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女英》終章

 

她彷彿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小徑狹長,黑洞洞的,終端有光。她走到了頭,知道在前方的,是輝煌的帝國劇場與歌舞伎座。小巷黑魆魆的,風從很遠的地方來,帶有時間感,吹著千年百年就要過去了,而她正要上路,在一個什麼也沒有的地方辭別了她的恩人。沒有慶祝的水煙,沒有應接的鼓樂。她叩首時,積雪的冷意已深深覆蓋了帝國劇場及歌舞伎座。

 

松本醒來的時候,瀞靈庭毫無聲息。她腦袋渾沌的走出門,才發現屋外有結界,下了樓,正當疑惑,才見到一個人,尚未招呼,隊員便啞口無言的瞪著她,非常審慎的確認著:

「副隊?」

她好笑道,「我是啊。」

隊員的驚恐擴大了,他非常恭敬的問道,「您沒有接獲出擊令?」

松本挑眉,可她也感受到那股不尋常,對方繼續道。

「昨夜已確認虛圈發戰,六番與十一番隊長和副隊已率隊出擊,今日換成我們,」男子非常謹慎的使用著字句,「雖然那是召集隊長的,但是副隊,這麼大的警報聲,您完全沒有聽見?」

松本腦中一片空白。她問,對於十番的規定呢?

 

「隊長與副隊一同出擊。」

 

 

沒有人開戰那天沒聽見警報器聲還遲到的吧,可她就是會幹這種事。松本衝往穿界門,邊打向日番谷的傳令機,待對方接起來,她便一陣驚天動地的慌喊,「你起床的時候怎麼沒有叫我?不對、我要說的是,你從隊長會議回來怎麼沒有告訴我,今天是要出戰的?冬獅郎,我什麼也不知道啊!」

另一頭風聲相當大。話筒彼端的少年沒第一時間內回話,聽上去有相當笑意,他問,非常溫柔的。

「用早膳了嗎?」

誰管早飯!她人都給嚇醒了,松本哭笑不得,「你知道我平時早上是什麼也不吃的啊,我吃早午餐……」她喊,「你們現在那裡怎麼樣?!」

他非常簡潔的。

「等人。」

我也知道你們在等人哪!松本覺得自己真的會哭出來,天可憐見,她是給逼哭的。

「總隊長怎麼說?他知道我不在場吧?」

「他知道,」他回,「但已太遲。我讓櫻井擬態妳的靈壓。松本,這是我的命令,妳用普通速度過來就行。」

「怎麼可能那樣過去,我遲到了耶……」

「松本,妳仔細聽好,」他說,沉穩地,「我要妳現在立刻停下來。」

 

他這樣一說以後,松本整個人都怔住了,急急收了勢,她現在就在穿界門前,他的租處離穿界門最近,這樣跑來根本不用三分鐘。

 

「妳停下來了,很好,」他說,感覺得到她,「知道我為什麼隱瞞妳不說出戰的事?我是希望妳就這樣睡下去,然後錯過的。」

 

她拿著傳令機,沉默。

 

「總隊長對我的做法相當震怒,可他只能和其他人一同在現場等待,沒有多餘人力可以處決我,甚至捉拿妳,如果活得下來,責罰大概也不會太輕。這一點,我先給妳知道。」

 

他繼續說。

 

「妳現在不講話,我知道妳生氣了。這是我所賭的。如果妳能順著我的意思就這樣繼續睡,錯過了戰爭,這是最好。可如果不是這樣,妳上戰場,我需要妳的認真,沒有保留、不會對誰留情的認真,現在的妳比起對敵,更想要殺了我,因為我這樣的做法不僅不尊重妳,還逕行代妳裁決,這是妳平生痛惡的,可妳又不能真動手。所以現在的妳,非常清醒、非常憤怒,假使有人擋在妳面前,妳可以毫不猶豫的動手。不管怎樣,一定會到我面前痛罵我……我說對了嗎?」

 

她還是沒有說話。

 

「松本,我不會對此道歉。妳嗜睡,妳就睡,妳說妳不想上戰場,妳就可以不面對,」他說。深深的、懇切的,愛憐的說著,這輩子他不曾向一個人說這麼多話了,「……我說完了。現在,妳有話想要對我說嗎?」 

「你知不知道你他媽的專斷、跋扈還很大男人主義?」她問。

「我知道。」他答,有些笑意。

「你知道我現在非常想要殺了你,」她說,「可你不知道……」

「我知道啊。」他在彼端答,非常溫柔的。

「你住口!」松本盛怒了,「你如果知道,就不會給我搞這種手段,搞得自己一副悲劇英雄似的面貌。你如果知道,你今天的角帶一定是我打的,羽織是讓我穿上的,你……」

 

「我確實什麼也不知道,」能夠聽到這樣的話,日番谷對此相當謙卑,「可是我知道一件事。」

 

然後,他說了一句話。

 

於是松本知道這麼多年來,他就這個心,這個聲音喚著她的名,好幾十年來一直是這一聲,這低低一聲松本,就這樣給他喚著,似有什麼在她眼前臨頭罩下,像光,照得世界一片亮。他疼她,是沒有變過的了。

 

穩住自己,松本發現自己哽咽了。

 

「……你現在人在戰場。」

「我是。」他笑了,「可我注意過,藍染的出戰是有美學的。用餐過後一個小時內,他不戰,也不會讓手下過來。其次,他相當注重早晨,早上他是不會來的,一定要到下午。可以驗證我個人的觀點就是──我們已經等他四個多小時了,可能要過中午以後吧,現在才十二點多。」

 

松本就在這句話破涕為笑。

 

「不是有從屬官?」

「有。我看看,」他的聲音遠了些,旋又清晰了,「跟檜佐木他們在打。」

「大家都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就是不要妳說這種話,」他的語氣聽來相當無奈,「這讓我的努力回到原點了。」

「誰叫你要挑這時候告白。」她相當得意,「噯,幫不了你呢,隊長。」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說。

 

「……可以再說一次嗎?」

 

她聽,沉醉的聽。知道下一秒可以啟程,到他的所在地去,而後背對著背,不論接下來要上哪裡去。她甜甜的、甜甜的喚著。

 

 

「冬獅郎。」

 

 

*

 

最後一場戰役中,死神代理打贏了那位立於天之座的男人。東仙死了,市丸不知去向。任何人都應該慶幸。但那之後,剩下來的只有沉寂。

 

松本沒有再見到市丸。

 

那一戰,死神代理的長刃穿過虛圈王者的胸膛時,松本察覺市丸的靈壓暴漲了起來,從不對誰顧盼的男人,拿著刀的手輕微晃動,她知道很多事情已經全盤過去了。

 

 

銀變平凡了。她也是。

 

他們不再是聚首於流魂街的瘦弱孩子,他跟在那位王者的身旁,而她也懂得爭取,將那位年少的隊長牢牢抓緊。顛沛流離的時間點,把他和她的相遇無限放大,大到取代殊異,消滅人可囊括的所有關係,豐盛的收在他們居處的那個破屋子裡。那時候的時間,每一秒都在往後溯,用現在的時間,抹在過去所有的劫本身,以為塗滿了,也周全了。但他們牽掛著彼此卻無法真正給對方什麼,他們都盡力了,已在那一段關係中全力以赴,誰也不欠誰。

 

藍染最後將目光給了雛森。

 

誰也沒有想過,但這男人確實開口,對他昔日的副官說了第一句或許也是最後一句話。他說,妳是我不能摘下的花。 

所有聲音靜了下來。死神代理迴避了,穿著黑色制服的人們低下頭去,被表白的少女張大眼睛,她在自己的人生裡,看不見自己。那一刻只有極少數的人懂得,這位捉摸不透的男人已摘下懸崖上的花,一躍而下。在懷抱的瞬間圓滿,抽出刀的那刻結束,只有這個,不是水月鏡花。

 

「在我之後,您就無人知曉了。藍染隊長……儘管我,什麼也不知道。」 

 

男人笑了。

 

聽到少女這句話,男人笑了起來。那是既如以往,溫和的、沒有戾性的,他還在做一個番隊隊長的笑容。知道從此以後,這個世界不會再有他。

 

市丸的靈壓在虛圈徹底熄滅時,虛夜宮四處是吆喝的人聲,醫護班急迫的命令,松本在負傷的日番谷身側垂下臉,恫赫他,說他現在要是死了,馬上會有兩屍兩命。年輕的隊長因負傷感到極度痛苦,卻不忘跟她說換選項,冰輪丸給妳帶到田里去挖蘿蔔,不要搞兩屍兩命。松本笑了,悽慘的哭著,卻笑出聲音來。她說冰輪丸是什麼東西,你要死了,那把刀也不夠抵,人都說刀是另一個自己,但冰輪丸永不及你。

 

 

當四番再也沒有傷兵留存,某天夜晚,雛森前來辭行,在日番谷和松本的面前,鄭重長揖,說她即將啟程投往現世的輪迴裡。她的愛情已經完成,從今而後,這位少女再也不必追著趕著要到哪裡去。

 

女孩啟程的那一天,晴空萬里,松本和日番谷在六道輪迴界門前送行。往昔已杳,那些或輕或重的東西就要飛昇到無法捕捉的地方去,少女立在開著花的梔子花樹下,容顏嬌甜美麗。

 

「今後的路,沒有藍染隊長,沒有你,沒有亂菊小姐,也沒有大家,但這次,我想要試著沒有人陪伴。原本想和冬獅郎再做一回兄妹,但不了。即使下次再回這裡,我已經不再記得,但是冬獅郎,你不可以來認我。因為這一世,我對冬獅郎已經沒有遺憾。」

 

罕見的,日番谷沒有干涉,沒有慰留。把最好的時光攔截在那段無人參與的幼年,不再執著,他們成全彼此,所以躲過毀滅。當時這位年輕的隊長看著眼前少女,知是最後一眼。

「有什麼需要幫助妳?」他問。

「已經太足夠了,」雛森搖搖頭,笑容從容,再度抬首,是既如以往的靦腆,以及安靜,「……會害怕,因為不知道前面有什麼等待著,但在大家的身邊,我沒有恐懼過。這一生中,我就欠上這一塊了。」

 

雛森唯一欠上的那一塊,現在要經歷了。日番谷點頭,說一切小心。雛森和日番谷最後一段日子裡,少女要上街,總會牽著日番谷的手,知道他嚴肅寡言,沒有一位長輩願意牽。日番谷變了,變得平凡,變得謙卑,能夠讓人追上、讓人消遣。

雛森笑了。雛森說亂菊小姐,沒有辦法陪著冬獅郎到最後是我最後的牽掛,但是有妳,我甘願。我謝二位。

 

長風吹過來,群樹嘩嘩作響,抬起頭來的雛森,墨黑的眼中再沒其他,她在陰影裡,也在光裡,迎向它不見源頭,不見其後。她對他們禮。

 

  

風車被夏天的風吹起來時,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那細微的聲音融進空氣,在耳膜邊慢慢遠去,松本聽著,闔上了公文,想再過一小時,要去叫醒他。她手上是今天的時間管理表,隊務劃掉,採買糧餉劃掉,副隊長會議及隊長會議劃掉……已有十六個格子統統劃掉,剩下最後一個。她要做衣服給他。

 

昔日帝國劇場的舞妓,山王氏四代目的得意門生,護庭十三番的松本十番副隊長,此時此刻正蒐羅不要的廢紙,準備打板裁衣。那是一個與尋常無二的午後,隊員們在外頭奔嚷,有議論聲、有笑聲,遠處的食堂不住廣播,已到用餐時間,煩請各位自備食盤前往取餐……皆川還在發佈下午出動的重建分配班表;人見唱名。六席竹添大聲嚷著已確定的班別請到五班取相關測量用具、繳回前次檢測報告,人聲鼎沸的交接時刻,松本在勤務室聽著,閉起眼睛。

 

彷彿聽到風剿動空氣。是多年前的一個上午,他們列隊待敵。等待過程中,偶有交談碎語,她在陣裡,像在陣外,退到比列陣更遠的地方去。世界失去色彩,沒有聲音。

 

很久以後松本還能想起這個畫面,那是她尚未與之結為連理的夫婿最初的本心,不擅言,大多時間沉默的他,只能以行動表意。使得她人生重要的時刻,總是沒有聲音,但她卻給其中寂靜吸引,知道長路寂寂,大音聲希。

 

 

沒有聲音的世界裡,她站起身,推門出去。

 

人聲千條百條匯進空無一人的勤務室裡,放在桌面的紙頁翻動了起來,沒有紙鎮,滑落一地。關上門,所有喧騰給截在房裡,她知道很多時候自己總被這樣靜謐的聲響填滿,再也容不下其他聲音。那一夜,松本沒有夢,安心失去意識,睡在丈夫溫暖的懷抱裡。他的歌聲飄在夏夜的空氣裡,聽來安靜。松本不講話,只是聽。聽她的夫婿在一個又一個的夜晚,為她唱一隻不會停歇的搖籃曲。

 

 

全篇完

 

後記

 

女英全文完結了呀啊啊啊啊啊!都四年了真是殺人啊XDDD(笑得翻滾)

我要幸福的結局啊,幹麻要愛得有美感,淒美是演給誰看啦!幸福最重要!(握拳)

我很希望日和亂都能活在當下,「對過去的愛說再見並對新的可能性打招呼」,活得淋漓盡致!否則在旁邊的我,看了真是會氣噗噗的跳,活著不適合守墳,誰也不適合啊!

我要再打一次,女英(至少是一部)完結了,耶!

 

宵行201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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