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女英》第一部第三章
三
垂燈圓圓一大盞,一缽亮,他在四番看到了他的副官。給那光浸著,像要糊了。日番谷心頭一陣擰,更多的是沒有真實感的恍惚,支垂吊燈下,她的臉龐沒有華貴感,沒有戰時冷肅,女人側臥著,已經睡深,四肢全覆在厚沉的白單下,只有一隻手外露著,他抿著唇,瞪著那只易折的、修長的手。他的腦中一片混亂。
灰貓是損的,而她本人更是的,然她們現下周好具存。四番是這樣的,縫補一切破損至完好,可他本人給攔截在沒有往下看的切面;沒有準備讓它變成一個節點,批准讓什麼變成回憶,或終成瞬間。更早之前,日番谷也不是沒有震撼驚嚇:雛森的靈壓減弱了。大氣中的水氣嗅得到血腥味,是女孩負傷,女孩下墜。雛森的退役,他不是沒有動搖的。
日番谷難以聚集自己,且說不上來。未曾意識、周整無暇的空白感,鋪天蓋地的覆下來,他給那空白消化著,並發現自己正在找尋。除身上死霸裝已經乾涸的她的血,他在看,直到瞧見了放在案几上的絲巾……用來構成他的現實已經很接近了,儘管它是這麼皺摺破損,並且散發腥膩的氣味。
日番谷在她床榻旁坐了下來。戰時在他面前擋刀的,如春蔥般豐嫩、卻略顯蒼白的手,指尖素白,半月形的指甲一簇簇開在修長的指節上,不染蔻丹,不生煙塵,隱約透著樸素的、盈盈的粉色,給常溫護著。可能在睡夢中仍不安穩,她的鬢髮給汗濡濕了,但他不能拾,不能拭;他知道自己不能更近了。
午夜的四番寂靜無聲,但她先於身體運轉,這個舉動,使整個世界還沒有捱到松本的身邊來。好似在戰場,但現在不在了,蒙昧將她層層包裹,松本什麼也不辨別了──你不消化,等於事實不存在;它不會變成你碰得到能夠瞭解的事實,進入到你的生命裏面來。
房間給月色浸著,人像另一個世界裡的人。她環伺四周,然後在一個物件上停了下來。
那是刀鞘。
刀柄呈星輪狀,但那不是她的刀。她前傾,本想伸長了手去搆,但她停住了。
他雙手交疊的倚在床榻邊,靠著牆,已經睡著了,在光裡還是那張臉。平時自顧自冷著,但現在不了,那雙近似鳳目的眼瞳歛了起來,他在假寐,又或許不是淺眠,是真的在睡,松本不知道,她翻身下了床榻,靠近他的椅子,才知他是真的沒有了知覺。
連他也睡著,整個瀞靈庭又靜著,太妖異了。戰局似乎是止了,有沒有贏她不知道,那些吵著荒謬著的爭鬥,現在至少是遠遠的。松本感到一陣莫名的忐忑,像給扔到了另一個空間,只有眼前的隊長跟著她過來。
她捱近他,睜著眼睛看。這麼近的看著,使人趨於完整,也趨於陌生,這異化的感覺,讓她的心又熱又苦。松本感覺手心出了汗,冷的,血液灼熱,又像要化了,週身充滿了相依為命與應許的氣氛,那樣窒人的溫暖著甜蜜著。注視著一個比誰都要貼近她的人──除睡時各自走回居所外,其他時間始終在一起的。她懷著這個習慣,像懷孩子,一個長達數十年不會出生的、與她骨肉相連的孩子。
松本突然想摸他。
這衝動來得如此暴烈鮮明,其中還帶有別的沒有名目的企圖的。松本忍住眩暈,動他呢,在他最沒有防備的時候,這舉動連她自己也失笑,這種時刻極適合尋仇,但不適用於十番的他們,那麼她個人呢?
映入眼簾的影像有一瞬間的搖晃,但松本看清楚了──
那是雙極。
那件事很久了,但它沒有過去。
那混同了淡漠與性感表情的臉,現下完全靜止。世界安靜了,世界才把他全數奉還給她,不是這邊滯留他的耳、那邊剽掠他的眼,一點風吹草動都要他奔忙的。外人不明白,向來不是她屬於群眾,而是群眾更要他。她成立的方式是外邊有沒有人要她:她一無所謂。但他之於她完全相反,是外邊的人喊他,他就要扛,她怎能看得下。
「……松本?」
沒有睜眼,他在喚。她按下情緒問,怎麼了?
「……我夢見妳受傷了。」
她順從的胡應著,「你是作夢了。」
「……跟一個實力不及妳的敵將對敵,是不可能受致命傷的。」
那名敵將的實力明明就強得離譜。這回她有微笑了,承受得辛酸。松本狀若振振有詞的朝他洗腦著。
「那可是我選的對手呀,所以我沒有受傷。你一定是看錯了。」
「……也不可能跑到我和那渾蛋的戰局裏面來。」
她笑了,笑聲震動胸腔,不知道他這麼嫌惡銀。
然而以什麼立場呢?他夠格做她的父輩,氣度付出為她考量……沒有人能夠超越他,松本是知道的,但他們不是父女,也是他所承認的。她在王印事件所揭露的情感,令自己大為震懾,使這個男人幾乎是她的男人,這是無從閃躲的。這樣一個意志的靈魂,卻給封裝在介於孩子與青年的半成熟軀體裡──她唯一一個最親密的孩子,也是她僅有的長輩、至親的搭檔,然而他以上皆非。開戰之前,他說了一些話,然後他移動了。
她該笑嗎?還是哭呢?
自他踏入仕途以來,直至今日,唯有她取得了這個男人的所有。
關係層層構疊,卻無法使他們分開──找不到精確稱謂使他們回歸個體,一個軀體盛裝一個人,那該是個怎麼樣的裝法?於是矇昧依舊,曖昧依舊,但他們已是最完整的了。
隊長未曾說過愛,但已不是那個程度的問題。他們之間早有一個巨大的共有物成形,她只能往裡面跳,才有完整的可能。不是她能決定自己是否要他,又或者出自於他的選擇,他選了她,這份未知在他們雙方之上。那歸於中心的、甜美與寧靜的感覺正緩緩擴散開來,令人脆弱。她確實想逃,但她不想也不願。
看著這樣一個男人,她心中有那麼多的怨言要說。怨懟這麼一個霸道的男人,毫無掩飾的對著她,睡著,如此裸露,又不給人反應。她的聲音傳不到他裡面去。
然確實沒有嗎?
曾在和京樂、檜佐木、吉良、斑目及綾瀨川等聚眾飲酒的場合,戀次先地獄蝶來報,對斑目與綾瀨川道「更木隊長指示十一番隊出擊」,轉頭面對她說亂菊小姐,妳的隊長這次做了先遣隊,正在等著妳過去。
戀次,是日番谷隊長。拿起愛刀,松本糾正著。
啊啊,抱歉。阿散井面有愧意,未久仍是一句:不過亂菊小姐,隊長總還是妳的吧。是時松本笑了,也不計較,知道這句話存有語病。
後來松本意識到,之於斑目,她對己隊隊長可說是與其相比毫不遜色的忠心,立場是相同的,是她也未料過的事。但在酒友間只有日番谷隊長會變成「她的隊長」,是時松本也不深究,大派的她,打算讓事情就這樣過去。
討厭,我們番隊的正副隊長感情好到有人心生羨慕了嗎?席間松本大發嬌嗔,卻換到斑目「開玩笑」的回應。綾瀨川笑了一笑,他說日番谷隊長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而我們能夠知道他是這樣一個人,只因他總是不負妳所託。不可否認,松本那時候感到訝異,使她微微張著嘴,好一段時間沒能開口再說半句。
「比如說要到現世偵查那一次吧,雖然我的理由是我也要去,但瞭解十一番隊的人都知道,能和一角搭檔的人,就只有我。」綾瀨川端起酒盞,輕輕搖晃著酒液,「所以亂菊小姐,妳說要去,基於任何考量,總隊長是不可能讓妳去的,妳的定位不像我們其中任何一個那樣明顯,而護庭十三番不會允許浪費人力。尤其在三個番隊失去隊長,業務因此吃重的十番隊……嘛,也就只有朽木隊長和日番谷隊長勤於辦公,少了任何一位,都會給其他隊帶來困擾。因此山本總隊長對戀次說的是,他可以挑選任何一個非隊長級別的夥伴,一同前去現世。」
「但亂菊小姐跟日番谷隊長沒說幾句,十番就接到正式調令,」戀次笑了,「很令人吃驚啊,例如把自己本應處理的隊務交託其他隊,必須取得其他隊隊長同意,說服上級也是一關,日番谷隊長卻在一個晚上全數辦妥。這一位的效率和魄力一直是讓我感嘆的。」
本來去不了的。松本明白。
那陣子她飲酒,是喝得多了。對隊長沒有一句解釋,只說了聲她想去,那是胡話,沒有當真的,可他在聽,能不能實現其實她並不特別在意,只是想說,然而給他聽了進去。
到了現世他的立場反而最艱難了啊,她們尚有寄住所,他則沒有安身地,雖他不討厭人群,卻也不會想要接近;不喜動怒,喜好安靜。沉默寡言不會說好聽話使人開心,但也不會說話來辯護自己。
……尤其不會因為自己私事,讓她置身險境。
護送王印時,他站在神轎上,面對她的叫喚,只是一瞥,什麼也沒說。
松本想,他一直是這樣。雖然後來知道了,因為是過去私事,所以他無從交代起,以當時的決定,哪怕是開口對松本說任何話,也會讓副官背上包庇隊長的嫌疑,所以他僅是一瞥,緘口不言語。
他們之間不是什麼,一直是這樣一瞥的關係。
擔心這個人,擔心講不出來。要傳達的情感就這麼疊著,就是所有了,然而還在膨脹,撐穿了聲音,使人無聲喑啞。升起風的夜晚,是那天風聲獵獵的雙極之丘,他站著,和那個人一樣的站著,什麼也沒有對她說。她想叫喊,但喉頭給扼著,嗓音給拽破了,是太稀薄了。她生命中重要的人總是背對著她,走了一個,但那位置沒有被空下來,是讓人太無助了。她並不情願它清晰些。
後來,他們接到前往現世的調令。她想自己去現世別有隱情,只為暫時不願對這世界有所顧盼,有所憶,他明明不知道她和那男人之間究竟有什麼,為什麼還對她的言語較真,取這調令。
「隊長,我不知道你也會犯傻啊。」
那次見到他,松本嗓音甜膩。陪她下水,他沒情緒,反倒是她先開戰,松本自己都覺得莫名得可以。然他聞聲只淡應一句,牽連範圍太廣,哪個番隊都必須調整腳步,僅此而已。
換她眨眨眼,轉得很輕,「但是隊長,我只想去逛街買衣服,你不知道,現世的服飾真是有夠便宜。」
他的言語依舊冷漠,依舊近似命令句。
「每天工作結束後,妳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怎麼會是僅此而已。
面對一護等人,說著像外出野餐般輕浮的言語,在織姬住處大聲調笑,夜深人靜時,松本感到傷心。是的,原以為自己承擔著那一個人,擔得起。她可以沒有需要的等,他可以保持沉默的離去,但事實是,她等不起。
在那個人面前,為了支持他,她有困難說出自己的需要,發出聲音。
她以同樣的姿態站在另外一個男人面前,她的上司,她的……松本覺得內在有一個地方正在發響。王印被奪時,染血的雪白大氅拿在手上,她聽見自己說:我是該為他還活著感到高興,還是該為他留下大氅感到生氣?面對戀次,她聽到自己說真是的,大家都喜歡不告而別。
她將隊長和銀相提並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