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女英》第一部第九章
九
她彷彿聽到雨聲。
宛若驚雷,自面北的山坳襲來,行經流魂街的民宅建築,那騷動細微的嚷音,滲透大氣。自遠處迤邐而來,經過自己,還要到遠方去,到更加寒冷的地方去。松本給那聲響拽著,才發現那似是敲門聲。有人正在敲門。
「敲什麼敲!向長官報備事情是這樣敲門的嗎?」低血壓兜頭罩著,剛睡醒的她直覺便罵,「別說十番隊沒有隊規,沒有禮儀!報上自己官階姓名這種最基本的事也還要我來教嗎?」
「十番隊隊長,日番谷冬獅郎。」他在彼端答,「讓我進去。」
許久她道:「報告在你桌上,皆川他們都處理好了。」
「我知道。完成度無懈可擊。」他平實敘述,只是堅定,「……可以讓我進去嗎?」
日番谷拓開門時,室內昏暗。他皺眉,知道反常,打折子,剔亮了燈,才看她倒在角落,用三四件外袍將自己裹起。
「身體怎麼樣了?」
「沒什麼特別的,只是想睡,」她漫應,「不必瞎操心。」
日番谷皺眉,撩開袍擺,在她身側定定的跪了下來,抬指貼向松本的頸項。她觸電般瑟縮,他的手是太冰了。
「做什麼啦?」
「……抱歉。」
松本沒有出聲,是給他氣飽了。
外頭的鐵製梆子叱喇叱喇地響了起來,像人的聲帶高高的吊著,起於黑陰天,似有遊行隊伍走在花道,頭戴寶冠蓋,山車遠遠的給簇擁過來,是更近了,而歌聲還在唱著,拔尖淒厲的響著,像把人的臉面人的耳朵割下來,一刀兩刀的割下來,又像有人在哭。
日番谷知道戰後隱隱浮動著不安,那不安串著人聲,細細碎碎的行到門前來,長著一張沒有名目的臉,朝過路者探。同時知道她膽小,通常這種時候,松本都會抱著家當,從副官室風風火火地衝到勤務室裡來,跟他說隊長,簡直不能睡啊,日番谷也不會跟她檢討執勤時間為什麼她還有睡覺的問題,她是太聰明的一個人了,隊務假使她真有心要做,照摸魚,照串門子,時間一到還是會給她變出來交到他桌上。他只好跟她說,如果希望我陪妳,妳可以睡這裡。
「妳有點發燒。」
日番谷說。松本張大眼睛看著他,日番谷原本沒有好臉色,見她還是一臉天真,才嘆了一口氣。松本盯著日番谷直瞧,非常直白的。
「隊長,你需要抱抱嗎?」
「……發燒的是妳,不是我。」
「可是你看起來非常需要抱抱呢,」松本伸手向他,拍拍兩下,「確定不用?」
到底是誰比較需要人安慰啊,日番谷在心底埋怨著。
「啊。」
松本支起身來,往前就要攬住他。
「我沒有……沒有說要讓妳起來,」日番谷一駭,又急又失措的,只得半空接住她,「……松本!」
「你不是『啊』的一聲說了好嗎?」松本摸著他的臉一搓一揉,像捏麵粉糰,有點鼓氣的,「隊長,你真是壞小子。」
日番谷無言以對。他回應向來簡,而松本一向會意,她慧黠,不需要他發展言詞,這次是給她堵得沒話了。
松本偎著他的紋付,給那底下的熱燙暈溼了臉,他是跑來的,一股子汗腥味及蒸人的熱,但她快樂,喜悅像外溢的泉水,他的懷抱好溫暖。
窗外的日影逐漸西移。雲霧漸淡,夜就要來了,空竹敲在石器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彷彿也還有聲音,而這幢大宅無法辨識它們,松本知道自己在房間裡,但這房卻也不像是那麼一個固體物,像模糊的血肉還是什麼的,更像挾帶著聲音,碎片似的遠近發響。那聲響最初稀薄漫漶不得辨,漸漸的,那聲音壯了些,不知是什麼餵飽了它,或什麼斥塞了它……是什麼呢?
「……真可怕。」
她說。
日番谷的眼神暗了些,調整姿勢,他倚坐在牆邊,悄悄的把她給環住了。
「不論發生什麼,十番有我在,」日番谷說,知道她不安,他只能更進一步,「相信我,讓我照顧你們……可以嗎?」
她擁有溫柔讓他掛記的本事,情緒化,但也有性子剛強的一面,這次戰役過後警戒起來的松本,動員鍾愛的部將,在重建事上給他幫手,但這不是日番谷樂見的,她有不安,是用這樣的形式展現出來,組織與管理從來就不是她擅長的領域,他是不會讓她繼續做著她所不擅長的事的。
松本聞聲沒有回話。
要說不在意,那是假的,但現在的日番谷所需要的只有把自己的意思傳給她,並盡可能的穩在自己的立場上。
「……我不喜歡。」
松本突地說道。日番谷也不見怪,他問,不喜歡什麼?
「……我討厭刀子砍在我的身體上。至於使用鬼道,無論攻擊還是被攻擊,都太神經了嘛,從以前就不知道那到底是在幹麻……」
日番谷歎息了。
他沒好氣,又忍不住憐愛的對她說,「妳可以退隊,回町屋區去。」
松本突然張開眼睛,像小孩般看著他。
「哎,」她認真的說著她的疑惑,「可以嗎?」
「我會繼續在瀞靈庭,」日番谷話聲沉穩,承諾像有一世紀,那麼不可動搖的,「會連妳的心意一起努力的。」
松本發出呼嚕嚕的頑皮聲音,日番谷沒輒的看著像孩子般動來動去想要玩耍的她,知道自己還是必須要說,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講。
「不論到哪裡去,小心保護自己,」這話對他而言再難,他也必須要講,「……不要再受傷了。」
「這你就不懂了,我可是很少受傷的,」松本一個翻身,盯著他的臉喜孜孜的說,「不是我自誇喲,打學生時代起,我逃跑的功力就是第一流。還有啊,遇到不必要的事情推給別人做也是我的強項。」
日番谷簡直哭笑不得,他的告白,這女人從沒有天線接收,見她一副等著要領賞的天真神情,就算是他,也禁不住愛憐的說,「那很好啊,重視生命、享受人生是妳的特質。」
「我以為你會古板的對我說教。」
「……我是嗎?」
松本用力的點頭。
「妳啊,就沒想過我會傷心嗎?」
她聳聳肩,不置可否。
「隊長,你都不知道以前的你,簡直可以當我爸了。」
「……」
「以前你對我的態度有一度真的像管教,後來是我們衝突了,你才收斂很多。」
「……」
「那時候別的番隊的人來找我都要看你臉色,超好笑的。你真的就一副審視外面的渾小子要來騙走我的父親神情,這事啊,我對京樂抱怨了將近一年,後來你有改善,我也就沒有繼續嫌棄你了。」
「……我不覺得我有這麼糟糕。」
「你不是糟糕,你是好笑。」
「……」
「哎呀,你不要鬧彆扭嘛!」
他們聊了很久,才用晚膳。春天的夜晚下起雨。初雨的夜尚降得不深,從外窗看去,雨中的遠山已模糊不見其影,剩板屋區若有似無的歌聲,混雜三味弦的樂音飄來,壓在日暮紛圍裡低低垂下來。霧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