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女英》第一部第二章

 

 

硝煙消散的戰場上,市丸的影像有一瞬間的傾斜。男人往下看。

 

日番谷不知道敵將為什麼往下看,彷如一種斷裂似的空白飛散耳旁,龐大、輾人,只知副官進了自己與市丸的戰局。他是徹底被驚嚇的了,回神便想罵她,他是未曾對人這麼凌厲了,然而,眼前徒剩市丸,他往下看。

 

 

剛戰敗的瀞靈庭,傷者、飢餓者數以百計。他們忙於填食,或忙於休憩,在各種可以找到補給的地方群聚,但市井無聲。

 

修護空座町的任務才剛發派,日番谷終於是在部屬散去的走道上慢下來,忍著全身打顫的惡感。

 

隊舍搖搖晃晃的後退了。它本該硬挺嚴實,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上任以來,他的隊伍沒有人損。隊員們信賴且景仰的紛圍將他裹在和煦的庇護中,使他語音鏗鏘,目光堅定,知道投注他的眼睛忠實、穩當,且牢固的在現實裡長大,是現實沃育的血肉,它們壯大溫暖可以碰觸,效忠於他,可以擷取,但此刻曝曬在鐵血似的日照下,成為寒灰的、舊舊的一小點。

 

然而他為什麼要繼續往前,或許是有些印象的,那時日番谷的臂膀承擔的沉重、嬌弱的負擔,那是副官的身軀、死霸裝及斬魄刀的重量全部壓了下來,儘管這樣抱著,整個人也像要沒有了。似靈魂離體,人要回歸一具肉身的淨值,深一腳,淺一腳的踩著:她就要走遠了。他的手臂越漸只能受著自己的溫熱。

 

也還是今晨的事,他率隊前往現世。作為一個副手,她始終緊隨他身側,存在屆乎一甲子,這種存在感近乎他本人的存在,而此時,她已給人粗暴的、活生生的割裂出來。

 

副官的退役,像被刨開的空白。

 

 

五番掌燈時間特別早,交接的梆子剛剛低下去,篝火便一蓬一蓬燃起來,沉墜在春夜裡,有特別的懸浮感。日番谷在室內看著剛剛被治癒的嬌小女孩忙著,一手揀著煤爐的火,一手捧來滾燙的茶水,只能抬手制止,說行了、行了,坐下來。然而女孩還是略顯慌張的苦惱著,說炭火不太夠、勤務室太亂了,而膳食等一下才要送過來。


「身體……還好嗎?」
「沒事的!在戰場上給吉良救了下來,還有卯之花隊長,」雛森忙點點頭,她算非常幸運的被保了下來,「戰時特令發佈以後,五番也要麻煩你了,日番谷君!」

 

晚間六時,食堂人聲鼎沸。他們在勤務室內飲茶,聽熱鬧的人聲傳來,划拳聲、勸酒聲,還有歌舞伎座勞軍的節目緊鑼密鼓的聲響。庭園的寒瓦牆外,宣傳隊一隻隻彩布招的旗幟在街上擎了起來,給風吹脹了身,像胖大的腳步步踏,在晚歸的人群中顛簸的行進著。日番谷一瞥,便怔了,彷彿在人群中看見她,頭戴花笠的遊行隊伍過,她在鉾車上,斜挑著漫不經心的玻璃灰色瞳孔,艷麗放肆,扎人的色彩,是潑墨紅的。

「日番 谷 君還有事?」

 

雛森擔憂的嗓音傳來,他回過神說沒有,心跳卻慢了一拍。像外遇的丈夫,不知自己有今天。窗外的戒備鈴匡哴匡哴的發響,像大限,趕著什麼似的,怵目驚心的發散在空氣中。

 

雛森聽著,有些慌。日番谷在她面前從不閃神,今晚的他,人在這裡,卻也似不在了,像死了,只有軀體給抬了回來,她要弔唁,在白花花的簾幕下喊他。雛森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麼。

「日番 谷 君……最近也還好嗎?」

「沒事。」

「怎麼說沒事……」雛森有些失望的垂著頭,抿著唇,再度開口,口氣相當猶豫,「這次出擊的事,你不提嗎?」

聽到雛森的口氣,日番谷知道女孩渴望自己也能支持人,她是等他開口說松本的事的。今晚的她有些姊姊的面孔,她希望他能多倚賴她一些。

 

「抱歉。」

 

他聽見自己說抱歉,日番谷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說抱歉,沒有解釋的力氣,沒有想要誰來理解自己的慾望。那是太自然的事了,扛著雛森,他永不辯解,沒有名份,不管為她做了什麼,情願背負著她,到死也是甘願。哪怕自己已經累到垮了下來,只要雛森開口,他也會端,捧著護著,沒有讓她摔落的道理。

 

雛森還是雛森。

 

這麼多事情發生以後,平時純粹的神情已不再單純無憂,倘使今日有人對她橫刀相向,日番谷毫無疑問會解決對方,但只是這樣看著,卻覺得已經有什麼不對勁了。

 

市丸放走旅禍,一直到深入查緝,日番谷其實都快要忘記,自己一直是處於高度專心且高度戒慎的狀態。那緩衝介面小,只要牽涉雛森,一點風吹草動都可以讓他拔刀。

 

日番谷忘記,他只是個人,有彈性疲乏,會累,給刀砍到也會重傷。不可否認到現世執行任務是由於自己副官,聽見雛森央求「帶回藍染隊長」時,他才知道,自己保護她的心意始終不變,但人是會給生活磨穿的。他再有能耐也不堪耗損,而那些或大或小的事情不斷壘疊就生了重量,不論是什麼事件,不論有沒有牽涉到雛森桃,那些看不見的細細點點不斷累積,終於像是淤積一樣的把自己給墊高了。

 

 

現在佔據日番谷心思的,是開戰前和松本之間的對話,他確實感到焦躁,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影響了她。矛盾的是,他確實也不想收回那些話。

 

很久以後日番谷明白,他未曾選擇過松本。

 

乍逢舊友草冠宗次郎,站在神轎上,他有了決意,想裁決既定,再和十番隊有所牽扯必把這些人一併拖進泥水裡,不能回頭,卻聽到松本的聲音,一聲隊長,就把他釘在原地:他避不開走不及。

 

於是在神轎上明白了,為什麼不能聽松本聲音,縱然自己不交代半句,遇到要和隊長撇清關係保住自己還是替番隊著想和隊長切割乾淨,她也不會面臨選擇的問題。讓她死實在太簡單了,只要把他拿出來,番隊的名字放上去,她就會一次次替他擋刀,一次次為他賣命;承擔他至此,卻從不開口說擔心。在總隊長已對他下達追殺令,第一個從護庭十三隊的陣營跑向他,沒有猶豫。

 

第二次出現在他和市丸戰局裡的松本,使日番谷感到憤怒,還有其他莫名的情緒,他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讓她犧牲如此容易。

 

……但松本不是他所選擇的。

 

選擇的東西必有所範圍,有所目的,因應著選擇的那份期待和在意,終究還是己身之外的,從一開始就和自己完全分離的東西:可以去保護著的東西。雛森對他來說,就是這樣的東西,一定得保護的重要的東西。擔著扛著、耗去所有心力的東西;他為此傾盡所有,殫心竭慮。但松本不是那樣的東西。她很輕。

 

貼著他,比誰都要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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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聆聽的人是不被看見的。硝煙消散的戰場上,市丸的影像有一瞬間的傾斜,男人往下看。

日番谷不知道敵將為什麼往下看,似有一種斷裂似的空白飛散耳旁,龐大、輾人,只知副官進了自己與市丸的戰局。他是徹底被驚嚇的了,回神便想罵她,他是未曾對人這麼凌厲了,然而,眼前徒剩市丸。他往下看。

 

剛戰敗的瀞靈庭,傷者、飢餓者數以百計。他們忙於填食,或忙於休憩,在各種可以找到補給的地方群聚,但市井無聲。修護空座町的任務才剛發派,日番谷對著副官發令,卻見三席青著臉,不斷搖頭。松本呢?他問。您剛剛把副隊送到四番了,被詢問的部屬回答。「剛剛我送的是松本?」於是席官的臉色更沉了,漢子似在衡量,未久耐心且謹慎道,他說隊長,您還可以嗎?

你聽好,雛森沒事,所以,這裡什麼事也沒有。他說,「一切很好」。然而他只能緊抓著自己的臂膀,忍著全身打顫的惡感,慢慢跪下來。他像墮胎女子,在此割裂了自己的骨肉,那孩子縱然沒有血骨,也要跟在他後頭,來一次就能認得路。他想找遠遠的地方將它拋下,但它認路了就會來,不一會兒,又要出現在他身後。

然而他為什麼要繼續往前,日番谷不知道。或許是有些印象的,那時日番谷的臂膀承擔的沉重、嬌弱的負擔,那是副官的身軀、死霸裝及斬魄刀的重量全部壓了下來,儘管這樣抱著,整個人也像要沒有了。似靈魂離體,人要回歸一具肉身的淨值,深一腳,淺一腳的踩著;她就要走遠了。他的手臂越漸只能受著自己的溫熱。


隊舍搖搖晃晃的後退了。它本該硬挺嚴實,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上任以來,他的隊伍沒有人損。隊員們信賴且景仰的紛圍將他裹在和煦的庇護中,使他語音鏗鏘,目光堅定,知道投注他的眼睛忠實、穩當,且牢固的在現實裡長大,是現實沃育的血肉,它們壯大溫暖可以碰觸,效忠於他,可以擷取,但此刻曝曬在鐵血似的日照下,成為寒灰的、舊舊的一小點。

也還是今晨的事,他率隊前往現世,但日番谷不見她;他一直是看不見松本的。作為一個副手,她只能在他身後,存在屆一甲子,這種存在感近乎他本人的存在,而此時,她已給人粗暴的、活生生的割裂出來。

副官的退役,像被刨開的空白。

 

垂燈圓圓一大盞,一缽亮,他在四番看到了他的副官。給那光浸著,像要糊了。日番谷心頭一陣擰,更多的是沒有真實感的恍惚,支垂吊燈下,她的臉龐沒有華貴感,沒有戰時冷肅,女人側臥著,已經睡深,四肢全覆在厚沉的白單下,只有一隻手外露著,他抿著唇,瞪著那只易折的、修長的手,他想握它。他的腦中一片混亂。

灰貓是損的,而她本人更是的,然她們現下周好具存。四番是這樣的,縫補一切破損至完好,可他本人給攔截在沒有往下看的切面;沒有準備讓它變成一個節點,批准讓什麼變成回憶,或終成瞬間。更早之前,日番谷也不是沒有震撼驚嚇:雛森的靈壓減弱了。大氣中的水氣嗅到血腥味,是女孩負傷,女孩下墜。雛森的退役,他不是沒有動搖的。

日番谷難以聚集自己,且說不上來。未曾意識、周整無暇的空白感,鋪天蓋地的覆下來,他給那空白消化著,正要作為敗壞的膿血,被一個更大的什麼給排出來。並發現自己正在找尋。除身上死霸裝已經乾涸的她的血,他在看,直到瞧見了放在案几上的絲巾,才慎重容許一點點的痛苦浮上來。好,停;到這裡為止。用來構成他的現實已經很接近了。儘管它是這麼皺摺破損,並且散發腥膩的氣味。

他拾起它,掩住口鼻。像個逃生者,讓這氣味通過肺腔,他呼吸。戰前握過的,如春蔥般豐嫩、卻略顯蒼白的手,他最終是虔誠的慢慢握住了。指尖素白,半月形的指甲一簇簇開在修長的指節上,不染蔻丹,不生煙塵,隱約透著樸素的、盈盈的粉色,給常溫護著。可能在睡夢中仍不安穩,她的鬢髮給汗濡濕了,但他不能拾,不能拭;他知道自己不能更近了。

 

五番的掌燈時間特別早,交接的梆子剛剛低下去,篝火便一蓬一蓬燃起來,沉墜在春夜裡,有特別的懸浮感。日番谷在室內看著嬌小的女孩忙亂著,一手揀著煤爐的火,一手捧來滾燙的茶水。他抬手制止,說行了、行了,坐下來。女孩還是略顯慌張的苦惱著,說炭火不太夠、勤務室太亂了,而膳食等一下才要送過來。

雛森回到位置前,對著反光的金屬漆盤裡探,把汗溼的瀏海仔細的往耳邊撥了撥。上週的這個日子,她正式歸隊,早上已有阿散井、吉良及伊勢等副隊長來,今日複診,雛森以為日番谷不會來了。
「身體還好嗎?」
「沒事的!在戰場上給吉良救了下來,還有卯之花隊長,」雛森忙點點頭,「戰時特令發佈以後,五番也要麻煩你了,日番君!」

晚間六時,食堂人聲鼎沸。他們在勤務室內飲茶,聽熱鬧的人聲傳來,划拳聲、勸酒聲,還有歌舞伎座慰軍的節目緊鑼密鼓的聲響。庭園的寒瓦牆外,宣傳隊一隻隻彩布招的旗幟在街上擎了起來,給風吹脹了身,像胖大的腳步步踏,在晚歸的人群中顛簸的行進著。日番谷一瞥,便怔了,彷彿在人群中看見她,頭戴花笠的遊行隊伍過,她在鉾車上,斜挑著漫不經心的玻璃灰色瞳孔,艷麗放肆,扎人的色彩,是潑墨紅的。

「日番君還有事?」

雛森擔憂的嗓音傳來,他回過神說沒有,心跳卻慢了一拍。像外遇的丈夫,不知自己有今天。窗外的戒備鈴匡哴匡哴的發響,像大限,趕著什麼似的,怵目驚心的散在空氣中。雛森聽著,有些慌。日番谷在她面前從不閃神,今晚的他,人在這裡,卻也似不在了,像死了,只有軀體給抬了回來,她要弔唁,在白花花的簾幕下喊他。雛森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麼。

「日番君……最近也還好嗎?」

「沒事。」

「怎麼說沒事……」雛森有些失望的垂著頭,抿著唇,口氣相當猶豫,「這次出擊的事,你不提嗎?」

聽到雛森的口氣,日番谷知道女孩渴望自己也能支持人,她是等他開口說松本的事的。今晚的她有些姊姊的面孔,她希望他能多倚賴她一些。

「抱歉。」

 

他聽見自己說抱歉。日番谷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說抱歉。沒有解釋的力氣,沒有想要誰來理解自己的慾望。那是太自然的事了,扛著雛森,他永不辯解,沒有名份,不管為她做了什麼,情願背負著她,到死也是甘願。哪怕自己已經累到垮了下來,只要雛森開口,他也會端,捧著抬著,沒有讓她摔落的道理。

 

雛森還是雛森。

這麼多事情發生以後,平時純粹的神情已不再單純無憂,倘使今日有人對她橫刀相向,日番谷毫無疑問會解決對方,但只是這樣看著,卻覺得已經有什麼不對勁了。

市丸放走旅禍,一直到深入查緝,日番谷其實都快要忘記,自己一直是處於高度專心且高度戒慎的狀態,那緩衝的介面很小,只要牽涉雛森,一點風吹草動都可以讓他拔刀。日番谷忘記,他只是個人,有彈性疲乏,會累,給刀砍到也會重傷。不可否認到現世執行任務是由於自己副官,聽見雛森央求「帶回藍染隊長」時,他才知道,自己保護她的心意始終不變,但人是會給生活磨穿的。他再有能耐也不堪耗損,而那些或大或小的事情不斷壘疊就生了重量,不論是什麼事件,不論有沒有牽涉到雛森桃;看不見的東西不斷累積,像淤積一樣的把自己給墊高了。

 

很久以後日番谷會明白,他未曾選擇過松本。

 

乍逢舊友草冠宗次郎,站在神轎上,他有了決意,想裁決既定,再和十番隊有所牽扯必把這些人一併拖進泥水裡,不能回頭,卻聽到松本的聲音;一聲隊長,就把他釘在原地,他避不開走不及。

於是在神轎上明白了,為什麼不能聽松本聲音,縱然自己不交代半句,遇到要和隊長撇清關係保住自己還是替番隊著想和隊長切割乾淨,她也不會面臨選擇的問題。讓她死實在太簡單了,只要把他拿出來,番隊的名字放上去,她就會一次次替他擋刀,一次次為他賣命;承擔他至此,卻從不開口說擔心。在總隊長已對他下達追殺令,第一個從護庭十三隊的陣營跑向他,沒有猶豫。

第二次出現在他和市丸戰局裡的松本,使日番谷感覺到絕望,原來只要自己一個行動,一句言語。讓她犧牲如此容易。

 

……但松本不是他所選擇的。

選擇的東西必有所範圍,有所目的,因應著選擇的那份期待和在意,終究還是己身之外的,從一開始就和自己完全分離的東西:可以去保護著的東西。雛森對他來說,就是這樣的東西,一定得保護的重要的東西。擔著扛著、耗去所有心力的東西;他為此傾盡所有,殫心竭慮。但松本不是那樣的東西。她很輕。

 

貼著他,比誰都要近。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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