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鵬之翼 拂曉之虹‧章四

蟄部〈乘鵬之翼‧拂曉之虹〉

〈章之四〉

直到現在,珠晶仍然無法將昨日之事自記憶中正確歸類。

裁決了政務與明日起即將發布的敕令,今日的進度才算告了個段落,吩咐女御將飭令下達置相關部門,格子門緊閉,少女才長吐一口氣,身子漸漸隨著鬆懈的偽裝一吋吋低矮了下去。
典禮結束後她一心惦記明日欲布的詔令,對於手傷醫治下達用藥最重且要能在晚上立見結痂的指示,緊繃的政務讓珠晶無暇顧及痛楚,騶虞咬傷與箭傷的巨痛遲至此時才摧人知覺,尋問過供麒敕令內容是否可行後她便將對方趕回北宮,芳柳使節於典禮結束後也立即啟程返國,故她先遣頑丘招待奏雁使節,與雁官朱衡洽談兩國間的貿易協商也在父親與塚宰的意見達到共識後順利作收。

玉座很大。
她就這樣蜷曲在足以讓一位成人橫躺的玉座上,渺如枝椏初生的幼葉,卸除武裝後,連痛也不能干擾的強烈睡意霎時將她層層包圍。

好累。
陌生環境裡,她一切無知。
五日來,她休息不滿半天,同她齊高甚至超過的奏摺與她指名要過目的冊籍佔據了正寢,王座坐落的偌大寢區幾乎讓這些文件吞噬,闊近百坪的王寢前殿竟讓人難以行走,但若不如此,便換成恭難以行走了。

就好似王非得由麒麟選出般。這個世界,存在著太多的不得不。

閉上眼,認知開始漫漶。
珠晶的意識開始搖晃,彷彿整座宮殿都已浸入漂流。

水向四面八方流去,象徵性,現實的流去。
追尋水的跡軌,又發現那僅是一個存在著卻又不太精確的意象,彷彿初醒才欲伸手打撈的夢境,幾乎要等到溶化了,方剩下那麼點清淺、透明的痕跡。
她的存在對霜楓宮而言,最終也會成為過往的夢境。

每座宮殿都在作夢,差別僅是當它們再度醒來,可能十年二十,可能百數以計。夢的殘骸再也打撈不著,夢的顏色腫脹腐敗,景象鬆垮而潮濕,似花朵在趨向毀滅時會先失去柔嫩的瓣蕊,而後剩下屍骸般的托莖,莖會孕出新苞,但已逝去的無法被後繼者全然取代,主幹永遠長存,但已不可能記憶無數的曾經擁有。

楠桌上擺放文件及伴燈,圓形燈毬裡的小火飄搖,她翻了身,再度沉沉睡去。朝服的白金色似從天日輾磨流盡,亮晃晃的,織錦緞面飾以行龍,披領渲石青色澤,澄黃中透著一股蛋青似的嫩藍,予人地天織融之感,天上的意旨與地上的人祇……也許僅是這般感覺了。

春天會來嗎?

眉頭隱動,然她仍不打算醒。
淩雲山上的森林在嚴寒中羽葉落盡,低矮灌叢在巨木間賁生,雜相竄衍,無相悖牴,明明是堅韌難摧的植物,她卻看到它們細若風媒花,滴溜溜的飄飛,搖落,莽莽撞撞的。山嵐緩吹,彷如輕煙,而那真是水麼?回歸大地後再度升起?山溝因此積上一泊淺淺的清水,她卻清楚那只是夢,現實不可能看那麼清的,然這又是為什麼呢?冬去春來是人間常態,她何以如此質疑這樣的遞嬗?

一陣幾乎聽不著的腳步聲似落水,在她的潛意識中產生漣漪。

……該醒了嗎?亦或,這僅是一段積上了水的山溝?
入宮後,她的眠一向薄如切片,割剖起落間,這個年紀能被允許的厚度隨時都有可能斷裂。行為剛開始便已完成,一句話說出就已過時。直覺性的夢囈,但那究竟是在哪看到的?那重要嗎,夢辨虛實──

……然而,春天來了嗎?

「主上,您的尊長都已抵達霜楓宮,現在聚於前仁重殿。」

少女正試圖脫離渾沌,腳步聲的主人也走到了榻前,得到少女應允後,掀帳入內。
但男子顯然沒有預料自己看到的會是君王未醒而疲累的樣貌。不由自主的皺起眉頭,他有些踟躕的勸阻對方起身。

「您若以現在這種樣子去面對您的長上,他們會擔心的,不如……」
「別跟我說這些。」

少女打斷他的話,撩起衣袍,準備自床榻深處移到外緣。

「明天就是登基典禮,如果這個會議不在今日召開,初詔根本不能發布,進度就會往後拖延……供麒,請你把銀盆端來,裡面的布巾替我擰乾。」

吩咐著,少女的聲音逐漸微弱了下去。
而供麒回來看見的便是再度睡去的少女。
看得出來她很想清醒,但卻徒勞無功的在潛意識與疲累間掙扎,眉額緊蹙,臉色泛白。
他瞪視著這樣的主君很久,很久。
最終供麒輕嘆了聲,旋出帳外,返捧著焚燒八角茴香的小金爐,撚熄香料後重新燃火,換上熏香,端至主君面前。少女聞到香味後,細瘦的身子漸漸鬆軟,沒有多久,她因為沒有力量倚住自己而從雕花床柱緩緩滑落,滑落……

供麒苦笑著接住了她,輕除黑履,他撚滅了薰香,將少女送返榻上。

他人請求自己從未令其失望,但對於主上的命令,他卻時常出現……可以說是「意見分歧」的念頭。好比她明明累到無法清醒還要鞭策進度,好比她每日挑燈到凌晨只為熟識政務運作……入宮沒幾天,她對事的態度與進步的速度簡直令人咋舌。

其實沒有必要這麼拼命的。
政務大抵上他都能夠做出正確處置,根本不需要她如此沒日沒夜的追趕。供麒想起自己初擬公務裁決與施行細則的狀況,為了避免實行官員有任何不解之處,自己還將引據的宮中府禦藏書一一上列,然交予小司徒準備轉遞秋長官時,對方低呼,掩不住滿心驚歎。

「有任何疑問嗎?」他溫溫笑道。
「絕無此事……您的臺鑒是鄙人目前僅見最完美的了,實在讓人驚訝。」
感覺得出對方非常認真且誠懇的做出稱讚。當時自己暖笑不減,回了句:這是應該的。

為了自己懦弱所造成的犧牲,為了讓主君能夠自行處理國務為止──讓這個國家穩定運作到那時候,是他責無旁貸的義務。
思緒自回想中拉回。替少女蓋妥羅衾後,供麒恭謹退出內室,推門而出。

事後當王的事務官‧沅孃女御知道這件事後曾笑評道,事實上個性比水還溫的臺輔一旦固執起來也是沒人招架得住的,雖總是很好說話,但對於王令人捏把冷汗的拼命行徑,有時宰輔決斷起來甚至比王還要霸道。不懂世俗觀點劃分手段的正負面之分,而這般無知恰巧也是他最可怕的地方,因為那代表他心中並無善惡,立足等平。
熏香讓人聞到後會暈厥,那可是迷藥!普通人不會這麼做的,學識淵博的宰輔肯定是只知作用不知一般用途所以才會產生這樣子的事吧──這也真是的,不管是王還是宰輔都讓人很擔心呢……

不過當接下來的事件發生後,這位資深女御才驀然體悟,其實能這樣叨唸王與宰輔是件很奢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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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供麒步出主殿後,廊道盡頭走來一名身著常衣的女子,她身後尾隨著的男子一身儒服,步履沉穩。兩人風塵僕僕地向供麒走去,不難想像方自遠地趕到,可讓人嘆服的是儀容整潔,絲毫沒有趕路的凌亂與髒污。

「二位是主上的兄姐,分別排行第二的蔡孚與長女蔡爻是嗎?」

容貌完全不一樣,但那就是主上的家人,不會錯。未待來者發話,供麒率先出言確認。
不知為何就是那樣認為。氣質還是舉止,他說不清,但感覺極類似,淡漠微明的天,與一些不斷浮沉於過去時代的,跡似可尋,卻又被眼前的映像打散,淡去。

女子盈然一笑,翩然長揖,衣袖垂地。

「您真是好記性,臺輔沒有說錯,敝人正是蔡爻。」

女子蔡爻,字璃姝。
她滄桑輕暖的笑容蒼茫,歷練深沉的風塵之色有種鉛華汰盡的淡定,黑眸豐圓和煖,眼神清澈。

三當家是個喜怒哀樂從不上臉的厲害人物。供麒想起緯州州侯對相如昇三女兒蔡爻所做的評價。
她無時無刻都能夠把臉控制得到處是微笑,市場上狡詐的陰謀鬥爭,她身置其間,悠然穿梭,常把將起的、對相園館不利的火苗輕輕捻起,靜靜拈滅,綻出四平八穩的動人微笑,對著每個憂心忡忡的家僕說,您請安心。

「如果曾經親自看過她對待員工的丰采,您一定也很難忘記這個厲害的小女生。她才二十九歲而已。」
是時年近九十大關的州侯難得稱讚,一開口便向相家三女兒致敬。
供麒細細打量眼前女子,笑容不由自主泛開。

「顯然兩位來意不在我身上,目前主上仍在休息,入內時請多加注意。」

供麒顯然不覺自己的語句已然構成吩咐,雖說他位居宰輔,但霜楓宮幾乎人盡皆知:宰輔把每個人都當成平輩,語句客氣,態度親切。

「臺輔允許我們進入主殿?」

女子語氣雖是疑問但顯然神情卻表現出更多的認定。供麒想到宮規,憶及蔡家人尚未入仙籍故皆待以貴客禮,隨即理解的笑了笑,溫聲應允,這個自然。

道別後未久,方才從未啟口的男子開口道,聲音淡漠而不具溫度。

「妳本來就是要勸小妹多休息再和我們議事,現在既知她正在休息,何必多此一舉?」

男子蔡孚,字倪同,相如升之次子。始終薄抿的唇角顯示他的不喜言辭,一雙劍眉斜剔揚銳,黑眸凌若鷹鷲,五官刀鑿似的線條分明。

「這並不是多此一舉的事情啊,想見久未謀面的家人的心情,二兄你也懂。不像你把情感放在心底,我的表達一向直接,這個你也是知道的……」

女子步伐明顯有些急迫,倪同僅是沉默跟上,未置一詞。

「……其實我並不希望這件事發生。」

女子的步履慢了下來,最後停在主殿門前。

「今天是珠晶的祈日,十二年前,我們陪同雙親到里木下祈求的。」

晚風依舊沉默。沛然的闃夜裡聽不到應答聲。
但他們心中所想,彼此皆知。

當時正逢父親事業高峰,這位蔡家的領事主早在十年前就已藏身幕後放任家業由其子女自行運用,底下的五位子女皆靠靈活聰敏的經商手腕將其家業推上至盛,也在自己開拓的疆域中穩定前行,每人手上至少都掐著一、二項國內重大產業的經濟命脈。

「祈求蔡家能有第六個孩子,是妳的願望……我們共同的願望。」

男子未正面回應她的問題,答覆卻已說明一切。

「……我有個困苦的童年,所以希望有一個弟妹,能在我底下平安長大。」

璃姝輕道,思緒浸入遠方。
未祈么妹時,排行第三的她底下尚有兩名弟妹,兩位皆在父親事業正值穩定時盼來,卻像上天開的玩笑,皆因環境早熟,才十多歲的年齡,已一心想著該如何獨立賺錢,分擔家計。

歷經過蔡家尚未起業的困苦期,璃姝也曾同饑民一般搶食。
發霉的餑餑在餓了好幾日後狼吞虎嚥的吃下,不堪進食已無法自行作用的腸胃消受不起,爭來的食物只能隨同綠色胃液嘔出,滑稽的翻滾著,但當裹著穢液的餑餑落地又有饑民發瘋似的搶去,吞下,她張著空洞麻木的眼無法反應,生是如此醜陋,只帶給她作嘔的戰慄、失笑與……難以名狀的悲哀,胃一陣刀攪似的刨刺,那天穿著棄屍身上衣服的她,不顧一切的乾吐了起來。

大旱連綿,璃姝永遠記得童年入目的一切。
曉色年代,認知如洪荒般存在。

日似火炬將大地點燃,大片莊稼死盡,愀然無息,熱風吹過,不論到了何處都聽得到哭泣似的低語,土地上盡是橫七豎八的裂痕,有如垂死之人張大著再也汲不了水分的口,無聲呻吟。
哭聲輕了,死便浮泛湧來,嘔啞無聲中漫入口鼻。
耆老村嫗眼巴巴的跪倒在灼熱的土地上,朝淩雲山霜楓宮的方向磕首著、禱唸著,希冀慈悲的王能夠使用重寶降霖。年輕一代、無神論的譏諷老者們聽不進去,心中篤信的是王朝興盛時君王如何憐愛他的子民。一荏又一荏過去,最後翁嫗的嘆息永永遠遠浸入故國涸土,他們的血肉成了哺沃下一代的風塵,他們不瞑目的祖靈隨著物質輪迴而週轉,僵死,前驅著……
年代肅殺。

──這就是活著嗎?

如果活著是這樣生不如死的事情,如果生國只能給予子民這樣子的環境──那麼生存還是必須的嗎?人究竟為了什麼而活?盼王嗎?降霖嗎?然而連下一刻的生死都不能夠確定,還能去思考無關乎存活的事情嗎?

「為了脫離那一切,所以我拼了命的努力才擁有今天。無法讓兩位弟妹過好生活,所以我更是不遺餘力的保護最小的她──我希望她不要和我們任何一個人一樣,不要知道為了求生一個人所能擁有的醜陋……不需要知道我們怎麼活,只要關注自己,未來,這樣就夠了。」

沒有養育能力就不要祈求。
曾經痛恨雙親為什麼要在那個時刻將她祈來,但在父母陸續求得了弟妹,她看著他們的天真臉蛋,方明瞭一切。

人一開始都有夢想。
入世後,初時的豪情壯志被柴米油鹽侵蝕,現實迫在眉睫,日夜索討,夢想觸及不到難再實現,然成家嗣子後,往夢稀若天光,為人父母者此時被賦予了新的夢想,夢的血肉從里木孕出,摘下,一果一世界,家家飯菜香。
可以為了那張溢著乳香的臉不惜一切,願意活得沒有聲音沒有影子,多髒多醜都沒關係。孩子的童年不會悠悠無歌,風車無葉,因為自己會將他們高高托起,浸在晨光初發的朦朧曦色裡,多少年的血淤會重新灌進自己拔翅的傷口中,被斬翼斬夢的,但那已不再有所謂,自己會將一切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吸納,恁地面目全非。

有人說生命應該是一首歌,親子同跳,歡愉雀躍的。

然事實卻不是這樣。
永遠沒有父母留有一雙腳,為自己跳起來。

「我從不以為國家動亂個人可以撇清責任,但我是恭民,我被允許能有自己的願望,我只希望我那最小最憂民的妹妹可以乾乾淨淨的過一輩子,走在陽光照得到的道路上,無憂無慮──我希望珠晶可以永遠平安,永遠幸福……」

人一開始都是擁有夢想的,可以向北綿亙,向南流淌。
本來是這樣的,本當是這樣的。

「你說我自私也好說我冷血也罷,我不在乎有沒有王……但王不要是她!每個小孩都被允許能有快樂的童年,她也是恭民……她還只是個孩子而已!恭州國已經可悲到要讓一個年僅十二歲的孩子當王嗎?這個國家為了活下去,就不惜葬送一名孩子一生的幸福嗎?!」

「接受這個世界的體制,如果選擇活著。人無法離世獨存。」

倪同出言的論調依舊冰冷,他一向是冷情之人,感情極淡,但此時聲音卻挾雜了幾分為難,幾分苦澀。

「一樣是恭民,我們會逆境求生,靠著自己的努力到達現在的地位。可那些一天到晚只會對現況感到消沉絕望的人,怪環境不好不願努力,不思改變就等到別人因行動而改變的結果。珠晶犧牲了,那他們呢?那些不勞而獲的人呢?真正有苦處的人只是少數,四肢健全不努力的人卻佔大多數啊!」

「……冷靜點,這不是妳真正想要說的,事情也不能這樣論定,璃姝。我們一樣沒有想過要升山去改變現況,和妳指責的人是一樣的。」

風吹月現,海潮喧譁。女子臉色刷白,神色複雜。

「我們和妳所指責的人都活在同一個年代,妳應該比任何人都要知道普遍人民之所以不升山的理由,不盡義務的理由。這個體制曾經是妳的信仰嗎?如果不曾,那麼停止自責吧,妳恨自己的無力並心疼珠晶的付出,然這對現況並無助益。學著原諒吧,原諒旁人,原諒……自己。」

一首民謠能唱多久,她不知道。
她記得當自己離開連檣,他鄉偶聞稚童哼歌,一辨是同首民謠的情景。各地有口音風俗,唱調模糊,咬字異動,詞似水草般拉長、飄忽,一首歌都快要莫辨原貌了,她曾疑惑,卻知道這首歌還能唱很久很久,從童年流下來,在風燈點起之際,向微明的下游潺缓流去。
為什麼唱這首歌呢,歌詞描述的根本不是這個時代……那麼是哪個時代呢?她明明知道的,曉色年代,如此肅殺。
其實她知道自己的一廂情願是一種逃避,跳不起來的腳,飛不起來的夢想……很多不得不,甚至連不敢作夢也是一種逃避。她逃避,時代逃避,躲在沒有影子的夢裡,夢裡連花都聞不到香氣。

……錯了嗎?珠晶的登極,她──亦是推手。
不願承認嗎?她得承認是的。彷如望見春夜未央,星光向山頂流動,有些險行巔之峻極,有些落墜浩瀚無垠,淡淡切開水的冷暖,融進破碎流離的波紋裡,嵐氣酣微,細雨如織。她以為自己所見如此,最後卻發現其實自己什麼都沒看到。
始終是暗澹的夜,簷下懸火,風燈顫顫……那麼飄搖不定的。

「常世都這麼說,說新王的登極是黎民的悲願……王朝的夢想。」

女子無奈又滄桑的笑了。
珠晶是她的公主,一向是的。然事已至此,她幾乎要掩面,如果妹妹是公主,那麼她們呢?對平民而言一輩子是童話名詞,軒冕身世,那她們就該當是國主了,然她們的疆域呢?至高無上的權力呢?
星水淡冷,夜嵐杳無。從一開始就是她的一廂情願,飛不起來的腳,停止舞動的夢想……甚至從一開始便忘了為自己預備一縷嗓子,歌唱給自己聽。

「王朝的夢想,大家的夢想。那麼我們也能夠作夢嗎?還是一開始就該從夢中醒來呢?」

話聲消失的同時,璃姝輕輕的將眼前的大門推開。

燈還是燈,曉色時濃時淡。
小雨下著,不斷打滅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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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中,當珠晶意識到自己翻身,她猛地驚坐而起。

──到底睡多久了?!
驚急的拍打臉頰,少女幾乎靠著本能摸索到床沿,試圖以最快速度下床,只是剛睡醒的視力尚未調整,無法衡量高度下,她便從高及自己腰身的床鋪摔落地面。
少女悶叫,憶及清醒前供麒為最後留下的,立即大叫:「供麒!為什麼不叫醒──」

當床簾被拉開時,珠晶立刻轉首,臉上的怒氣未斂,但立刻轉為瞠目結舌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沒摔著哪裡吧?何必這麼急呢?」
女子急切將她扶起,隨即又踱入一名男子,雖然表情冷漠,但視線始終不離少女,珠晶知道,當他極度關心某件事時,是會直盯著不放的。

──應該早就知道他們已經全數抵達霜楓宮,不是嗎?

但得知是一回事,面對又是另一回事了。

「珠晶,很痛嗎?怎麼不說話?」

珠晶知道眼前二人的一切。
呵護她、溺愛她最甚的,就屬眼前這兩位兄姐了,當初她要去庠學讀書,反對最甚是他們,但最後安排一切的也是他們。兄姐知道蔡家的身分背景會為出外的她帶來多少妒恨與奚落,所以他們反對,但知道她的堅決心意後,拿錢出來打點一切,平撫家中反對聲浪的也是他們──二兄倪同,三姐璃姝。

「珠晶?」

璃姝的殷問中,她看到了一雙比擬二兄的關切眼神。
長久以來面對兩人的愛護,儘管自己從未回報,卻不會因此減少他們對她的疼惜。珠晶自認自己可以明理斷事,她也曾假想要是自己當上王,得面對不願入仙籍的家人與自己生離死別的情況,但是……

「如果痛的話儘管說──」
「王姐,孤並無大礙,您多慮了。」

璃姝氣窒,臉龐倏地刷白。
珠晶勉強的扯出了抹笑,掙扎著要自己站起來。

璃姝原本扶著對方的雙手在珠晶打算自行起立時僵著,珠晶開始行動,她才不由自主的握緊了拳,直到少女完全起立,她依舊跪坐,伸出的雙手才很徹底的收回,放下。
她的手牽過任何一個弟妹,包括珠晶。不曾興起過遺棄的念頭。
幼時珠晶活潑躁動,只要她繼續前行,璃姝便不曾停下,倪同也不會,他們不會讓她埋沒在車馬輻輳中,流入人群倥傯,就算她蹲下來,專注端詳牆角的藏紅花,完全不理旁人答話,他們也不會轉身離去,再厭煩都不曾。

你為什麼能夠放手?
父親決定退隱幕後時,倪同記得自己曾經如此問道。是時政局不穩,躋身恭國豪富的人們紛紛攜眷潛逃出國,各產業塌垮駭遽,恭情勢大壞,然相如昇卻選擇當時抽身,將產業全數託囑五名子女運用。

把手收回,放下。
這是蔡姓的他們從來不曾對彼此做過的。

但那一刻父親率先放手,在情況糟得不能再糟的時候。
認知這個事實時,早已被遺忘的記憶潮般回岸,蔓草,舊巷曲弄,排水溝,他記得自己牽著年幼璃姝走失在連檣邊境的感覺,手被拽緊不放,邊陲道路上沒有任何陌生面孔迎面而來,辦事的父親不知上哪,才一回頭就不見了,兩旁蒿茅高掩入雲,密密麻麻,長路漫漫,日照荒寂,當蒿草叢中傳來不明低嗥,他也沒有放開璃姝的手,更沒有逃跑的念頭,冷著一張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表情,等待。父親來接人。
先放手的人會再度牽回被自己放掉的手嗎?
他始終不曾提及這件事,當作父子間的秘密。是時他年幼,年幼到只記得蒿草的高度,被緊抓著的手,以及他們不管長再大,始終被留在蒿茅田的感覺,是時璃姝不曾哭泣,他卻能夠感知長不大的她始終躲在他身邊哭泣的感覺。

手一但放開,就算之後再度牽回,感覺也已不同。

那一年父親接回他們,那一年父親放手,那一年父親抽身,那一年……底下的他們咬牙撐過時局,人民攀抓他們,他們不曾放手。

放手,放手。
在困厄的時候,在幾乎要活不下去的時候,他底心也曾浮起過諸如此類的明滅呼喊,保全自己,就是要在重要時刻中放手。
是年父親放手,讓向來負責財務的他逼迫接管糧食運輸,無法放手的個性以致讓他天天忙得焦頭爛額,四處奔波,亂後他在糧運佔一席之地,得自父親放手,蔡家子女旗下營業佔各大產業之首,來自父親是時放手。

你為什麼能夠放手?當初他問。
你應該問,「你為什麼捨得放手」……這樣才對歐。父親呵呵地笑了,笑到予人錯覺,以為他是瘋老頭。

……但父親說的沒有錯。他得承認。
若手一直緊抓著不放,就不會想要自己站起來。若抓緊對方不會對對方有任何助益,那麼就放手。

放手之後,以後的路學著……自己走吧,珠晶。
時機到,妳已有人來接。

「已經沒事的話儘早前往仁重殿,大家都在等。」

倪同說罷轉身,率先離開。

某種很重的東西隨兄姐的放手陡然崩落。
倪同邁出步伐,珠晶不自禁的終止了一切動作,她愣愣的看著兄長修長的背影,感覺的到生命中某種重要東西正產生無法挽回的裂痕,只要她邁步,決定前行,最後聯繫便應聲而斷,再也無法挽回。

前行,亦不?

一股沒來由的恐慌充塞心肺,湮堵四肢百骸,她直覺自己就要永遠失去,卻毫無資格阻止。
閉緊酸澀的雙眼。最終,決定邁步。

直到珠晶步出寢區,璃姝方邁出腳步,尾隨於後。
一前一後,兩人護她心意依舊。

但是意義將不再一致了,至少過了今天──

所有的一切都將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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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楓宮的宮闕樓閣以無數廊廡相接,貫穿整座宮殿,氣勢龐闊,姿態宏絕者,便屬自主殿開向外的大廊‧重泉,此廊隨山勢蜿蜒攀附,遇御渠則拔空而起,景隨步轉,規模崇閎,每段不一。

主殿通向仁重殿的重泉廊屬未飛空的一局,廊面鋪以琀玉,廊底空心,廊下斥塞著按不同音響塑製、大小不一的空缸,一般硬底鞋行走其上,即依步履急緩輕重發出不同聲響,精音律者,甚能以舞步奏出樂聲。此廊因先代宰輔成為宮中十分出名的一局,供麟曾為常雩之祀於其上起舞,舞姿流風迴雪,點地節拍卻擊以剛勁,落如星隕的激切節奏中,連硬底鞋亦不堪猛絕,舞過之地沾滿血跡。

先王失道前,舞技一絕的臺輔親自跳祈雨儀式,自仁重殿一路舞到主殿,最終跪於王寢,跪於沒有去主持儀式的靈王面前,收舞後,默然無聲。
大旱滲延,臺輔血舞求霖。
原本瑩綠的重泉大廊當時火紅一片,焚若厲旱。滴血下落,聲聲都是她泣血般的心聲。

當時少女沒有問最後雨降下了沒,因為那並不是重點。
她注重的是過程所代表的意義,可子民不同,他們關切的唯結果而已。

珠晶看著黑洞似的廊下空缸,試圖轉移注意力。
一缸踩過一缸,她卻沒能在上面踩出清脆的樂響,深不見底的缸似一窪窪的骨灰罈,多到望不到盡頭的缸若死者張著貪婪而饑渴的大口,向行走其上的她索討些什麼。

一股怪異的失衡感上衝,逼出了珠晶昏眩欲嘔的慾望。
在家人的庇蔭下過著炊金饌玉的生活,從未吃苦讓少女擁有珠輝玉麗的肌膚,此時被廊面琀玉一照,綠熒熒的,似是她根生的膚色,任何顏色都能夠植上去的白皙肌膚,之前裝滿先王朝服的白金色,沒有過問,「普白」年號已像灌漿般強入她口鼻,嗆她欲嘔無物。

從前總是不夠懂事到聽懂雙親與兄姐之間的交談,所以許多音節組成的字句在耳底矇混溜過,長大後她知道那些專有名詞是緊守秘密不被洩漏的障壁,當她一旦開始全盤搜括那些名詞拼湊起來所代表的意義,那麼他們特地張開的保護網便不再具其功用。
雖然知道了很多經商所發生的、內層夾面緊緊掩蓋的污穢,但她依舊是白,有家人的障蔽,任何顏色都不必沾。

在未被染色前,她記得自己有次因落水而全身發紅。
八歲的年紀,當時雙親因既定慣例前往四姐布行所在的倉州巡視,管家以飛鴿火速通報離首都最近的一位兄姐回來,她已因高燒不退而陷入昏迷。幾位同學在家生們尚未抵達前將她騙至隔壁市集,準備要解開牲畜柵欄嚇唬她,未料情況失控,牛群發狂,生猛前竄,將她視若草芥的踩踏而過,破布娃娃般滾至河堤旁,沒有被煞住,便衝了下去。

那次事件,唯一一次沒有家人在的家全然失去保護功能。隨勁流沖到下一里邑,被打撈上岸時她已意識不清,四肢發熱,腦袋疼到似要炸裂,待家生得知並趕到,怒吼著調度一切,她早已聽不到。

再度醒來,是深夜。
那天也如今日一般,夜已深沉,深到意識投入融盡,渣都不剩。
醒來,發現不在家的家人全都睡在她房裡。看起來非常狼狽的三姐當時跪在她榻前,似是緊握著她的手,從未離開。

璃姝從來不哭的,至少家人從未看過。對於再大的悲哀,她的反應總是笑,淡淡的、卻又深刻地笑著,如母者般的包容之情,堅韌、滄桑又精於世道的,能沉著應付隨時可能發生的背叛與離棄──那樣笑著。
但那一次,她看見三姐臉上乾了再溼的凌亂淚痕,冷漠的二兄看起來是難以形容的疲憊,壓抑的眼瞳泛著紅絲,她想問他們怎麼了,卻嘔出一口血,劇烈嗆咳。
所有人都因她的嗆咳而驚醒,房裡一陣駭亂,醫者湧進,家人的臉上全都一樣的表情,像害怕什麼重要東西失去,那樣絕望的表情。

她當時很想問,是什麼東西重要到讓他們失去後能有這種哀莫大於心死的、好像連存活都變得足無輕重的表情?能讓這些一下令就能顛覆一國經濟的鉅富們露出這樣表情的東西,價值究竟有多高昂?她不解,真的很想知道,不解富有到足以將國家買下來的家人還有什麼東西是用錢買不到的,既然如此,何必怕失去?任何東西再買就有……如果是她生命的話,也不必強求,到里木下再去求一個……只要能讓眼前這些人平安喜樂,她會打從心底感謝神明。

從璃姝聽起來像在笑的哭聲中,她驀然明白家人們之所以聚集的意義。
艱困環境仍禍福與共,彼此羈絆已不能再以血緣道盡,每個家庭成員的重量都深深地與生命同化,八歲,一個脆弱又堅韌的年紀,她已懂得兄姐口中那些專有名詞代表的意義,知道他們之所以要爬那麼高,所欲貫徹的理念與想望──然後賺來的錢他們無福享受,於是她活動範圍的建築與器物越來越富麗,衣服越來越奢華,凡舉有關自己的所有,無一不是等同甚至凌駕霜楓宮給她物質享受的一切。

後來她得知璃姝為了她特地從最遠的稽州趕來,忙於清除內奸以致分身乏術的三姐捨棄了一輩子打拼的績業,等至病癒,她才從母親口中得知璃姝旗下產業已分崩離析,心腹覬覦三姐的財產與其產業規模,在她治療的那兩個月裡,璃姝的產業全軍覆沒,總損失足以買下一座霜楓宮,更別提那些波及到的相關產業與其尚未回收的巨額利潤。
她毀了三姐的畢生心血,可璃姝卻什麼都沒說,只笑著安慰她:錢再賺就有了,人一旦失去卻永遠回不來。可能和我帶人方式有關,心腹會背叛我,我該檢討,那是我自己的問題。

她當時拼命在心中否認姐姐的說詞,因蔡家就屬璃姝待人最為厚道,帶領的從業師傅沒有哪位不對她愛戴有加,證明她想法屬實為:三週後璃姝往昔帶領的從業人員有三成辭了原先職位,陸陸續續從全國各地來到相園館,表明不願接受替換上來的領導者,要璃姝給他們一個合理的解釋。

第一天有百餘人聚集在相園館,鬱林與人群一樣多,綿延的,望不到底的。
都辭職了,還要什麼解釋呢?
粗裡粗氣的師傅們作風豪邁,不善言詞,不會表達他們對於三姐的感激與推崇備至。

前來的人們度過一個什麼樣的年代呢?烽煙爟火,飢饉之歲,也是一個什麼都吃盡,卻又什麼都吃不盡的年代嗎?
前來的人們與其說是感激,不如說他們對三姐懷有報恩的心思,他們曾經共度什麼樣的年代呢,是否如遇溺,三姐曾緊抓他們不放?

不放棄任何一個人算不算悲願?是時她問。
應答的璃姝當時口述客觀意見,一張臉卻滿溢著讓她難以忘懷的神情,與惠花的娘一般,歷經過同一個時代的表情,真正體驗過飢貧的表情,曾經試圖抓住每一個人的表情,沒有放過手的。

有人正在呼喊三姐的名字,如潮淹沙岸,四面八方溢去。
百餘喉嚨發聲,垂長的草藤架子,所有聲音都靜默,淡紫色的花和綠葉扶疏覆在朱漆門上,當時感受紛雜湧現,彷彿還聽得見海潮,並且感覺的到,它們振聾發聵,高昂的,激越的,向她心中的模糊年代流去,無邊無際的流下去。

她看到二兄強攆三姐出宅門,四姐鎖門。看到大哥早已動用所有人脈關係確認旅舍,安排眼前辭職的從業人員今晚落腳並提調他們來回路程所費,眼眨也不眨的簽下一筆天價,喚管家拿去,對帳,發落。
在場每個人都很從容,看得出他們眼底有著難掩的欣喜之情。

五哥日以繼夜地追查叛變的來龍去脈,當天夜裡便將結果丟出。
裹厚衣的她在兄姐臉上看見疲累與操勞,他們聚在偏廳議事,犀利凌厲的提出對於叛變事件的質疑,隨時都在抓別人話的段落迅速切入、延伸,不斷有人追以疾迅,繼續解剖,剪裁,歸納。事情非常複雜,但每個人都像越辯越清晰般,露出沉定而蓄勢待發的絕佳表情。

那天,他們一直討論到破曉,從她窗子望去,可以望見兄姊們嚴肅專注的容顏。
那天夜很涼,燈火很暖,乳色花影拉長,拉長,風掠便渙散了,又於下一秒重新凝聚成形,悠然落墜水面,是花,還是花影,她靜靜閉上眼睛,知道遠方屋舍裊裊升起的是炊煙,牲廄房沒一會兒有人進去,那是馬子,輕穩步伐自廊上踏來,是惠花,天明時要打水到她房裡的,風車還在轉,迎向晨曦,三兩家生會爬上去,小雨斜斜吹過他們滿蓄鬍渣的臉龐……

那種感覺永生難忘。
燈火將兄姐的身影投射到她床帘上,彷彿他們正坐在她身旁談話,辯論的話聲偶爾激烈偶爾間緩,頭一次在吵鬧的環境下入睡,卻是她睡得最沉的一次。

那一次,她並無涉入叛變事件很深,很深。
但她卻知道一件藏在每個人心中深處的秘密。

蔡家少哪一個都不行。

不但希望她快樂,也希望每位成員都能有同樣的心情。

她在黃海時,曾對頑丘他們說她無法尊敬自己的父親,因他趁饑荒之際把物資運到欠缺物資處去發國難財。當珠晶原原本本將這件事告訴問起自己家人如何的供麒,後者卻皺起了眉頭,有些躊躇的說:事情絕對不是那個樣子的。

你從未離開蓬山,何以推斷不會是那樣子的?人心可以很骯髒,你真懂啊?
她笑道,語氣裡有著微蔑。

可她的麒麟卻像毫無察覺似的持續搖首,像要回答問題般地恭謹陳述。
將物資運到欠缺該物資的地方本來就是商業存在的功用之一,您的父親會將該物資賣得比原產地貴是因為他得算入運貨時的費用及其相關成本,這是很普遍的經商手法之一,稱為「空間套利」,不肖商人或許會在此時哄抬物價,但您父親沒有。
他的貨物之所以能在第一時間內銷空是因為他的賣價是最低的,您父親不但自掏腰包去買通該縣衙役不要對向他買東西的民眾再予以課稅,表面上看來似乎是您父親私通縣衙,但實際上,他是唯一一位會花更多錢去照顧購買物資的人民,確保他們的受益權利。所以恭才會給予您父親相如昇「萬賈」的讚譽,敬服他,對於您兄姐,恭更是一致評「優秀萬分,人品更是端正」,若不是誠心為民著想,不可能出現如此眾口交譽的情況。
一起度過同一個時代,哪些商人是奸商,而哪些又是真正為民……大家都看得很明白,您父親可以到達現今的財富,是因為時局不管再如何動盪,他都沒有棄恭逃走或是大撈一筆的念頭,人民是最清楚的,誰一直在做事,暗中付出,儘管不說破,大家是心知肚明的。

──如果真有那麼好,為什麼不去昇山?
己國宰輔的說詞讓她陷入漫長的沉默。但,她始終不能諒解家人的是,不願放棄現在的生活去昇山。
無論蔡家於恭能有多麼成功的評價,那也都得歸功於民。因為經商本便取於民,回以民,他們將成功建築在人民的身上,是不爭的鐵實。所賺的利潤儘管再怎般的手段行以正常,仍舊無法否認那的確是自人民那邊擷取而來的資源。
資源是固定的,若他們囊括越多,只代表人民所能擁有的益少,不管將出售貨物的價錢壓得再怎麼低,寄生於民的他們所擁有的並不是什麼成功。

恭民之所以可以活到今天,大部分仰息商業貿易。比起是否昇山,您更該去理解他們之所以不昇山的理由,有些時候並不是怕失去現有的一切,而是無法容忍風險,一絲一毫都沒有辦法,自己一旦有個萬一,就無法保護最重要的東西了。
供麒這麼說的時候,她終於陷入了無邊的沉默。

您其實打從心底相信他們,比任何人都還要以他們為榮,但他們的行為不符您標準,所以這項您以為「不去昇山」的污點便遮去了他們的一切。您一向對人善良,卻未發覺自己對待他們的態度異常嚴苛,您沒發現其實自己很想原諒他們,對於他們成功背後所付出的代價,您其實比任何人都還要心疼。
……您很自責,主上,您一直都很自責。

突然覺得眼眶澀澀的,她連忙胡亂抹去。本來想瞪自己的麒麟一眼,可卻發現──

她辦不到。

……湖潮在退。
她聽得到潮水退遠的聲音,漸淡漸逝。
過去襲岸的那一大浪她沒來得即趕上,就要全盤撤去,沒有風,那樣微弱,恭一直是感受不到風的,只有浣婦擣衣,素色布料在溪水中飄蕩,再也沒有大潮,女人使力抖衣,整個水面都要隨著一泊布衣變動,赤月升天,星光極黯,水面漣漪散成鱗鱗破片,一漣一布衣。
布衣滿河溪,血衣滿邑里。

她聽得到,她看得到……所以她知道。
自己從未全盤理解過時代,她知道。

有那麼一次,她親眼看到大哥對人點頭哈腰,姿態卑賤。
對方是魚肉鄉里的官員,經常對里民課以重稅,動不動就編篡課稅名目,調高費用,壓榨人民苦不堪言。
早年大哥一向強硬不屈,有極剛烈的脾性。但她自有記憶起,看到的總是卑躬沉著的大哥,發號施令並做出調度的他有著威煞的魄力,但面對官員,他的身段卻軟到可以隨時鞠躬,像是沒有骨氣這種東西。

那天當官員離去後,年幼的她馬上掙脫家生的牽領,衝到大哥旁,出手搥打。

她恨極這樣子的大哥,但大哥只是任她拳打腳踢。等她累極,不得已停下動作,神情激動臉色潮紅,大哥才蹲下來將她高高抱起。
妳這桀驁不馴的個性,就算長得再大,也是絕不會對人屈服的……珠晶,真正的骨氣不在於和人彎腰這種表態上,為了保護重要的事物,有時形式是必須的,真正重要的是舉動背後所堅持的意義。
她當時瞪著大哥,七歲的理解力,已足以讓她咀嚼大哥話裡的涵義。

五哥,你為什麼不成家?
如此向排行第五的兄長問道,卻得到對方敲頭,斜眼慵視。
小鬼,妳不去問上面一堆沒成家的老男人老女人,來問我啊?
五哥哼笑。但笑容中有了然也有相知相惜。

三姐前幾天才拒絕州侯的告白,大家都說稽州州侯是不錯的好官,為什麼連這種人的追求也可以拒絕啊?你們也是,幾乎都有對象了卻沒一個想成家,你們每一個人都好奇怪,是不是大人都那麼奇怪?
她今年好不容易終於滿五歲了,卻還是有好多事無法理解。摸摸紅紅痛痛的額頭,依舊不能理解。
是時五哥惡作劇地看著她笨拙的舉動,低笑了聲,大手撫上她腫起來的地方,輕輕推揉著。

不要問我什麼時候成家,先擔心一下自己,及早長大,不然妳的頭總是這麼大,看起來好笨,害哥哥好想打打看。
她正欲反駁,四姐瑞章已從五哥頭上狠狠打下去,後者危險地瞇起了眼睛,前者立刻感到十分訝異的說:所謂的打打看應該就像這樣吧?珠晶什麼都不懂,你示範一下未嘗不可啊。

好久以前的事了,此時卻像是昨日才發生過般,一一浮現她心底。
廊下空缸漫出一漪一漪的清音,琀玉盈盈如水,淡綠色的流光,似光陰,似湖潮,潺緩而過。

珠晶知道自己不可以停下來。
落步時,黑黝深沉的空缸發出了細微的聲響。
不管力道如何,或不施以力道,走過的步伐,都會帶來聲響,之於大地,或輕或重。

二哥的腳步仍在前行,她的決定,他接受且前進。
蔡家少哪一個都不行。所以不管她到了哪裡,他們都會聚集。

不敢請求原諒。不敢奢想原諒。

……她用了最卑鄙的手法,要他們留下。
她無法想像失去這些人,她究竟還有沒有動力再向前走去,她的心中,從來都不只是璃姝和倪同而已。

湖潮在退,已經很遠很遠。

感覺到的時候,她瞇起了澀澀的眼睛。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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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之名詞解釋〉※有興趣再行閱覽

重泉廊:在宋‧李明仲《營造法式》的小木作中,有一種名叫天空樓閣的佛道帳,屬模型式建築,用一道道的高空飛廊把許多高大樓閣聯繫起來,氣勢非常壯觀。「覆道行空,不霽何虹」所描寫的便是此種高空飛廊的形式,這種廊道一般來說都是兩面有較高的欄杆和窗戶的,非低欄透空形式,以保行走之人之安全。在霜楓宮,連接所有宮闕的大廊即為重泉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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