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轉】【遙一】水無月之藤 II

作者：橘淡香

謹以此文賀橘少將 友雅大人，生日快樂

「……真是不可思議。」
天地方睜開朦朧的眼，清陽暖意泠泠而下，喚醒了一夜熟睡的京城。
——當然，也包括這間宅邸。
竹簾間的細縫被晨光填滿了，偶爾微風一揚，便在榻前繪上波光粼動的金線。男人的手映照其中，似是想要抓住般，輕輕握了一下。
絲線從掌心溜開，徒留下看不見的高貴神聖。
他笑，自榻上撐起身子。碧紋發絲蕩漾下來，那金線猶如受了驚的螢蟲，瞬間逃匿無形。
退開身子……才又聚攏回指間。
仿若夢中的那道，光景……
捲簾挑至半空，院落裏的群芳堪堪蘇醒過來，各自醞釀起沁人的香甜。他亦不再理會那瞬間的恍惚，深深納一口氣。
「仿佛被神袛注視著一樣呢，這個京城……」
帶著半醒未醒的沙啞沉韻，簾外侍應的女房正在打磕睡，此時一個激靈，定是在睡夢中……落入哪個男子的溫柔懷抱中了吧。

時至水無月，正是藤葛紛搖的季節。而今夜的月華蔥朧卻是獨屬於橘的。
那個華服的男人擺弄著手裏一份暗紅紙折，翻開細瞧，又漫不經心地合上。晚宴的請帖早已分送至各個王公手中了，然總是有這麼一份，如同往年一樣無法遞出。
並非尋不得地址，內裏工工整整描了那位的名字，他親自篆寫上去。
卻是……不能。
家世，身份，那些無法逾越的道坎。於是年復一年，手中所持僅是他的奢望。
淡淡的遺憾……
友雅舒展了一下肩頸，將邀函置回幾上。
「啊叻？還有沒送出去的帖子嗎？」女侍見到了很是訝異，惟恐耽誤夜裏的排程。他清風一般行將簾外，才是一句從容。
「只是算錯了人數罷了。」

藤簇翻飛下站著手拿立書的官員。
「真早呢。今天很清閒？」
換了調笑的愜意，友雅款款走近，臉上的光影交替仍沒能逃得過友人的眼睛。
「心事重重的樣子啊。難得的日子也需要煩心嗎？」治部少丞正過身來面向他。那個男人眼底還是一絲不苟的神情呐……繪扇一開堪堪遮去半顏，友雅的聲音透過扇骨融進了風裏。
「……鷹通不像是這麼感性的人嘛。」
「呵……」鷹通適時推了推鏡片，「先行前來是有口信帶到。神子殿下今夜不能來訪了。」
「那是？」
「似乎是感染了風寒，需要好好休養一陣。」
「……唔。」
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快意，鷹通盯著他瞧了一會，少見地露出揶揄之色，「友雅大人不是如此講究形式的人吧？」
橘府的少將眯著眼睛笑起來。
「那麼，我應該去探望一下吧？那位『不解風情』的姬君……」
「……啊，還是等今次的月曇之宴謝幕後，明日再動身不遲……」
迎向男人略帶質疑的目光，鷹通昂起下巴，就是這麼微小的反常令友雅腦中掠過一絲微妙的複雜感覺。來不及細想，身體已經先動了。
「既然如此，那麼先這邊請吧。」
且最終還是順了鷹通的意思，乖乖留在自宅中。

太陽隱沒了最後一道光線之時，箏流乍響，笛息清煌。橘府一年一度的月曇之宴正張開她繁盛無比的花瓣。
上至二位權貴大臣，下至各部大小官員，平日裏高貴的殿上人幾乎齊聚一堂。友雅卻仍是興致缺缺，翡翠色的眸子沉入杯盞，如滿月氳漾於深潭。
一口仰盡杯中甘露，身邊渡來清澈的聲音。
「趁著月色怡人，友雅大人若不嫌棄的話，可否與在下合奏一曲？」
他抬起頭，正對上少年同樣清澈的瞳。
「啊啊……樂意之至。」
隨即讓人擺了琴案。
連星星亦要摒息凝眸，樂音化作看不見的藤蔓，牢牢束縛住每個人的心神。永泉一身絳紫薄袈裟，袖口精細的藤枝隨著笛韻抑長，漸漸映進友雅眸中。
同樣顏色的單薄背影……
同樣飄逸的紫藤花香……
屏帷隔斷了千層帳，他只驚見那一室流螢，在樑間繪出天河閃耀。
是誰的身影？紅燭一竄而起，順著發絲遊移下微光。深紅緞帶蜿蜒出一尾弧，在在引他走過去。
——指尖攀沿而上，無垢的身姿卻幻化成蝶。
想要將其捕獲，用這雙手……不管是否會傷害那雙嬌嫩的翅膀。讓絢爛的自由在自己掌間消殞彌留，似乎也是不錯呢……不自覺的，指間音色透了迷亂誘惑，輕飄飄承起男人的邪念。

又想起那個夢境了呵……
永泉和鷹通趁著友雅走神的檔兒，偷偷換了個眼色。

月曇終在讚美聲中謝了風華燦爛。
人流漸褪，府上頓時空寂起來。女房們大都在殿前忙著清理的事務。橫廊外靜悄無聲，凝在了藤影孤獨下。
友雅顧自一人向著寢殿方向走。
心頭隱隱的怪異，理不清是何種思緒。暫時將之歸咎于佳人的缺席吧？這麼敷衍著自己，卻在步近之時瞥見不尋常的光跡。「唰啦」一聲拉開移門，友雅確確實實的被震撼到了——
螢……
如星晨點綴了夜瀾，此時自屋室兩角逸出無數光點，在眼前集結，躍動，彙聚成一道光的彩虹。仿佛就是為了等待他踏進步子的那一刻……
置身撩人的白檀香氣中，男人淡淡地笑了。
屏風後有人影忽動，在這不合宜的時刻……但他似乎已然知曉。因為，胸口的寶玉是如此炙人……
「第一次知道，原來鷹通也是說了謊能面不改色的人嘛。」
如願，嬌小的櫻紅身影閃進眼簾。他突然覺得，早上感受到的那片神聖光華，現下正真真切切地映亮了整間和室。

見到神子安康無恙，友雅總覺得鬆了口氣。
「托人帶來抱病的訊息，還真是完全不考慮後果呐……」少女似乎並不自覺身份的重要性，若非自己分身乏術，直接面報御皇也是不無可能的。
茜調皮地吐了下舌頭，「是我拜託大家幫忙的。比起參加那樣的宴會，還是比較想只有八葉聚在一起替友雅先生慶祝呀。」
僅在晚宴間就準備好這一切，憑一個女孩子是不可能辦到的，那麼……
友雅不自禁地向廊外望去。
果然……那些熟悉的影子早從躲藏的樹蔭之後現身了。
「天真和伊乃里和我一起佈置的。啊……當然，已經事先和留守的女侍解釋過了。」
「那麼，永泉大人和鷹通也是為了掩飾這裏，才特意在宴席間轉移我的注意力了？」
玩味地看向方才已裝模作樣走出大門的兩人。還有……這一室亦真亦幻的流螢之景，恐怕……
陰陽寮的優秀弟子抱著雙臂，仿佛事不關己。
友雅忍不住笑歎著。龍神的神子還真是有這種魅力，讓身為八葉的他們無論什麼樣的事都赴湯蹈火呐。
詩紋抱了個大木盒子擺在室中央，眾人圍坐，精巧的盒蓋掀開後露出樣貌陌生的糕點。茜點亮插在上面的蠟燭，一拍手，天真和詩紋跟著就唱了首調子怪異的被稱為「生日歌」的東西……只是紅頭髮的小子很不情不願嘛？
「先許過願，然後再吹滅蠟燭，這樣願望就會實現哦！」茜帶著期待的眼神盯住他。
友雅順了少女的意，合上眼，方才奇景與之夢中的殘像交織著，不知不覺就恍惚起來。結果睜開眼的時候什麼都沒有想到。罷了，他也了無所求吧。

臨走前，茜交給他一張「賀卡」，八葉的名字整整齊齊排列著，而最下方……赫然一個「藤」字，與請帖上的那個字所差無二，分明一樣的繁複端莊。友雅微沉了眸色。
「請代我謝過那位的心意。」
「友雅先生為什麼不邀請她呢？」茜抬頭詢問他，「明明寫了請帖了不是嗎？」
友雅只是無聲的維持著嘴角的弧度。
女性是無法登上正堂的，並且由於那位的地位……怎麼看都像是會給左大臣添亂的舉動。這樣的理由，怕是無法被眼前的人所理解的……
然而，卻是有人能夠從頭至尾瞭解他的苦心。
茜神秘地笑著，在踏出寢殿的那一刻突然回過頭，「其實，我也有準備禮物的哦。」
一溜煙的就跑走了。

泠泠夜風沖散了周身的香氣，卻有不一樣的香，逐漸透過淡去的白檀縈繞而上。
那是藤的沉靜淡雅。墨屏之後，藤簇凝神宵待。一人獨處的少將很快就覺察到了。繞至屏後瞧個究竟，男人終還是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深紅色的緞帶將之裝點得猶如女兒節的精緻布偶，潔白無垢的童顏上困倦層疊。她就這麼默默地等待自己發現麼？友雅一時間難以對應，一手撐上了額頭。
「太亂來了……」
幼小的公主聽到聲音才回過神來。「友雅大人……」
「左大臣大人知道嗎？」
「這個……應該是不知道的。」
「……真是。我送你回去吧……」
「我……」
藤姬低了有些委屈的臉，友雅睨了一會，腦子裏閃現出的諸多說辭瞬間斷了線。

「……還是明早再說吧。」
將她抱至廊前通風處，指間滿是柔順的水蠶絲滑。
猶記得第一次見時，也是如此抱著她，嬌小身子在懷中哭顫不止，經過這些年該是歷練很多了吧……他倒仍記得那份柔軟安靜的感覺，毫無改變。
「果然還是……將我送回府吧。給友雅大人添麻煩了……」
孩童的聲音辨不出的輕細。將她放下，友雅挑起一雙好看的眉，「無礙，左大臣不會太為難我的。你是怎麼出來的？」
要把這麼盛裝打扮的小東西弄出來可不容易呀。
藤姬頓時紅了臉，「那是……賴久……」
「呵，哈哈哈……」
想像著那個一本正經的青年抱著女孩子躲藏飛奔的樣子，友雅快意地笑起來，仰起的雪白頭頸看得少女目眩神迷。
「那位神子殿下，真是不可思議的人兒。」隨著茜的離去寶玉已然冷卻了方才的熱度，然而心口的溫潤卻愈見清晰。這是龍神的力量麼，亦或是……
藤繪傾覆一地，藤姬抬起頭來認真道：
「我也為能服侍這樣一位神子殿下，而感到由衷的高興。」
名為橘的男人撐著側臉，眯起了秀長的眸子。
——果然還是因為這張，如曇花一般純淨無瑕的笑臉吧。

草叢間吟鈴悄語，偶有螢蟲閃過，這次是看得見觸得著的存在了。
藤姬尋出袖間一隻錦囊，取了琥珀色的掛墜替友雅戴上。淚型墜飾隱入襟內，延伸著看不見的風情。
「這裏是寶珠的位置吧，」雖然旁人無法瞧見，藤姬還是煞有介事的，「所以將線放長了……不要疊在一起會比較好吧？」
然後，一本正經坐直了身子。
「友雅大人，生日快樂。」
「謝謝。」男人下意識地撫了下胸口，笑，「其實……能見到你，心情已經非常愉快了。」
「果然宴會很無聊吧……？」
「……嘛，怎麼說呢……」
取出繪扇替兩人送來陣陣清涼，藤姬在看到扇上紫藤的一刹那，會心地笑了。
「想要什麼回禮嗎？」
「哎？」
「作為可愛的姬君特地夜訪的回報……」
年幼的孩童臉上一陣發燙，掙扎良久後猶豫著問，「可以的話……我想要那張寫有我的名字的邀帖，收作珍藏……」
於是橘笑得愈發肆意了。

孩子終究是孩子，到了連月亮也睜不開眼的時間，便抵不住睡意綿延。
看著藤姬拼命忍住哈欠的樣子，友雅輕巧將她扯過，安頓在膝上，「昨晚沒睡好嗎？」
「我……昨晚一直在作夢。」一接觸到男人柔軟的衣料，藤姬迷迷糊糊嘟囔著，「很奇怪的夢……房間裏許多螢蟲在飛，聚成光的彩帶，像這樣……」還沒說完便睡去了。
哦？友雅再度眯起眼，眼色輕拂在那張乖巧睡顏之上。
流螢，白檀……原來如此呢。
未曾想過會巧合至此，心底竟隱隱泛起一股說不出的亂。一指勾出淚墜細細玩味，琥珀溫潤，似，心……
緊緊握了那塊石頭，深深歎一口氣。
月華收去眷顧，藏在了層雲之後。他靜靜坐在那夜幕下，只覺得什麼東西，在迷失……
淡淡嘲笑。
螢消無處說，花謝無人奪。情止情仍在，往事終成惑。
低下頭，突然覺得這樣的情形似曾相識……是嘛，去年今日，不正是他如此這般，枕靠在稚嫩的膝上？友雅掩了輕細的笑意，琥珀墜子滑落襟前，層層漣漣。
「白檀香早盡，倦語謂空佛……呵。」
褪卻了迷茫，他微微闔眸，靜待又一個清陽到來。
希望左大臣見到他徹夜未眠的樣子，不要疑慮什麼才好呐……

【作者言】
能夠趕在11號之前貼出來，真是太感動了……寢室里拉電，居然還要借電腦發|| 原本有很多話想說的……不過用著不習慣的電腦，就讓所有的一切都化為無言吧！後半部分寫得很潦草，倉促得自己都看不過眼……在此先向少將大人懺悔一下。
恩……只說一句最想說的吧。怎麼說呢，一直以來都很執著少將和藤姬之間的種種，很不可思議。其實或許只是因為，藤公主對少將的戀慕，與我之對於井的感情非常相似吧，所以總是任性得不想將之交給任何人，笑~
所以有不能接受的大人就請繞道吧……抱歉了|||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