢想都無法實現,還要面對無可違逆的厄運時,也一定會追隨至死。身為一個可以自主的生命,她已等同死亡,再也沒有可能性這樣的東西了。面對他伸出來的手,少女嬌艷動人的臉龐露出悽慘無比的笑容。

「您可以在我面前無數次否定我向您進諫的話,但是請不要叫我閉上眼睛,尤其在您想殺任何一個人的時候。如果這些您能夠答應,我將奉您為王。」
男人看著她;男人微笑著應許了。
那天她站在院子裡,可憐兮兮的哭個不停。一頭金髮一身濕,一臉淚,男人會記得,是兩個人的初次見面。

她突然大哭,她跺腳。

「──那您還不趕快把我抱起來?」

那天哭累了她就睡,是自出生起睡得最沉的一次。好像一艘浸水的小舟,慢慢沉到海底,安靜透入地心;所有的燈火都消失,所有的聲音都止息。
結果他給了她一個三百年的王朝。給她一個強盛的西北大國。迎王那天,她抱著他,流了一臉的眼淚;王上抱著她,什麼也沒說,愛好雅潔的他讓她折騰了一身的髒污狼狽,沒有皺眉過。一生承受著她的脾性她的重,面對她卻什麼也沒說。他的沉默裡什麼都有,死去的人一樁一樁堆疊,活著的人一天一天擁有要求,但是主上不說什麼;他只做不說。後來她才知道,不管塵世有所來去,遠行的人沒有遠行,離開的人從來沒有走遠過,活著失去了自己,卻總會裝進更多。

有一天這些事情都會騰到史書裡面去,但那時候已沒有他和她。所以歷史是與他們無關了,國家人民朝代,這些都與他們無關。他們輕了一生這時候才重;人要進入史書後才開始重的。但是自己看不到,所以從來沒有重過。她快樂的活著,從那天開始頭腦只裝著下一步,沒有版圖沒有國。

多年以後。
很多年以後,她會從初次見面的雁國前輩口中得知,她擁有的是如此優渥。前輩說:那算暴力的一種。世界上哪裡有初次見面的王跪麒麟,只因麒麟說她腳痠。表情不可思議,表情很多;她尖銳著驕傲著留著很多稜角,到死也沒有人企圖矯正她,永遠不會有。
她還識得絕望,擁有感傷,但這些與王上無關。它們輕飄飄的貼著她不會重,輕飄飄的跟著她一直到王朝的盡頭。氾麟想著。她一直以來都把一切望進,想看什麼就看什麼,但是回國後,她要去遮住某人的眼睛,拉著他去訪遊,說她想玩想出國;她是他的公主,她會嬌嬌的笑著,然後公主說。

她想著,盈盈露出笑容。

(完)

【後記】

怨念已久的範國羅曼史。(大笑)
從2005惦記到現在,原以為沒可能了,但好在,真的是慶幸這對主從終究跟我有緣,可以讓我寫出來。

唔,大體上這篇還算OK。再把一些小細節改一下,應該說梳理一下結構,就更好了。我想,十七之後再來改吧。或是有空。然後因為我只有複習黃昏之岸,如果哪裡有錯請指證。先放到自己部落格是這個作用的。先說謝啦。其實一直很想寫範國和漣國;像珠晶啦氾麟啦這種女孩子我就很喜歡,任性有稜角,不矯情的我很喜愛。這是第一次摸索氾麟的框架,下一篇應該就是氾王視角。我喜歡氾王,心思細膩的男人不多,這點,就足以討人歡心了。

接下來十二國預計會有一篇範國,一篇可能的漣國(許願文),再一篇欠著的利廣同學(繼續是許願文),還沒有其他。暫時不寫珠晶和六太兩位,恭國九十年女王氣太重。想寫其他角色,一些我也很喜歡的;就是沒有三大主力國,我看別人寫就好。笑。

新增註:

她會記得那位隔壁國的宰輔到蓬山尋訪時說過的話,踏平的花:「百年以後,不管我們願不願意,都會和我們最為輕蔑的東西合為一體,再不可分。」

這位台輔的原型叫做三島由紀夫。(笑)
這是三島在作品裡說過的話。
「歷史的進程裡,擁有意志的人即受摧毀,不管願不願意,都無法保住昔日自己最不可失的東西,和自己最為鄙棄的東西合為一體」,這段也是三島作品裡面的大意(我記得應該是這樣的大意),這和村上春樹「活著,我什麼都不是了」是差不多的意思。有層次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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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留言

  1. 蘭約安安~^^~
    主上來看文了喔!!^^
    蘭約把梨雪的心情寫得很貼切耶!!^^
    墜小星是氾王也會一生寵著梨雪公主的!!^^

  2. 我覺得妳的文筆很好,真的!
    對一個這麼愛十二國記的我來說很幸福啊!
    感覺上寫十二國記同人的文筆都超好=ˇ=

    ((by 默默支持的我 :)

  3. >>回主上:
    蹭蹭主上。
    我統一在另一邊回覆妳呀=///////=

    >>給默默支持的人:
    謝謝。肯定是永遠不嫌多的。所以是謝謝。^_^
    寫十二國記同人的大家的確文筆一個賽過一個,國學基礎也都強我多了;寫文寫得很害羞,如果看的人能夠喜歡就真的太好了,或是從中有所得,也會讓我感到很開心。^_^
    非常感謝。

  4. 回淺:

    我是個很愛思索事物意義的人,期使自己在文章這個介面上能夠給閱讀的人看到更多的東西,不過老不知道自己實驗成不成功,(因為總是很少人要回文),所以,很感謝你能
    浮水跟我說你的感想,儘管是一行也好的,由衷感謝。^_^

    這篇在其他地方也有回覆,不過目前能說中我想表露意思的人還沒有呢,(像這種情形,第一個我會檢討自己表達能力不好冏yz),不過作品寫出去其實就跟作者本體不相干
    了,我也不好再多說什麼:P

    那麼、感謝了。

  5. 一開始我看你寫範麟會哭很奇怪,
    不過之後慢慢看就能了解了。

    女仙說,沒有一種生物的一生比麒麟還要順遂的了,你們一生都不會感到
    無所適從,不會困惑。

    那句肯定的話,又讓我想其實最困惑的還是麒麟吧。
    而且就算是麒麟,一生下就被賦予這個使命多麼悲傷阿!
    所以範麟才會覺得絕望,才會有恐怖感。

    不過後來範麟也想通了對吧。

    妳的觀點很有趣耶,我從來不會那麼想麒麟。

    妳的表達能力沒有不好,只是需要想而已,不是第一時間能體會的。

  6. 我有寫完文章會唸出來的習慣,一面審稿,一面感覺文章的節奏和氣場,從高中維持到現在。國小不是會有那種要你站起來唸文章的事情嗎?我有玉米牙。就是呢,我牙齒排列不是很美觀,每次唸文章咬字都不很好,會有點漏氣,這造成我之後自己寫文章,都會習慣去唸,因為想要求進步嘛。加上身邊一直都有國語文競賽朗誦的選手,聽她們朗誦文章(不誇張那種啦),我都覺得,讀文章,其實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
    以前有看過某個作家說,他在俄羅斯,冰天雪地下,聽見他的友伴,一個俄羅斯女人,朗誦普契尼的詩。詩還是文章,我忘記了,可作家寫來美,他說女人認真的,嗓音鏗鏘的唸著詩,吐出來的氣在空氣中凝結,他好像看到那些詞句,沒有形體的飛升到空中,那一瞬間他好想去觸碰女人的嘴唇,他覺得美。於是我印象更深,因為曾經聽過朗誦文章之好,那樣動人的聲音。
    這篇確實比較特別。你提最後那邊,它一開始就是聲音的,我很訝異有人會去唸它。也由於你唸了,所以它給你接收到的形象是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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