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女英》第一部第八章

 

他可以沒有開口她也知道他,他們就這點默契難以衡量,也就這點罪惡。他給整體欽定了新秩序,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然這耗損她很深、很深。

松本在穿界門前接回了部將。禮儀過後,幾個男人遂七嘴八舌,蒐集訊息像蒐集給重要玩伴的小玩意,一股腦的張羅來,要給她;是六席帶的班。日暮後的天光相當淡,又像是水,使一切失了根,緩緩漲浮起來。人去樓空後的黑陵門看來漂浮,彷彿隨時會開;她確實是親眼看過它的敞開的。松本看見幾個莊稼漢邊套著半纏,大聲叫著別關門、別關門呀,那樣匆促的跑來,隊伍最後跟著一個瘦弱的女孩,尾隨雜役一夥,偃身鑽過門縫,衝向了運河的另一方。位於瀞靈庭的町屋區後,覆著琉璃瓦的建物自五百年前便屹立在此,那是通天塔;那是帝國劇場。

 

松本後來知道,在瀞靈庭迅速凋敗的貴族綾小路氏,當時遣過數量龐大的芸妓,支援過霞大路氏舉辦的賽會,使居住在流魂街的雜役該日破格出入北門。那年她十一歲,自去年始,街上的孩童陸續消失不見,七十六區街道全數封閉,像給屠了城。空氣中有曬乾的紅薯甜,又像儲冬糧的山芋乾,給風剿起,從有經濟負擔能力的人家飄了出來,但大多時候她給留在外緣,是空掉的廢屋,敗壞的門板,裏弄裡漫著腥羶、排泄物揮發的氣味。那些記憶是太遠了,像電視機調頻出現的雜訊,事件給切割成幾個靜止不動的畫面,破掉的窗戶,冷寂的燭燈,黑洞洞的屋子;而遠方有野獸信吼,是未名的妖魔。松本在那一個人去路無蹤後,生活全數癱瘓。某日她鐵了心,從七十六區逃往七十五區。

也記得那一年,妖魔特別多。她倚仗著那個人,卻沒有等到他。那個人總能找到食物,找到水,理出一處落腳,在年幼的松本眼中,是那樣強大的。然他不允諾,不回應,不顧盼;在一個日暮的傍晚,他出去之後就沒有再回來。

她要花很長的時間明白,非親非故的兩個人唯一要維持這份關係的方法,就是松本的相信,她必須沒有解釋也可以相信市丸銀。一切對人的感情、對人的需求,只有對方做對象,那集中且破壞性的能量可創生毀滅,他比她早一步懂:要託付了什麼,他們兩人都會站不起來。

 

敲梆子聲過,運河上的人家點上了燈,雜役、伶人開始活絡,給貴族做事的歌舞技相關從業人員,總在夜幕低垂時分上工。青石板路上,似是廟會般明亮且熱鬧,乙炔燈強烈的光芒和臭氣,賣氣球的小販、兜售風車的童女,及形形色色糖果般的光采,在黑暗中非常透明。給貴族做事的雜役、伶人、繪師、女侍與學徒們,像河岸的盛年,那是不會也不能再重來的風景了。

松本不會想到,當初她跟著的那一票漢子,就是帝國劇場負責人小野真一朗的轎夫。在奠定人格組成的重要階段,決定往後能不能信任人、對人付出的關鍵時刻,帝國劇場町屋區總取締山王靜子收下松本。八年後,松本同樣在這個地方向扶助她八年的恩人深深叩首。一個飄著雪的早晨,從不對誰低頭的松本,那一刻將身子偃了下去。

「走出這裡以後,就不要回頭了。」

說話的女人有著一張沒有年齡感與性別感的臉,臉孔毫無表情,只有瞳孔偏移了角度,傲然的顧盼著,給人神情輕慢的冷淡印象;那是松本看了八年的臉面。而前輩是知道的。這位統領町屋區三百餘年的負責人始終能夠明白,松本從不珍惜回憶的理由,完成了的物事等同墳塚,松本不憑弔,不走進:不惜不留。這樣的松本是不顧盼的。

處在風塵端的女子,顏色都是扎人的。高傲、挑剔,帶著冷眼處世,隨時應付著流離,遇見了想要負擔她重量的人,眼睫底下也留著極疏離的警戒在看,碎片似的惡意隨時都在醞釀著,一但開始發散時,同時離間了對方的忠誠;而她們是那麼樣的清楚這件事。

 

那一年松本走出帝國劇場,不回頭。

 

還在帝國劇場時,有次她們收工歸返町屋區,山王曾跟松本講過,人如果在很年輕的時候,最基本也最本質的需求沒有被滿足,過了那個年齡點後會一直尋求那個缺掉的部份,或是尋找代替的東西。如果這個人能容許模糊,此人就圓滿了,假若能夠意識缺陷的部份是什麼,後者的方式是行不通的。但前者,只能是一條通往月亮的道路。

山王的話她不明白,帶有穿裂血骨的語義,那是窮盡少女時代的智識也不能搆著的東西,但松本不想它。藝人低卑的一生中,她們捧著的臉面就是一切。但有一天,松本的生活像給一隻大手攫住,擰斷了咽喉:她飆漲的靈壓終於是控制不住了。

在山王靜子麾下時,她最怕聽誰心中只有一個人,此生除了對方以外不會再有第二人,那種感覺簡直就是難以想像的恐怖,永遠──永不改變,無法破除;而她並不想要。這樣的松本是沒想過死的。同時不認為自己有忠貞到把生命獻給什麼,到達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的地步。後來松本知道,自己並不執著什麼事,但有一件卻可以確定,如有盟定,確切不移;她給一個人效忠,拿他沒有辦法。不是愛,亦非關情愫,她詫異自己的沒有辦法。

 

後來同伴多有死。當初同一梯進去當舞妓的,尚未舉行過衿替,已有若干人在區裡除名。升上芸妓的前輩,維持著每年數十人上下的空白,但年頭已補滿人。於是松本明白屍魂界不是生命的終端,在此之後,還有未知,還有劫,人生可以比你所想像的還要壞,因為生命會自行發展,沒有給死截斷。

死亡不是什麼別的,它什麼也攔不住。

 

 

鎮日來的十番,隱隱浮動著不安。那不安串著人聲,細細碎碎的行到門前來,長著一張沒有名目的臉,朝過路者探。三席做為地下王的左右,這一天就在隊首室前緩了下來,不曾多慮的他,轉了身便到副官室,上位七席全數在:這裡很早就已經是臨時指揮所了。

蓼科極冷的瞧他一眼,四席則毫無動靜。竹添與櫻井相繼陣亡,死賴著暖爐,且拿不出一點幹勁來。皆川環伺室內,深深吐了一口氣。今日的松本副隊長,沒有回來。

然他知道她為什麼不回來。到了用膳時分,日番谷看見了部將,他們確實騷動,但無從猜測,事端的發展並不能給他們看出什麼來,只是不安。

日番谷知道自己已傷害她,但無從緩勢,這一直以來都不是他的發展空間:讓這拙劣的手筆體面些。他是太年輕太單薄也太無知,忘記自己的一切至始為她妝點;她俯身拂過他的臉面,他便出現在世人的眼前。日番谷不是沒有想過今後的他們,但實際的他拒絕面對,好比,從今以後不會有「他們」,好比──他將要失去這個人。


食堂裡人見的嗓音遠遠的飄過來,淡漠,沉穩,且公事公辦,引皆川抱怨連連。那樣的氛圍讓日番谷想起前次的他們,是在現世出任務吧,松本要求要在那兒吃飯,一次給她攻下來,是皆川及人見隨行,松本一逕敲邊鼓,說犒賞部下的辛苦,一定要在這裡請客。於是去了百貨公司附設的餐廳用餐。

男士們講求效率,迅速掃瞄了品牌,還沒踏上手扶梯便敲定了餐廳,完全不理松本嚷著「去看看其他樓還有什麼嘛」的抱怨,在日番谷面前噔噔地左右跳。點餐時,皆川和人見一邊一國,第三勢力只剩一方:日番谷下了決定。松本直瞪他,不滿的嚷,「我想吃的是泰式咖哩雞,你不要給我點那個什麼古怪的蔬菜粥配那個什麼……」,日番谷遂不客氣,「妳已連續四天餐餐吃肉,到此為止了,明明消化很差」,得她驚天動地的大叫,「消化不好吃好吃的東西就會好了啦!噯,吃那個又不會怎樣,好啦好啦……」,他不再理她,「我不要啦……」

後來松本不吵了,乖乖扒著飯。吃飽要結帳,她遂說她吃不飽。日番谷說那麼請問妳剛剛的盤子剩一半要怎麼解釋,她說她要喝下午茶,且不管怎麼問都只有這句。於是他們進了午茶店。三個男人迅速把黑咖啡灌完,松本面前還有三層的糕點塔,小山狀的甜餅與蛋糕,自然,她的咖啡完全沒動;但松本很快樂。快樂的哼著歌,擎著小湯匙,挖她手上的小布丁。人見不是個能陪人的人,已到隔壁的書店閑晃,皆川還在位置上卻已忍俊不禁,好笑的看向日番谷。「副隊本來就是這樣」「那還用說」「隊長不去其他行程嗎?」「算了,她看見我走就會變本加厲」……後來皆川和人見提早回屍魂界,松本身側,留日番谷作陪。

 

回憶寬敞、明亮而甜美,一切尚未駛進;市丸那一刀也還沒有過來。一切周好。日番谷得坦承,自己確實不知她,正如從來他也不知道,松本會警戒人。在所有人喝酒喧鬧的場合,她是不會醉的,松本可以控制自己的酒意,同她最有話說的京樂,連在這一位任內,她是不在人前睡的。

是年他就任隊長一職,在會議結束後,京樂第一個走來,對他友善的說著話。由於日番谷在一番任內已相當理解職務,京樂第一個提的,是十番的松本二席,說有她在,您要融入十番沒有問題,她一定幫您。是時,八番隊長京樂春水與十番二席松本亂菊,兩人齊名。瀞靈庭一律酒會茶會,總召集人一定是這兩位,且只要京樂開口,松本登高一呼,各隊便有崩盤危機:作為根據地的酒館那日是沒有位置給人的。

然而日番谷入番隊以來未曾和松本講過話,他在一番。他記得她,但不知她是否記得自己。

「我不能這樣出賣人。不過,還是跟您講,請您務必諒解她,」京樂說來,倒不見絲毫愧意,「不要看松本散漫,她很精緻的一個人。您可以找找看,她心底有一隻眼睛始終是張開的,從來也沒有閉過。」

 

不是十番或八番馴養了她,恰巧相反。她是一隻脾氣很大的流浪貓。動作優雅,對人親切,但極無情。京樂形容,就像在暗掉的街道上找這隻貓,你卑微的發出叫聲,幾乎尋不出一條路來,彼端始終無聲;然你知道牠在。牠在某處窺伺,甚或在最高的地方俯視著,待牠感覺要夠了,行了,才會現身。這樣的松本,一直有種近乎殘酷的美感,對三番的那一位是這樣,對人也是這樣,只是外界感覺她弱,這不能說是錯的,只是在關鍵時刻,她有著男人也沒有的殘忍,這樣的松本,也就這一點溫柔。

京樂也許是錯的,但也許是對的;這是京樂的觀感。或許早已嗅到什麼,他很早就這麼跟日番谷說,似乎也不在乎他是否聽懂。就這點來看,京樂要比松本殘忍,他們是同種人,只是她心軟,有直率式的對世的熱情與溫柔。日番谷苦笑了。

他的對手從來也不是市丸,而是這樣一個女人。無情的、凌厲的,殘忍的女人,卻也最甜蜜窒人。

 

他最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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