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鵬之翼 拂曉之虹‧章一
蟄部〈乘鵬之翼‧拂曉之虹〉
〈章之首〉
下雨了。
闊別二十七年無王日,恭州國終於盼來初霖。
天空原本斥塞著濃重的殺戮意念,大氣疲軟的耷拉著,彷若懸掛了漫天斂布,於今雨勢雷霆萬鈞,整片大地便像是泛洗著般,隨著雨幕淌出汩汩屍水。朦朧,氤氳。
一切……終於都結束了。
少女遠眺祖國光景,乾澀的瞳眸已許久沒有移開視線。風滿脹灰衫,血沙氣息,是自受命為王在蓬山等待吉日起,一直穿在身上不曾換過的。
您為什麼不換套體面點的衣服呢?女仙曾如此惑問。
然她僅淡淡一笑。微勾的唇畔是掩人耳目的輕暖,堅持不換的意義卻是噬她椎骨的冰寒,身旁麒麟低低輕嘆,在耳膜疆界淺淺融了開來,她轉首,訝於對方滿臉擔憂,表情不捨而無奈。
──為什麼不在我出生的時候就來!你這個大笨蛋!
彼此初次見面時她是如此怒罵著的。恭浸在災厄中長達二十七年,只為他溫吞的尋王速度,而在她揮落滿心激憤與自責後,柔軟的笑意卻從他詫異的面容湧現──
珠晶在那一刻驀地清楚自己的半身為何是他。
男子的笑似一盞玉白色的梔子花,在她的尖銳凌厲下,依舊盛放。
自懂事,明瞭失王的時勢起,她便從沒真心笑過。
但他給予的笑容卻如同白雲歸岫,與花香同息,明明從一片待收的寂滅中抽長開來──她最自責無法早點為其做些什麼的殘破大地,可他依舊笑,笑得似豐年才有的沃腴。
唇角倏地下抿,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無法再生氣下去。
可惡,初次見面就能懂她的心情了嗎?
──否則那雙瞳為何釀著包容與悲傷?
緊接而來的叩首,沉厚絕決。
他承認她,是如此篤定無豫。
身形霎時有些不穩,一陣顫慄猛地掃過了她。……緊跟著他的叩首,很重的東西隨之落下。
──以妳現在的年紀要當我的徒弟還嫌晚了點……不過,妳不覺得妳應該多想想當了王後要做些什麼事?
──我可以感覺得出來沒有送你們到蓬山的必要。我很少出來見人,所以妳真的是很僥倖的遇見了我……趕快出發吧,天帝會保佑你們的。
她當時不知道頑丘和真君為什麼要這樣對她說。
直到麒麟在她面前叩首,她方明白他們的話中涵義。
若認定王是自己,不會到麒麟向她叩首時才發現自己終於理解先前那些弄不懂的話語。想要拯救國家的心意已被向外不得不的強勢界定得模糊不明,那一叩首下,她方明瞭自己為何有那麼脆弱的反應。
接下來發生什麼都沒那麼印象了。領過天飭,便這樣站著。
雨勢鞭襲暴掃,衝破蓬山空域,食入雲悌宮,撲她滿身凶悍,卻知總會過去。
那有如王朝起滅。
烏影不斷向前捲流,自祖國漫來,似她在家鄉親手種植的鮮蕊藤,小小地、細細的在風中飄搖,昏午漸漸拉長了身影。影拓如宿命,微風薰拂時悄悄登上窗台。明明知道那藤是常見種,早在不知不覺攀爬得遍地都是,望及,卻總有種衝動想伸手護它,如荒原行路上旅者苦心呵護著的小小火炬。
心中明知那是來來去去的東西,這季萎去,明年散種後又將淹得俯拾即是。照育鮮蕊藤起滅的不是自己也無所謂吧,當在別人院裡瞧及,總會這麼想著,只要土地仍在,花便能再開。
不知站了多久,經過多少時間,直到雨勢愈猛,她才聽到身後傳來了聲抑制的悶咳,驀然轉身,未料供麒一臉慘白。
血氣味自她身上流出,爬了滿地,攀他站處,將兩人環環包圍。
麒麟有暈血體質是鐵實。他明明有此致命傷,卻極力忍住不適未曾移動半步,任血浸透衣袍下擺,病色在雨幕下毫無遮掩的裸白。似是內疚驚動她般,看到少女後他的神情稍顯慌亂,但眼眸澄透,是因理解進而包容才能有的清澈明朗。
知道她之所以不躲雨的原因,所以選擇陪她站著?
笨蛋……究竟是誰比較任性啊。少女不自覺地暗罵,喚他上前的動作卻極輕。
小心藏起卻又不慎露出的痛苦,是他為了接近自己不惜強壓而下的溫柔。
後悔念頭毫無預警地落水,濺她一身狼狽。
「許多君主在麒麟的陪同下走到這個高處,即使當初滿懷理想或是懵懂惶恐地接受天敕,幾十年後,甚至是百年,他們依舊失道了。」
雨勢狠絕,少女神色難辨。
「我知道麒麟生性慈悲不喜殺生,但就是如此見不得人民有死傷的天性,所以,你更該牢牢記住我接下來說的話。」
他扯出蒼白微笑代表應許,灼燙了她的視線。
「──我恭國臺輔,永遠記得這一天。」
這身衣服,這個模樣,那沾染了沒有王庇護以及尋求王庇護的人們的血……她之所以不躲雨的承接。
「如果你懂了我的意思,就現在對我起誓。」
男子微微睜大了眼,卻在重新拾起笑容之際,完成了他對眼前這位年僅十二歲的主君所能允諾的真摯話語。
「臣會以這樣的視角來伴您到永遠。恭州國現任主事者──蔡晶主上。」
單膝昂跪,溫聲誓約。
看著齊眼的他,名為蔡晶的少女笑了。
沒有真正的「永遠」──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永遠不變」。儘管他這樣的回答稍有模稜兩可之嫌,可她想她懂,自己那單純到近似不知變通的麒麟究竟意指為何。
忍住血氣味尚親近她身,不到一截手臂的距離去承諾他的誓約,誠心包容衣服沾滿恭民之血與升山受盡苦難而沾染妖魔之血的她。很夠了,這樣就夠了。
此時恭已入春。
吹過柳北國的条風將邊境山頂的積雪融為水流,向乾涸的恭北流去。虛海的冷氣團隨著冬季的結束逐漸南移,越過高岫山的風勁始強,轉為暖而乾燥的勁風,是空氣在迎風面上升降雨後沿山坡下降絕熱壓縮所造成,這股像要將燃燒大地的風,恭民稱之彤風,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紅風,能摧滅一切的寂風。
「彤風就要開始吹了,現在的恭正要渡過最艱難的時期。」
珠晶的視線再度汲回恭的方向,只可惜被濃厚的雨幕所阻擋,山影遠遠的,什麼也看不到。
「君霖過後,彤風威力會減弱……您別擔心。」
但這也僅只是暫緩之計而已。新王登基,恭會連下三日的霖雨,稱之「君霖」,是比任何告捷都還要有效率的、通知人民新主繼位的天霖。旱氣暫緩,唯不知虛海的冷氣團能不能在初春內盡速南移,若再遭遇春末北上的氣團,便會生成難以想像的大旱。
供麒緊握的手微微顫抖。
自己再清楚不過的。不敵氣候,亦或氣候帶來的其他,已有百計的歷代王朝過不了這一關。
「恭國已經有好幾年沒下雨了呢……對了,你在蓬山可能沒有看過雨吧?知道雨下過以後會是什麼景象嗎?」
少女轉首,盈盈笑問。
「……會有虹蜺吧,天空會有虹。」
他輕聲回道,換來少女「原來你知道嘛」的笑嘆。
內虹燦豔,外虹暗淡曰蜺,形如龍躍天衢,振翼雲漢。
他望向生國。
穹無驕陽,雨勢轉弱,但他的眼睛卻因刺痛而緊緊閉起。
──王終於來蓬山了,終於來了。
這場雨早在他成年之時就該降下,可卻拖到了今日……他的生國還願意包容他嗎?
「供麒,我們快點回去──誒,你在發什麼呆啊?」
少女回首,詫異笑罵,接著對男子伸出手來。
僅僅這個動作──
伸手,然後催促。
他眨眼,又再度眨了眨眼。
少女不耐對方的搞不清楚狀況,直接上前拽起他的手,準備離開雲悌宮。
「慢吞吞的煩死了,麒麟都這樣笨嗎?還是只有你例外啊……」
嘴裡積極唾棄,可牽起他的力道卻無比溫柔。
供麒笑了。
這次腳步一旦邁開,就得永遠離開自己待了二十七年的蓬山,不會回來了。
……但再也回不來也罷,再也回不到過去也罷。這一刻終究必需來臨,早在他成年之時這件事便該發生,只是他遲遲沒有邁出應有步伐。
君霖不斷下著。遠遠的,甚至能從雨落處聽到人民歡聲雷動的呼喊。
逐漸快捷的速度中,他輕易追上了少女向前跑去所邁開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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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麒尾隨小宰之後。再過幾個小時,恭州國即將舉行新王即位大典。
但諸官對新王年齡的毫無期待與質疑已在宮中蔓延。
他們入主霜楓宮當天,立刻面對早已分崩離析的朝廷勢力。
首先是錯愕。
接下來當大家聽到他喚她主上時,是一片迅速高漲的鄙夷與失望。在幾位朝官臉上看見明顯的嫌惡表情後,他才徹底意識到成見的樣貌。
欲用身子擋去那些傷人的意念,可終究還是讓動作輕巧的少女先一步承收。然她僅飛快一掃便斂去所有表情,握住他伸出的手,自玄武與地面接駁的翡翠階梯步下。
細若春蔥的手指越他掌心後便收回,寒冷的殘餘觸感在他的溫熱中迅速化去,像是不曾留駐般,讓他來不及回握便攏上滿端虛無。
她的動作總是在他之前。
供麒不會不明白這個舉動一直以來代表的意義。
諸官迎王的不快僅是初始。翌日,新朝決定貴色,少女毫不猶豫的擇紅,在場相關官員卻無一阻止。
剎那,一陣燙灼深深潑進他心底。
恭的最貴色係黑,為恭州國治世最久的女王所選擇的貴色。而恭的滅色便是赤色……一般官員都會制止王選擇其色為貴色,但朝官沒有。自己身為民意的具體表徵,官員的一致默許,他僅能旁觀。
看她背負恭的滅色。
遠古時代,恭曾出紅麒。
但與其珍貴相反,他卻帶了空前災難回到生國。
傳說此麒身帶異災,行經邑里必旱。紅麒連選兩位君王,兩位皆在位不過五年,他就任宰輔期間讓恭國人口銳減逾三分之二,像是用稀世異色熨過般,恭土賴以灌溉的母河一夕間乾涸,整片大地焚燒般焦澀。
母河枯竭的事實讓生民覺醒得痛徹心扉,大河流走了他們最後的想望和冀盼,沒有讓紅麒選第三任王,人民便親手埋葬了這位赤色麒麟。傳說彤風便在紅麒死後產生,自此爾後若逢大旱,恭民便稱之紅害,而彤風之紅,係為恭的最滅色。
不會不知道的啊……紅麒傳說,恭民年幼時都曾聽說過。
在蓬山時,女仙們曾殷問他有無幻想過自己主君的樣貌。當時的他溫笑著搖首,說沒有必要。
多病造成自己基性的畏怯與悲觀,讓他擁有著不符外貌的虛弱聲音與輕盈體重,長年臥榻更是讓他不斷用閱讀藉以排遣無事可做的罪惡感,但對生國了解越多卻令他亦加驚怯,惡劣的地理環境造就百年來浩繁的王朝更替,而對政務了解愈豐,他亦加毫無把握足以擔當萬計黎民的生活。
幼時,周邊的人們都告訴他,他有一個國家。
為什麼妳們沒有而我有?當時他惶惑抬首,如是反問。
因為您宿命與我們不同呀,傻瓜。女仙們嗔溺回道,吃吃的笑。
芳草鮮美,天空蔚藍。那天在山坡上,他和女仙們玩捉迷藏。
一開始便當鬼,他原地蹲下,埋頭數數。可當他喜孜孜的要開始找人時卻驚恐發現,草原上,沒有人。
頓時腦海一陣空白,他最先想到的卻不是呼喊,而是女仙曾經拋給他的、一個他所不懂的名詞。
……名為宿命。
他開始奔跑。
水紅的花英英雪雪,不斷自身旁閃逝,低低偃去,從遠處一路漫來,在潮濕的山坡上淺淺飛逸。然他還是找不到人,細雨空濛,眼前徒剩迷茫,什麼都看不到,紅花葳葳蕤蕤地搖曳,小雨下著,不斷的打落了它。
他不敢停止奔跑。
因為仍處於遊戲範圍,他得找到人。若找不到,遊戲不能結束。
……這就是宿命嗎?
爾後,一局結束,他與其中一位女仙身分互換,當一個被找的人。躲在蒲葵環繞的小池塘邊,把小小的身子埋進草葉堆裡,屏息不敢出聲,不斷祈求著,不要被找到、不要被找到……
女仙就這樣沒有找到他。
認知到了這個事實後她們開始驚慌失措,溢出原有的遊戲範圍,四處尋找。然他不願出去,也不讓女怪告知她們他的所在,一直躲著。
小雨持續下著,遠山模糊泛黃,天空高拔,他開始覺得身體冰冷,想起患病未癒,不由得緊緊抱住自己身體,女怪張翼護他,什麼也沒說。
那時他想起很多很多事。
……前臺輔找到先王時,先王對她說,他最多只能給她五十年的王朝。恭國子民都知道這帶有傳奇性的故事,因為當時臺輔聽到王的話後跪在他面前,花了三天三夜,才把頭低下去,迎他為王。
故事總有後來,儘管名為故事的陳述並非故事。後來王朝倒塌時,王這麼對臺輔說,說看吧,事到如今是因為妳當初選擇了我。
他永遠記得前臺輔生前最後一句話。
因她語畢,便騰身跳樓。
「我用這條命還給恭州國,因為選你為王的人是我。」
殉國?殉道?
……還是以死強拒硬加給她的什麼?
臺輔、臺輔。
這是什麼樣的宿命,什麼樣的痛。
所以他什麼都知道,卻又什麼都不知道。
──自己的宿命注定會在王朝這棵老樹上吊死,他知道。
隔日他被找著,因為發燒被女怪送回宮中。迷迷糊糊中隱約想起要是他死了國家要怎麼辦?重結供果,他就可以不用負責任了嗎?把宿命交予另外一位麒麟,他就可以持續躲在葵草間,一直一直躲下去……
然後他的曾經存在也等同於不存在了。
為什麼送我回來?那天躺在榻上,他不自覺的掩睫低問。
因為您是供麒,恭州國的麒麟。對方輕輕嘆息,細若小雨落花。
……然而為什麼呢,自己又是因為什麼要去問出這個問題的答案?抬手遮面的同時,眼淚就這樣掉了下來。
還是在遊戲中,沒有結束過。無論他是否躲藏,始終在範疇之中。
什麼是宿命呢?
也許宿命就像是飛馳於生國上空,漫無目的遊走,突然忘記自己身在何處的感覺,儘管不清楚,卻仍知道自己還在恭的感覺。弄不弄得清楚身在何方或許已不重要,也許宿命更像是昏迷醒來後,他仍知道自己是誰的感覺,知道自己為什麼被送回來的感覺……
他願意成為臺輔,就這樣度過一生嗎?
身旁的人護他衛他,理由簡單,只因他是臺輔,恭州國的麒麟。當他為己身宿命消極惶恐,周身的人們總說,沒問題的,您一定辦得到的,您一定行的,因為您是麒麟呀。
……有任何根據嗎?麒麟可以不用付出不學無術,到了皇宮自然而然懂得所有政務處事,只因為他是神獸,是麒麟嗎?
一無所知,背負著毫無道理的信任和期盼,若這擅自加諸於他身的期待被架空,他沒有實現黎民所願,人們狠狠跌落,把失望重新填回他曾被殷殷冀望的部分──這時候他還能夠說些什麼?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的存在只是一場的虛構,人人一廂情願的根據自己的需要與冀盼填充他沒有曝光的部分,大家看不到進而蠻橫理解為空白的部分,不由分說的向他生命的全部推廓而去。
麒麟有麒麟的尺度與規格,他的所有,他的成敗都符合這個世界為他們預設的邏輯,然當他忍辱負重達成人民祈願又將如何?
一旦期待被回應,他就消失了。
消失在一場虛構的、人民一廂情願的,對他的詮釋上。
體制似日光。
讖語般緩流,照在每一個人身上,即使意識到了它的存在,仍無時無刻不受它引領,被規定著控制著腳下的道路,所有人都一樣。
……你告訴我,回答我。
願意成為臺輔,就這樣度過一生嗎?
不自覺中,一櫃櫃的古籍遭他翻盡。女仙又忙著將藏書府禦清出新的一櫃讓他閱讀……最後由於臥病時間過長,他索性在書庫作息,不佳的身體狀況成了他逃避的藉口,護衛麒麟的蓬山,是包庇他滿身罪過的天域。
不是聽不到的……生國人民哀嚎著泣喊著死去的聲音。
但他寧可懦弱等待也不願前往生國尋王。
世上存在著「捨得」的法則,有捨才有得,無法面面兼具。清楚自己無法拯救所有人,卻不自量力的去執著,定要眾生渡盡,不願放棄任何一個人的下場卻是連一個人都拯救不了,錮住他自己,繼續囚禁於無法辨識的史料,以各種符號繁複萬緒的,永無止境的在腦中堆砌、堆砌……
抬首,陽光還是千年前的日光,然他卻難以名狀的感到悲痛難抑。
僅是因為清楚事實的關係麼?那是所有起滅凝固在歷史上的標本,無可搖撼,照著既有的軌跡循環與輪迴,注定永眠不起。他與凡人沒有兩樣,一開始就屬於被操演的色裔,麒麟一色。
不會不清楚自己造就了多少無辜生命就此死去,但他卻選擇消極以待。等待那前來的升山者中有王,等待自己能夠免去面對……再一年的死亡攫去所有加諸在他身上的重責大任。
他等死,是事實。
這樣的他早已失去被稱之為仁獸。
把解放建立在生民死去的基底上,把自己的逃避行為以孱弱正當化,選擇消極等待之刻,他就不再具備麒麟的資格。
自己真有慈悲心麼?
真是心懷慈悲,就算己身虛弱也會不顧一切的回到生國覓王。麒麟是一種能為國家捨身的生物,而要百姓成全自己的他,只徒具麒麟的獸形,包藏於底的,是不堪言狀的罪惡,污穢。
書冊在日子一天天的剝落中遭他翻爛,直到女怪制止他近乎沒天沒地的吞噬到手的冊籍,他才發覺週遭都以憐憫擔憂的眼光關注他,蓬山所有收納的藏量早已被他憶得扁薄,史識得他隨手鎔鑄,運用自如。
在等什麼呢?您還在等些什麼?
女怪的嘆息比絮還輕。一縷一縷地,飄進他意識幽微處。
如果自己不是在等死,那他還能夠等些什麼?
(……你告訴我,願意成為臺輔,就這樣度過一生嗎?)
──供臺輔!請您停止!那些內容早已能夠被您分毫不差的道出,請別再看了,蓬山已經找不到任何一本書是您沒看過的了……
女仙的制止聲比杜鵑啼血還要傷悲。一泊一泊的,彷彿隨時都會因力竭而死去。
沒有人生下來就是臺輔的。沒有人生下來就能是臺輔的。
──沒有一種生命以國為氏以身分為名,就是沒有自己的名字。
一一翻檢自己的願望,慾望……感傷與悲哀。
他願意成為臺輔,就這樣渡過一生嗎?
或許這時候的他已經不需要草原了吧,甚至連躲藏的蒲葵群也不再必需,恭的歷史只是水面一個隨起隨滅的空氣泡,帝王將領化去後,草原依舊霧色一片,水色紅花或淡或濃,在隨便一個低坡的落勢中,抽出一赤蕤,小雨淋過的。
這麼以為著。但他卻發現自己始終躲在那葵叢中,從一開始便沒有走出來,用力把無數知識塞進軀體中,其實最想把自己的存在從肉殼裡徹底推擠出去。
不要存在。不願存在。
混混沌沌中,安闔日至。
這次安闔日感覺上比往年要早。隱藏在天性下的感應像是雪洗般清晰,從蓬山就能夠感覺到遠方一股衝天的強勁氣流,往山的方向接近,迂迴,盤繞……
在感應到王氣之刻,他的瞳突地刺痛著。
鼻翼上湧現的,是酸酸的感覺。
足跨使令,遠遠便瞧見了王氣凝聚的所在,當他遙望,見及那纖細的骨架與身形,便知新主是位少女。
是位荳蔻年華的少女嗎?雙親嬌寵,笑靨如花,眉宇間盡是清麗的色度,唇瓣是天然花色的紅潤,清純、任性,無慮無憂,不必學會深沉內斂,鮮嫩的生命清透到一眼便可望穿她能有的全部,憂鬱和煩惱盡是這個年紀專有的纖細單薄,一陣風便可吹散,隨時都能回到歡快單純。
當想像似水般恣肆,才意識到自己從未了解過自己。
不是不在乎國家死活嗎?不是只求卸去身上的責任嗎?
──已自私怯懦到無可覆收地步的他……真正在等的,究竟是什麼?
近到足以瞧清對方樣貌的距離時,他笑了。二十年來,從來沒有這樣笑過的。
少女不像他想像中的少女。
少女有著一雙超齡的眼睛。
成熟,深鬱。國家至今承受的苦難深深地沉積在她眼底。
直到對方一巴掌落在他的頰上,他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待些什麼。
他等待自己的醜陋能夠無所偽裝的攤在陽光下的一天,等待能夠被制裁的一天,等待錯誤能夠被譴責的一天,等待能夠贖罪的一天──
等待能夠承認他從來沒有不在意過國家的一天。
──他一直等著她,等著王允許他能夠回到生國的那一天。
隨同少女返回生國,餞行的玉葉曾一度握緊他的手,冀他保重。她深沉道,如此年幼的君主是創史以來頭一遭,以前沒有,以後相信也不會再有。緊握的手傳來了某種程度的冰冷,隱晦地傳遞著訣別的氣息。
一如滅色選為她的貴色,朝官無人阻止的舉動中,鮮紅布匹湧如血泊,卻又在轉瞬間化為蒸氣,灼人地噴吐,似要將他燙傷。驚恐中,他的主君定定的將赤紅攬在身上,也許她從官員臉上讀到了異樣的酸腥,也許沒有。
就這個顏色吧,少女低低的說著。就決定是這個顏色。
生的源初之色,王朝的滅之色。
在通透意義後他還是沒有將不能選赤色的解釋說出口。認識不深,但他卻奇異的知道,就算自己說了,她的選擇仍是不會改變。
血流漂杵,屍駭橫陳。
在那個失道的年代裡,生者永遠不敢往後看,怕看了會崩潰,有些看久了的,情感已經蒼白得近乎麻木不仁的──知道民族鮮血淋漓的傷口,不管再久都不會結痂。
王去了又來,來了又走,傷口只能亦加發膿生瘡,不斷的撕扯,刨削,擴大。總有人該去承擔,總有人要去面對,但有沒有那麼一個人……願意給予這個傷口一個擁抱?他總是笑著,逃避的笑著,怯懦的笑著,但有沒有那麼一個人……
可以讀出他藏在笑裡最深處的悲傷?
在古籍裡知曉生國之所以換朝如換衣的原因時,他便像發了瘋似的開始掏空蓬山能供給他的一切。看遍了北方國家抗衡氣候的改善方法,閱盡了歷代恭朝及其鄰近國之所以顛覆的原因……然後,不管怎麼找都找不著能夠拯救國家的方法。六成王朝無法越過新王登極五年必至的厲旱,就算成功越過者,也不見得可以撐過接下來的十年。
玉葉住處的府禦有本書能夠顯示生國王宮所藏的典籍內容。在看盡霜楓宮的藏書後,他覺得精神深處的某一層面被抽乾了,直到成年必須去尋王,他放棄行動,決定等待。
若命定要由他來面對,總有那麼一天,王會出現在昇山者中。
前朝君主發動重寶成功故讓王朝持續六十二年,但重寶近百年來已無人發動成功是事實,先朝盡覆,傾倒得連他最後的希望也一併帶走,再也問不出當時重寶之所以能夠發動成功的原因,當初見證先王與其臺輔使用重寶情形者,盡魂投九泉。
彤風必至。
那是能夠吹倒王朝的風,成以血債,生生世世糾纏。
紅灔灧的,君霖撲不滅的。
……吶,你不覺得艷麗的女王最適合紅色?
思緒毫無預警的跳換。姣好的唇線在他面前優雅勾起,耳畔卻聽到了大僕吐槽似的乾咳了幾聲。
傻瓜,紅色很適合我啊。你不會覺得它穿在我身上不好看吧?
少女的小臉抬首望他。就那麼一句話,他的意識在她清脆霸氣的問句中重新凝聚成形,赤彤布匹在他眼中泛著鮮美的光彩,形若騰蛟,色若虹蜺。
你知道雨下過之後會出現什麼嗎?
望著那雙等待著他同意貴色為紅的瀲灧眼瞳,他驀然想起領過天飭該日,她提問過的問題。
「謹遵汝願。」
他溫聲應答時,她開心地笑出聲來。
而他也在那抹笑容盛開之際知曉──他的悲傷將不再具其意義。生死一線的色澤,她毫不猶豫的擇之貴色。沒有人想要的她想要,沒有人要疼惜的她疼惜。
一連串使他打從心底懾服的行動裡,讓他明白這位少女為什麼會是王。
「──臺輔,臺輔?」
男性嗓音摻和步子擦地的嗡音似漣漪般漫來,金髮男子方抬首。
小宰提醒著腳步慢下來的他,臉色盛滿疑惑與顧慮。
(……於是我知道我會成為臺輔的原因。)
他笑出聲來,溫聲答禮。
「沒什麼事……我們繼續走吧。」
付諸行動才有改變結果的可能,踟躕不前對事並無助益。
想起了自己的主君,供麒堅定的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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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州國首都‧連墻是位於淩雲山向北延伸的山麓腳下的城市。
從遠處望去,深黝巨大的山麓似通天塔般直入雲霄,也許是尚未入夜的關係,淩雲山邊緣像經過加熱般,與天空區隔開的稜線緩緩融入空域的蒼藍色澤中,隱約可見的輪廓也僅是和天宇色調略微不同的藍,淡淡透露著幽微的存在感,墻壁般的藍色影子若隱若現,越是拉近距離,其身形似向左右無止境地延長,海天之際的青幕。
像是地平面起迄,什麼巨大的東西挖空了而存在那裡。
霜楓宮位於淩雲山上。
步入宮殿內部陡然變得幽暗,川廊黧黑,狀似一般花崗岩,但行走其上便如行經星川,流光奔竄,使地面似浮動著的水面,虛實難判。
向四面八方架空的飛樓渡向其他宮殿樓榭,各亭又以飛橋欄檻明暗相通,輕盈空透,翼角高翹,格局繁複莫辨,壯麗奇詭,樓非樓,壁非壁,殿宇蔽空,光度極微,所有一切皆在光線漫射下呈現鏤空透明,沒有一個能稱之為空間的存在。
空間不予人恆常感,不斷變動著。
遠處一門闕勁直通霄,卻在拔空時遭燕寢截斷,底基為東西朝堂遮沒,看不到頂端,溯不到源頭,不知從哪裡來,又要往哪裡去。所有一切都是流動著的,只要有光,就會讓人覺得空間一直在變動,尤燕寢區,樑柱系統的拼構令人看不出究竟是什麼在支撐殿堂,長柱沒上簷頂便隱沒無蹤。
她就在官員的陪同下渡過霜楓宮。
盤衍一整個山頭的建築揭示定位的無可離棄,露柱的併排似某種揭櫫的儀式,在望不到盡頭的大道上尋覓答案的匯流點。
當裙襬挲地發出窣窣聲時,珠晶不免覺得好笑了。
宮殿何辜,要滅頂於對它的主觀詮釋?
腳步在空曠中被放大成透明。
巨大晶玉鋪就的道路上,嗡聲久久不散。
尚未入宮她所看到的,時代下,每個人都蜷於自己的崗位裡昏睡。任世道大亂,軀肢早已和定位結合為蛹,城淌著,暮靄般流動,某種程度上已成為生命一部份,但人民卻沒有過分注意,不知城危人危,城亡人亡,滿載眠者的無主王朝滑行於無數城拼起的海川中,漫長而碎裂的,將一個又一個人生漠漠碾過。
四姐瑞章總愛攜她亂跑,某個嫣黃飛花時節,帶她去鋟蚵。
她搬了凳,坐在瑞章旁邊,姐姐將她嚴實戴上手套後,便教她鋟蚵的握法。對方揀來一小蚵讓她握,右手操刀,木柄前端延一鐵刀片,告訴她切入的角度,自蚵殼尾股刺入,整粒剝開,使刀尖把蚵仔從中間劃下來。
兩個時辰過去,她方完成第一顆,手顫抖不止的,甩刀尖盛蚵肉拽入大陶盆。勉強剝到第五顆,雙眼便乾乏酸澀,掌指似遭燙傷般一碰則痛,始終因施力方向不對而讓牡蚵滑落地面,若非護套厚實,雙掌早已血肉模糊。
整晚,和一屋子女人不斷做著重複動作。
川砂、海水和風力的作用,帶來巨量泥沙淤積於出海口,加上沿岸流的搬運,漸成沙洲,隨著時間流逝,成了潟湖,恭國沿岸,許多人在潟湖靠殖蚵過活。養殖過程苦心育護,蚵才一點大。普通一戶辛苦賺的錢,只夠食飽。
女人們的交談混雜著地域的鄉音,她聽得似懂非懂,望向瑞章,後者正專注鋟蚵,滿覆厚繭的手同粗工的女人般,或許更厚,猙獰傷疤裂層般斷於掌中央,和女人們很像,似攀過同一條細索,餵入血汁的。
恭曾發生大飢荒,在她尚未出生前。
起初還有拳頭一般大小的饃可以吃,但漸漸的,黍麥不夠捏饃,改喝稀粥,一筐紅薯葉煮一鍋清水,最後,湯稀到什麼也沒有了,乾黃薯秧、米稈、麥桔、野菜豆殃,草根樹皮簷茅牲畜食用的芻菽……
恭史上,荒年吃過的東西全都吃了。沒吃過的東西也吃了。
村子天天死人,從人死時親屬哭天哀地到人死時親屬直著不動,吃不飽人也沒力氣動,加上水腫,只好將屍體隨便挖坑草埋。他們才剛剛離去,就有好幾隻餓犬撲上去扒坑,拖出那些屍體搶食,村舍的人看到了,有些忍耐不住的,便上前打退群犬,幾個人抓起那些剩下的屍肉,蹲在屍體旁,大口大口的吃。過冬時沒柴沒草只好趁著晚上時到墓園拖出屍體拽起棺木回家燒,燒出泡在油脂裡的、腥羶刺鼻的屍臭味道……
不曾聽過這些故事吧?不曾聽父母親對妳說我們那個年代所發生的這些故事吧。
有次惠花的娘照顧她,那時自己年紀尚小便徑直央求對方講故事。眼前婦人不會編故事,不知情的她不知道這些逼真的敘述究竟是不是故事,聽到婦人這樣問時半信半疑的喔了聲,想起人吃屍忍不住厭憎可怖,看著婦人心裡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希望對方告訴她,那只是故事。
故事中人吃人,如果換做是妳呢?
聽到她的問題,婦人想給她一個微笑,可是卻失敗了,蒼老的眸子,斥塞著讓她一生難忘的眼神。
妳說呢,珠晶。什麼都吃盡了,卻還不放棄想要繼續活下去,我們要吃什麼,還能夠吃什麼,妳說呢……
她能說些什麼。
父親曾說「家裡生活過得太安逸的人,沒到過外面走動,根本不了解民間疾苦」,他說這句話時飯桌家人齊聚,他看著她講,神色依舊溫和。父親語畢,視線沒離開過她,一股寒意上竄,她瞇起眼,沒來由的感到身體冰冷。
後來她為求證,向馬子提到飢荒這件事,未料年邁的他撲簌簌地潸然淚下,讓她十足尷尬。站著,坐著,什麼都不是。
怯怯伸手想拍他的背,順他的呼吸,可卻在接觸到他沾滿牲畜味道的衣料時愕然煞住,她該說什麼安慰他?她能說什麼安慰他?
入宮,朝官迎她,諸官近她,她以為官員和家鄉所遇的人們截然不同,可她錯了。某些官員有著和馬子和惠花的娘一樣的眼神,一種她沒有的眼神。
……一種痛的眼神,撕心裂肺。
於是她驚恐。驚恐來自於無知。
不知扎根土地的記憶便等同無根。始終覺得自己才是清醒著的,但她卻也從無理解普遍人民何以持續在自己崗位上昏睡,漠視自己的應有責任,危難到來時沒一點擔當。
是一個什麼樣的畸形時代造就人民如此?
何以眾人皆醉她獨醒?
……她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她不知道。
王位的存在,不,應該說昇山這件事之於她也許只是一種吶喊,某種意志的開揭,而後麒麟認可她,確立她為王,規範這個世界的遊戲法則下,只會昏睡不知覺醒的眾人中她才是正確的那一個,正確無誤,全恭州國沒人比她更適合當王。
當然,她對於自己做過的努力坦蕩傲之,還有誰比她更有資格為王?
什麼叫人格?人在市場上的交換價格就叫人格。
記憶中五哥對王制國家極端不屑,肅清競爭對手狠絕明快,今天決定要宰了誰,誰明天便不能出現在市場上。他的行為沒有深奧意義,本身也沒有深入內省,禮節道德留給別人遵守,研究開發、社會民生彷彿都是別人的家務事,他只注意此時此刻發生在他眼前的事,只注意什麼方法管用而什麼方法才能有所收穫,不在乎今天踩了誰而所做決策又會傷了誰,不在乎違背什麼道德原則。
……因為他認為明天永遠不會來的關係吧,三姐說。人格就是一個人在市場的交換價格,其他答案都不能讓人活下去。
入霜楓宮後當朝官毫不客氣地抨擊她時,她曾注意某幾位的掌心有交錯的傷痕,劃在掌中央,像是曾經罄盡力氣抓過什麼賴以生存的東西般,為了活下去緊緊抓住不放的。
那時她方明白暸悟,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卻又什麼都知道。
……那條她沒有攀附過的繩索上爬過千萬人,九死一生的活著。
她與時代存在著斷層。
無王期拼生活拼版圖的兄姐,經歷過大飢荒的父母與更多活過那個時代的人……和她之間存在著無法橫越的斷層。從她生活中無法藉由近似經歷去揣測,沒有第二個時代迫人如此卑賤,從人們口中轉述更加無從想像……不敢想像。
他們那一代的內心深處有她所不能夠體會的痛苦,過度勞動與艱苦謀生早早壓彎了他們的姿態,侵軟了他們的志氣,當求生這件事成為生命的全部,他們只能放棄理想放棄尊嚴放棄羞恥放棄道德,螻蟻般活著,活得猥賤,活得悲哀,活過之後再也不敢奢求其他什麼,然她一生下來便被人捧在掌心上寵愛著,父母兄姊的經歷她沒有過,普遍恭民共同擁有的經歷她沒有過。
……血肉模糊的人生,她沒有過。
所以當頑丘拒絕她的理解時,她很激動。
拼命的行動,拼命的溝通,嘶聲竭力的叫喊,只盼對方能懂。當頑丘要她撇下他去躲妖魔時,她嚴正拒絕,說不要。
彷彿是回答那個未竟的問題般。
雖然她至今仍無法回答惠花母親的問題,可是她發現能否回答、能否互相理解互相溝通都已不再重要,因為婦人期待的不是她能懂那個年代的故事、不是故事的傳承、不是故事中感同身受的體認,更不是所謂的答案……
什麼叫悲願?
初看到這個名詞時,她惑問二兄。
神祇由慈悲心所發出的誓願,就叫做悲願。
二兄答案太簡短,她還是不懂。當時三姐在旁耐心解釋,所謂的悲願,打個比方,是指明明知道不可能實現的卻還要去求,自己辦不到的,希望神能夠聽到那個埋藏在內心最深的願望,有些地區的人民會三步一跪一拜,一路拜上淩雲山,跪到霜楓宮為止。起初是求王與麒麟傾聽他們的心聲,可最終不是了,他們三步一跪一拜,在崎嶇的道路上,只為向天乞求他們內心深處的、那個無法實現的願望……
不放棄任何一個人算不算悲願?
當時三姐聽到她的話後怔了。
愛笑的姐姐當時沒有了笑容,以一種難以言喻的眼神認真問道。
妳覺得這是能夠實現的嗎?
拯救每一個人,渡進恭州大地。
如果讓她說,無論什麼時候她都會拼盡全身力氣的大聲喊叫,說她絕對不會放棄任何一個人,她會緊緊抓住他們的手,一個都不會放……
在人民最痛苦時伸出她的手,陪在他們身邊。
……這算悲願嗎?
現在她是王,當時沒能回答姐姐的問題現在就要堅定回答。她是王,是即將帶領恭州國的王,如果不能夠回答的話人民該相信誰,她自己又該怎麼相信自己?那天她叫供麒對她立誓,會變成無意義的,可悲可鄙的行為……
但就算如此……她發現自己依舊無法回答。
如果王能夠被允許軟弱的話,不信神的她,從來沒向誰跪拜過的她會三步一跪一拜,替所有恭民祈求那個無法達到的願望……嘉祐她的子民,嘉祐恭州大地。
外在環境迫她超齡,可她發覺自己內心深處仍是小孩,固執無比,單純無比,在自己已斷定那是悲願的同時卻又大聲反駁,說她不會讓這件事成為悲願,因為她是她,跟過去辦不到的王不一樣!!
……可她與過去的王真不一樣嗎?
初次見面時她無法諒解供麒,覺得他無視恭的疾苦遲遲不願下山尋王,簡直可恨之至,但幾日相處下來她發現事實並非如此,他甚至比官員還清楚每州每城的狀況,地理環境人口分布產業交通……
不可能!您不可能比我們還清楚的……您從來沒有下過蓬山!!
當時上奏朝臣驚駭,臉色大變。她忘不了在場者的驚愕表情,更忘不了供麒當時一反溫懦的淡然安靜。
她甚至確定自己永遠、永遠無法忘掉他的回答。
你不是我,怎麼能夠斷言我什麼清楚,什麼不清楚?我在蓬山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你知道嗎?
聞言她兵敗如山倒。
她無法尊敬的父親、從來沒有在她面前施捨過乞食者食物的母親、賣掉田地助紂為虐幫父親做生意的兄姐……她看表象便做出定論,卻未深入理解過他們之所以如此行動的原因,認為事情就是這樣,沒什麼好再說的了,對於那些她無法認同的對象。
可她只有十二歲,光是學習長大就費盡力氣了,怎麼有時間徹底瞭解過父親?知他之所以為、之所以不為的原因?
她怨父親不懂她,不曾理解過身上根本大責,不去昇山也不讓她去庠學,可她發現自己在這樣說的時候不僅不清楚父親的生平經歷,更不清楚曾花大半生四處奔波的他究竟為恭做了些什麼,讓她討厭他,恭民卻全都像瞎眼般一致稱讚他的好,稱讚他有優秀的子女,說那些分布在恭國四處的兄姊們不但優秀人品更是端正,有什麼地方錯了吧,一定有什麼地方弄錯了吧……
時代在變。
為了生存,首都連檣盡是商的行軌,為了前進,人們漠漠前行,誰死了,不會有人因此收起笑容,運轉的時代,每天每天,三十萬餘人和她擦肩而過。
新生一代在商業化普及的土地上長大,延出家人賦予的鐵翼,規格化地飛,恭國各地已經沒有太大差異,政府為了讓商業成為恭賴以維生的主體,建構起了固定的人文景觀與街景衢巷,讓商隊旅團進城後能立刻找到目標處,一套由無數預設計劃、人工規格造形與統一化所架構的系統,將國土建造為共通故鄉,減低歧異,統馭為一,如此人民的故鄉便只剩一種,尤新生代漂流在四通八達的母河上,鋼鐵水,赤銅河道。
既然不懂上一代的傷痛,如此被規格化了也正好,可以免去尷尬……這一代,誰都一樣。
──然這真的是她想要的嗎?
「主上,典禮就要開始了。」
猛回神,供麒正在喚她。
那麼謙卑、那麼樣的不敢去求任何事物,你的懦弱來自於絕望嗎?你心底是否也有著一個無比重要、更勝生命的願望?……心裡面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達成的,自己也早已死了心,可是還是無法抑制,還是想去達成那個願望……
……供麒,你是不是把悲願扛在身上所以顯得那麼蒼老呢?……
門啟,當光照上她的臉時,珠晶終於清楚。
她和他,都有著同樣的願望。
(待續)
很感人,有一種真誠的溫暖,嚴肅下卻又不覺得無趣,寫出懦弱的
堅強和又強硬的溫柔,使人打從心裡深刻的感受悲傷與勇氣。
寫珠晶和供麒兩位真的要很溫柔才寫得下去哇,這是我後來的感想。因
為他們都算是某部份很極端的人吧?嗯。
感謝你這樣理解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