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鵬之翼 拂曉之虹‧章二
蟄部〈乘鵬之翼‧拂曉之虹〉
〈章之二〉
晴空萬里。
幾十騎的黑甲禁軍將廣場圍得鬱沉嚴實,披甲戰馬與精騎環於廣場東西二側整肅以待,佈列有七,弓手則橫於大殿台階與前席使節、官員列之間,殺氣內蘊,精鍊威猛。將士清一色鐵盔蒙面,神色冷峻,似藏諸鞘中的鷙悍神器,動輒無人能擋。
殿北檐下立中和韶樂,南設丹陛大樂。
樂師百者皆著赤緞金緄邊袍,象鏄鐘、特磬、編鐘、建鼓等支以柚木,髹朱飾金紋,八音樂器製以最上乘,華麗非凡。
宮廷雅樂之總御師在得到儀官指示後出隊。昂然舉麾,長穗英揚。
銅鐘率先發律。十六枚銅鍍金編鐘驟擊,建鼓搏拊追以一陣岳撼山崩的響鳴,八音便隨之震天悍地的破出。
廣場闃寂,屏息默立,在長麾下降倏地收樂後,「鳳嘯」起。
圍於廣場最外的三千黑甲精兵持重戈擊地,銳矛扣盾,有節奏的發出低吼。低咽的千人長嘯令人們的耳膜如受捶擊,氣勢之烈幾乎將人的心臟為之迸碎!!
在萬人震怖的嘯聲中,恭州國新任君主升座。
寂靜滿塞廣場,恭國子民遙立黑玉通道彼端。
黑壓壓的,望不到盡頭的。
明明是晴天,可陽光竟弱得照不進她心底。
珠晶獨主王座。無人能同她立於玄色玉階上,無任何物事壓迫她呼吸,可人卻幾近窒息。深闊絢華的玉座透著一股無機質的冰冷,寒得讓她了無知覺,深得讓她坐不到極底,懸空的身子既觸不了地面,也無任何外力佐撐。
玉座不是小孩子玩具的這種事情,很早以前就已經知道了。
如獨行雨襲。
飄搖的天氣裡驀然下起雨,冬雪已過,春日載陽,隆冬的死傷泰半狀似不復記憶,但其實仍未淡忘。如於此時遇雨,往昔看似驚悸壓迫的,現已不再,環顧無人,索性不走了,默默望天,漠漠沾雨,沉寂,溼冷,淡看紫竹落葉,菡萏墜花,一個人在冷暖遞嬗的光陰裡獨坐,悄然冥冥。再也沒有走避的意念,辦不到……也興不起。
腳碰不到地面很滑稽。
一個被無數前人所遺留下的,現今她得坐上去。非自己能有的形狀卻要被前人的合身整飭,承受是否符合規格,若否,就要被放棄。
珠晶突然覺得朝冠好重。
瞳仁酸澀,雨持續下著。風在吹,不知從何吹來,輕輕穿透蒼穹,然薄空卻先一步凍透,平整,冷冽,沒有一絲可以作為的空間。仍能感覺小雨淋漓,但它終究漫漶。
……無法承受。
彷彿視線稍微傾斜,呈現不正確的角度,脖頸便會因為不堪載重而應聲斷裂。
供麒就在這樣的氛圍下離開官員之首。
小宰無措的捧著己國臺輔所交付的朝冠,一臉為難,原因是官員皆向他投去不解與怨其失職的眼光。
皂衣織成文繡以山螭九章,銅金髮隨風飛揚,色澤清透,淡若春泥。
他筆直的,沒有猶豫的向前走去。
他向她走去。
朱紱玄紗,劍綬履舄。
他向她走去。
黑絨地毯,玄碧長梯。
萬眾灼視,他向她走去。
當他身形交疊過珠晶,玉座前,供麒對她淡定一笑。
……這和先前太宰交代的流程完全不同!!
額上的金約因珠晶陡然起立發出了清脆的交撞聲。
少女失去了面具般的冷靜。
從入主霜楓宮以來便如履薄冰的戒慎戰兢。面對主觀的鄙蔑,面對成見的囿拘……她只能咬緊牙根的嚴律自己須處處行為合宜,不能表露出脆弱,不能存有絲毫依賴的念頭,否則她的童蒙稚幼會被視為國家傾危的前兆,她對政事的智識淺陋會被視為不堪一擊的殘燭,風襲立滅!
少女一臉惶悚。
不一樣啊……會是太宰在典禮前只將典禮異動告知宰輔?還是──太宰只對她隨便交代流程而已?
不敢細思最後一個可能性代表什麼意義。珠晶懼盯己國宰輔,不知道是什麼地方錯亂了。
然在少女眼中明顯露出倉卒之色,這位柔軟笑著的恭國宰輔立刻長跪於她跟前。
「赤國無主,百靈聳動,余承天命奉迎新主,抉之蓬山,九野可鑑。」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掃過在場每一個人的聽覺。
「未取汝願細加聽斷,余觳觫。不求赦罪,期汝體悉烝民之素願,及今佳辰,登極紫宸。」
他的聲音溫和,卻堅韌如山,沉不可摧。
「余誓以血忱,生死不負。」
塚宰立刻長跪。
春夏二官隨之驟跪。
秋冬二府接以迅捷。
珠晶朱唇緊抿。
一陣微顫,朝冠墜飾的赤瑕珠串紛紛落在她的肩胸前,似人的墮淚。
……她覺得今天的陽光真是該死的刺眼。
「──應。」
珠晶話聲落下,恭國宰輔立刻行以三跪九叩。
丹陛大樂起。
天地官長跪,春夏秋冬長跪,州侯長跪,軍衛長跪,觀禮百姓長跪。
──對他們的新王行以三跪九叩之最上禮。
一片黑海在她視線下驀地平掩。
很重的東西一聲聲落下了。
急如驟雨,猝接不及。
……時雨,她已放棄走避的。
她的麒麟在這片怒濤似的伏禮完畢後率先起身,額上赤紅一片,可見叩禮之重,毫不吝惜。
「……你這是在做什麼?你明明知道我真正在意的──」
「必須去行動才能改變自己擔憂的情況,這是我從您身上學到的。有時候形式是必須的,雖然心意並不一定要藉著形式才能衡量,但在某些時候,有必要藉重形式去釐清身分與責任,不是『心裡知道就好』這麼簡單。」
她來不及說完,供麒便將食指放於唇畔,微笑著示意他的君主噤聲,靦腆的笑容像是做錯事又像是歉疚打斷她發話似的,玄瞳明澈,毫無遲疑。
「這是您的登基典禮。王在一生中,只有那麼一次而已。」
他的聲音低到只有她能聽見。
珠晶一瞬不眨的看著供麒,眉頭緊蹙,拳頭緊握。
「現在太宰肯定氣壞我擅自行動的逾越了。所以請您鎮定,裝作若無其事。」
眾人陸續起身,他的聲音抑得更低。
「請您篤信。您的登極是恭的意思,也是天的意思。」
「接下來我會一直站在您身側隨侍。所以不要緊的,請您鎮定下來。」
話聲甫落,珠晶看到她只會露出溫懦笑容的麒麟下一刻向東面廣場對空揚手,鳴鞭校尉頓時整齊劃一的叱出三鳴鞭,儀官立出,廣場隨即恢復靜謐。
有人說麒麟是種冰鏡明月般的生物。
映照君王不足,一生都得奉獻給國家,別無選擇,只能環著日般的君主,沒有自我,君主治事長久是他們唯一的成就,考量的方向永遠和主君日東月西,永不相聚。
……然僅是日東月西嗎?少女笑了。
風的溫度稠密,遠處冷空,薄青色的天幕沉垂偃下。可當她已可以看清自己麒麟的同時,雨停了。
除了日光,什麼都已隱去。
珠晶再度入座,程序在儀官的宣禮下邁入常軌。
和鄰國的劉宰輔有了良好會晤之後,大司馬接著宣讀次位使節。
但眾人的反應卻像是水突然自大甕中翻覆般,不僅自己沒有預料到別人的反應,就連自己也難以預測自己會有今日應對。
情況顯然有些失控。
因為在場眾人聽到了個意想不到的國家派出使節──治事五百餘年之十二國中最大國‧奏南國。
當代享譽鼎盛的最大國──奏,能和極北的恭有所牽連本就是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因恭本身並沒有在交易上與奏有所來往,如此盛國派使節前來致禮,唯一可以解釋的便是王與王之間的關係,而證實交情匪淺的是──該國擔任使節者,竟是王之二子!
王之眷屬除非涉政並存有顯著政績,否則不會為他國知曉。宗王身側實存有眷屬攝政之事亦非他國全然不識,以英清君前來祝賀也許不至於讓幾位恭的資深朝臣如此震驚,因卓朗君生性過於不羈,外界只傳說他雖有奇才卻不喜使用,長年行蹤成謎甚至連己國的重大會議也不見出席,總將其絕頂聰穎用於規避責任,這次供王登基請得動他,若非恭國新主與宗王有所交情,便是與宗王眷屬有直接關係。
不管訝於奏國聲威亦或驚詫出使者身分,一陣喧譁與贊嘆霎時滿佈廣場。
眾人熱切望其使節出列。待其步向玄碧大階。
金冠墨髮,白綢常服襯其頎長,黑緞衣袂在風中獵揚,使節一雙瞳眸燦若寒星,視線筆直得似要讓人無所遁形,微勾的薄唇始終噙著淡淡的笑意。
來者五官深邃,俊美至極。
那是位出眾得教人屏息的男子,優雅萬端,卓犖不羈。
大哥哥的家住哪裡?
她當時試探性的問著,其實沒那麼想知道。
很遠的地方。在奏,知道嗎?
當時乍看二十出年歲的他低低地笑了。動人的笑意中,年齡似又更輕了。
之前在黃海的他雖作尋常旅客打扮,卻予人一種說不出的異樣感覺。感覺得到他的笑容中有股不明所以的氣勢,看似柔情,偶爾卻光芒冷熾,舉手投足間處處能讓人感受其氣魄魅力,顧盼中流露文士的風雅,又摻散著武將的威峻。
但──
奏國宗王之子?……利廣?!
珠晶難以置信地睜大了雙眸。
彷彿是相當滿意她的表情般,立於玄碧階頂,年輕使節的笑意加深,渾然天成的王族氣勢更是讓他優雅得無懈可擊。
「先新主上無法親自前來恭賀,原定的昭彰也因直屬的隆洽事務繁忙,以致遲遲抽不出時間,所以敝人便毛遂自薦的擔任使節……珠晶,還希望妳切勿見怪呀!」
使節此語一出,廣場內隨即泛起一片抽氣聲。
著常服出席登基典禮已是過分隨意,況王之眷屬無任何官位竟仍直呼自國麒麟名諱?國主雖為己父但對外也得以君臣之禮相待,非但沒有如此,還直呼己國君主名諱!?
後方使節列席中立刻傳過來的聲「噗哧」在靜謐的前庭突兀清晰。奏國使節慵懶淡掃,便看見對方覆金羅巾的嬌小身影正竭盡全力抿笑,紫金眸子直瞅著他,眼中盡是促狹之意。
珠晶知曉對方用意,輕顰黛眉。
利廣之所以會在登基典禮用語如此親暱不拘,是對方欲用奏國與自己交情非比尋常來嚇阻恭國臣下不得妄動,雖出於善意,但也未免瞧她太輕。
「卓朗君不必如此隆禮,本王委實承受不起。待國情安定,必親身前往貴國以謝宗王盛情。」
委婉拒絕的身姿傲然,絳唇卻是輕揚著的。
「先謝供王如此相待了。」
若對自己刻意營造的交好不果斷撇清,就不是自己之所處心積慮的理由了。
此結果為利廣早所預料。
然既是他躬身親為,對於自己的目的,利廣自然有股勢在必得的決心。也正因為珠晶是這種個性,他甚至不惜安排了另一道足以讓他目的達成的強大助力。
有時雖是相同形式,但不站在本位立場做決策反而能得到更大的效果,所謂的壯聲勢,不一定得己國親身力行。
雙方角力不下,看似暫告段落。
儀官續其流程。雅樂御師再度舉麾,一簨十六枚的編磬清脆落音,琴瑟交鳴過一樂句,在特磬的終擊之下,奏開始呈獻賀禮。
價值連城的珠寶自通道不斷呈向殿前,被珠玉覆蓋的空間似流動的水,翡翠綠、珍珠白、黃金琉璃等交匯成洋,大片大片溢向四周。
此時眾人對新王與奏的交情再如何的懷疑揣測,也不得不承認──奏如此之大手筆且無條件要求,說新王沒有與奏有所交情是不可能的。宗王雖是稀世名君,但他卻不是個會對未有關係之國無條件交好的國主。
賀禮最終,騎師遷出一騎獸。
騎獸貌似虎,金茶色的眼瞳中有著黑珍珠般的光采,眸光透出強烈的勁道和不容小覷的爆發力,在在顯示此騎獸不但勇猛果敢,速度更是號稱騎獸中的最強,當然更不是可以輕易弄到手的角色。
──是星彩!
珠晶威嚴的面容在那一瞬間漾出了動人的笑意。
恭非武德昌隆之盛國,唯有先代禁軍是傳統中的例外,對於騶虞這類的騎獸難得一見的程度自然不在話下,就連治事在一般水準以上的前王朝,也僅有前任禁軍將軍在先王的授權之下自力狩得且擁有,連先王自身都不曾擁有過騶虞。
在賀禮方面,對於「恭新主擁有強大後盾」之目的,利廣顯然有挽回局勢之態,雖然對真正歷練深沉的部分朝臣還是不足以使其完全信服,但對於百姓和未涉朝政甚深的恭臣倒是達到了他預想中的效用,只不過,事情尚未完結呢。
唇畔微揚,他淡笑回歸了使節之列。
建鼓響三。
沉厚擊響中昭告著第三位使節的到來──
「恭迎 延臺輔特來慶賀!」
臺輔視同該國國主親臨。
那一瞬間,恭國臣民再度依法彎腰致禮。這個舉動讓廣場霎時呈現一片海波起伏般的壯觀。
出列的延臺輔拿下頭上覆著羅巾,隨同身側一位墨服男子步向玄碧大梯。
雁國宰輔身型纖細,鋒芒英銳,著盤金繡蟒服,黑綢雲肩覆胛,紅纓飄揚,金綬繫腰,他步履纖巧,彷彿隨時都可隨樂聲起舞般輕靈。
雁州國是十二國內治事年數僅次於奏南國之昌國。供麒想都不必的思索。
自從宗王成為世上首屈一指的稀世名君後,基本上從無一國在新王登基大典上同時有奏、雁兩大強國同訪之情狀產生,因此二國之實力雄厚,光僅只一國願意出手援助他國,該國百姓就不必擔心其安身立命的問題。
──為什麼會來呢?
供麒不解暗忖,心中不停地飛過無數揣測。將視線投向讓他訝異過一回的珠晶,而後者神情自若,靜如凝水。見主君如此,供麒苦笑。
……主上會不會是驚嚇過度以致毫無反應了呢?
「此等場面一向非我所擅長,故如在用語方面有所冒犯,懇請海諒。」
待定,延臺輔隨即啟口。
近看下,雁國臺輔有著一張相當漂亮的臉孔。雖然表面年齡同她不相上下,但時間帶來的滄桑與其閱歷無不散發著對方看似輕淺實則深沉的壓迫感,這種感覺是感官上的,銳而逼人,實則毫無侵蝕性。
「延臺輔毋須拘謹,按平常作風即可。對於您的事蹟,本王早有風聞。」
珠晶注意到從羅巾拿下那一刻起對方的臉色便稍嫌蒼白,眼光瞥向供麒,對方苦笑著的舉止便回應了她的疑惑──暈血。
即位之初的國家由於血腥味未褪,礙於麒麟體質,一般國君均會拒絕讓麒麟擔任使節,排除兩國交好或鄰國必需到達一定程度的邦交,非有特別原因,麒麟擔任使節之事才有可能發生。劉臺輔的到訪在意料之中,但因對方膚若凝脂,本已白皙的劉麒讓人無從看出是否有不適狀況。
……會是雁對我國有所要求?珠晶飛快地低忖。
但雁州國治事已逾四百,國內富饒,經濟更是為多國所仰賴,故珠晶委實不覺雁有圖謀經濟方便之嫌,隔著黃海,只消一看便知究竟有無其利害性。
「延臺輔親臨已讓本王銘感五內,對於延王及延臺輔的心意,恭銘心鏤骨。」
道出的同時,珠晶在眾人訝視下自最高主事者的玉座起身,姿態誠敬地對眼前這位年輕臺輔拱手致意,身段優雅,嗓音清脆。
哦,倒是相當爽快的一位女王嘛。
延臺輔──六太微微泛起笑意。也許是對方擁有王氣的關係,儘管是個尚殘留著血腥味的國家,但離王越近,卻越不會受到血氣味的干擾。
他開始覺得這個忙幫的是有價值了,對方不像描述中般需要小心相處。還說他和供王都是火性,不注意萬一起了口角便會燒得哀鴻遍野、危及他人……啐,還真是小看他,都已經是幾歲的人了,自己還不懂得分輕重緩急和對方表意真偽嗎?這些人……還真的是很喜歡唬弄著他玩啊。
意識到自己出使的艱辛,六太眉頭隱隱抽動。
「對了,雁國國庫在建國初就已遭敝國昏君用罄,撇去危難的必備儲藏不談,我國賀禮的出手無法如奏一般,加上鄰國正處動亂,雁為了收容災民也一直忙得不可開交。」
珠晶神色一凜。
她不明白對方為何將自國狀況坦白到超出一般禮尚來往的程度。而延麒似乎也沒有仗勢國家強大而施予新國救濟的意思,他近似自言自語的發話,感覺上不像國家代表間的生疏客氣,倒似自家人圍一個圈圈的隨性拉家常。
「在此是否可以打個商量?柳木已供不應求,敝國國主希望貴國可以加開木材對敝國的直航,另希望讓雁官向貴國官員討教,學習經管商業的技巧,再議定十年期間雁國境內所有自恭進口的貨物皆不予課稅,作為雁禮貌不周的補償,不知供王是否願意幫這個忙?」
一臉燦笑,延麒直率的態度像是對待朋友般熟稔,毫無架子可言。
此番經濟貿易的關係打通後將會帶來多大的淨利,在場朝臣神色都變了。
「延臺輔這樣說就分外客氣了,延王的請求很容易辦到。」
父親好歹算是木商,恭國境內的資源豐缺與否她再清楚不過,整頓恭國可說尚有餘裕。珠晶看著延麒,後者頭冠的滿花金座合抱一珍珠……因為家中有人是手工藝的絕匠,所以她清楚眼前這位臺輔對於雁主有著不可分割的重要性──延麒可知己身穿戴之頂級?織工樣式、包括顯而易見的朝冠,都已是等同君王的達尊。
怎麼辦呢……位高權重的延臺輔,態度竟如此親切誠懇。
論木材進口,柳北國已是一定水準之豐量,基本上不會有供不應求的迫切,同恭貿易對雁來說無疑是賠本生意,有什麼好處呢?對方到底想從哪裡得到好處?
仔細看著延麒,珠晶找不到答案。
他滄桑卻明亮如水的眸子只有無盡的熱情與……溫暖。
心底泛過一陣激流,珠晶毫不猶豫的接之正色。
「恭待興,此交易之於敝國可媲君霖……無言堪表本王謝意,雁之奧援,恭知感不盡,但盼佳期反饋貴國。」
供王的成熟應對讓六太眼底閃過一絲激賞。
──不得了啊,這樣的進退手腕竟是一名年僅十二歲的少女所能擁有的。
六太燦笑拱手,珠晶回以同禮。
兩相長揖下,雁恭以笑作收。
中和韶樂的鳴響下,芳使節前來祝賀。
芳目前是一個無主之國,但其民生性堅韌,不負「峰」之國氏。使節應對得體,但看得出態度壓抑。直到晉呈獻禮,珠晶才知道使節究竟有何耽慮。
獸貌似虎,在騎獸中屬於脾氣暴躁的一類,往往除了主人決不馴服於他人,心性高傲,氣勢凌厲,遑論速度或力量都是騎獸中的最上乘。
……與奏同樣是呈獻騶虞!
體型比星彩大上一倍,也不似星彩那般白地上帶著黑縞條紋。眼前騶虞毛皮黝黑得發亮,狂放不羈的鬃毛明顯沒有經過人為整理,毛色深沉的程度可說只能看見獸型而不見確切樣貌,唯一清楚的是彷若鑲嵌在黑布上的眼睛,水晶似的瞳眸金中帶血紅,眼神猙獰尖銳,氣態張狂,可以看得出騎師只是很勉強的制住牠,霸氣畢露,不馴中有不可一世的傲氣。
連騎獸都有其國氏之凜傲,珠晶暗歎。
不愧是芳極國,群芳薈萃。
「此獸為先王時代保留至今最不可估其價值之珍獸,請供王海涵敝國難處,芳在此敬賀恭州國國運鼎盛。」
意思就是芳正處無王之境,但因恭是鄰國所以不得不維持一定邦交的前來祝賀,不巧碰上賑災而經濟拮据的王宮無法做出大陣丈……所以便將珍獸送來作為賀禮?
珠晶微嘆了口氣。
恭非貧窮到必須賴晉貢物維生,怎麼這些人一個比一個都還要煞有介事的將不得了的東西往她這塞?
就再這時──
黑騶虞驀然發出駭人的長嘯!
星彩見狀,亦從喉嚨深處發出低狺,目光陡然凶狠。
人們發出驚喊,登時後撤。御林軍火速地武裝於廣場人群之前,使節們被宮女強制請至王座之後的露台,利廣則在得到珠晶的指示後立即欺身近星彩旁予以安撫。
芳騎師在急困下更加用力的鞭斥著黑騶虞,但此馴獸方式只讓騎師得到被飛踹至百尺遠的下場,眾人驚駭,珠晶卻泛上一抹淺笑。
──此馴獸行徑,若換作她是被馴養者,她也會毫不客氣地把騎師踢出去!
在譁然鼓譟聲中,她秉退欲上前制服的恭騎師,起身步下玄碧大階。
但頑丘第一個攔於她身前。
「我的決定你可曾成功讓我更改?」
珠晶連看都沒有看他,盛放的氣勢讓頑丘不由得顛躓了下。
「不……從未。」但她應清楚他為何而攔。他是恭國大僕,不得讓她有所閃失。
「那就讓開吧,如果我無法馴服,他也會自行回歸黃山。」
一般而言,未馴服的騶虞應存有股野性未抿的躁戾之氣,星彩的超然一看即知馴養不易,但一般例子顯然不適用於芳國送來的這頭黑騶虞。甩掉騎師後牠就逕自靜立於廣場正中,既不奔竄亦不躁動,凜凜然如停歇的冰原之風。
──峰。顛極不群,絕塵拔俗。
真的是芳的絕色了。峰之國氏,此獸擔當無愧。
珠晶十分清楚頑丘對黑騶虞同樣抱持著難以言喻的激賞。
此番出手,供王無論成功或失敗都讓兩國有了台階可下。
失敗的話,不但證明芳的確極其誠敬的獻上國內最具價值的賀禮,自使節之口得知先任峰王亦無法馴服,鑒此,珠晶不會被追究有失王的能力,加上年紀優勢,大眾會看在她稚齡卻仍膽大無比不予批評,甚至更加讚賞。
利廣知道她的心思,但依舊無法贊同她的行徑。
珠晶的行動一看即知她要親會這頭黑騶虞。
越高等級的妖獸光是補到無法使其心悅誠服,要證明有能力足以駕馭對方使其效命,馴服唯一確實而有效的方法便是騎於牠背而不被甩下來,一直以來,不管是黃朱或宮廷騎師都能確實拿捏這個訣竅,無一例外。芳與戴因氣候關係對騎獸需求量大,騎師之頂級自不在話下,連芳騎師皆無法安馴的騎獸……珠晶要怎麼做呢?如何設法乘於牠的背上?她有近似馴獸的經驗嗎?
若無任何經驗而僅是憑藉著王的天運……早早會把命給玩掉!
正當利廣眼看頑丘讓開,自己亦毫無立場可出言制止時,供麒急喚主上的聲音讓珠晶難得回頭。
「──在場貴賓的安危都算在你身上,懂了嗎?」
厲瞪、斂笑,回身。
──為什麼一個人可以遲鈍到總是不知道別人正在為他擔心?
就在這一瞬,情況又出現了些微轉變。
原本靜立的黑騶虞驀然將頭昂起,鬃毛隨之翻動,突地一個回身,前肢騰空,發出裂石穿雲的長嘯。
牠的嘯聲讓廣場地板發出「喀嗒」聲,通向主殿的玄黑長廊亦在震動下傳出微微嗡音。幾位官員的臉色慘白至極,因為他們很清楚霜楓宮的堅固與此廣場到黑長廊的距離,光是嘯聲就能將外殿撼動,萬一主上出了什麼差錯……
塚宰揚手,百名護衛便在第一時間內從外圍竄入內圈廣場,但黑騶虞卻因這個舉動而更形不悅似的,又一波嘯吼,橫於牠面前的護衛能勉強站立者沒剩幾人。
大司馬一聲令下,原如石塑般的禁軍動了。
黑色大軍無聲息地環環圍住黑騶虞所在的內廣場,儼如一座滿騰殺氣的森林,醞釀著觸目駭心的風暴!
弓手取弓、握緊,跪下。
第二列弓手立即從軍伍中邁出,持弓站於前排弓手之後。
大司馬再行喝令,大批箭手自陣中出列,側跪於弓手旁,一名弓手配備一名箭手。沒有令聲,但這批箭手卻動作整齊如一人地將箭囊解下,捧著數十筆黑色利箭,準備供弓手發射。
禁軍嚴肅以待,珠晶強令護衛軍退下,逕直走向已然發火的牠。 弓手成三四陣列環環包圍著內場,弦已滿弓,一觸即發。
她無法撤下禁軍的武裝,因為這已是大司馬所能做的最後讓步。
「……你懂我說的話,對嗎?」
問句並非疑惑而是肯定,珠晶在距離牠僅一步之遙時停了下來,在眾人屏息之際,又做了一個讓大家抽氣更甚的動作──視同國威的朝冠──鑲嵌在冠之中央的紅晶被她用力扯了下來,遞到牠面前。
「老是受到那些沒有尊嚴可言的對待,真是辛苦你了。」
弓在同一時間被拉得更滿,百道劍影在日照下閃著冰冷的光輝。
「恭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禮遇你,如果這個合意的話,不妨大方享用。」
她、到、底、在、想、些、什、麼?
頑丘震怒,利廣眸光轉深。
騶虞迅速地往珠晶手中湊去的同時,不知是情急亦或緊繃太久出了錯──
一支箭猝地射向內場!!
原本欲食紅晶的黑騶虞張口便將珠晶的手連帶咬住,血絲飛濺,她來不及痛喊,便察覺有箭朝自己與騶虞的方向飛來!
箭刺入肉體時發出體內組織破裂的悶重聲響,她在眾人的驚怒聲中迅速地拔除覆在騶虞身上的坐鞍,揚聲道。
「我在此解除這頭騶虞的所有權歸屬!此後牠再也沒有作為騎獸必須的束縛!!」
眾人驚愕,其中不乏頑丘與利廣。
……原來她從未想要收服黑騶虞?
黑騶虞驀地安靜了下來,一直用牠全然透紅的眼瞳直看著她。
良久,牠緩緩張開已被牠咬得血肉糢糊的手與完好無缺的紅晶。
許多人正欲上前,珠晶沉喝一聲制止了眾人的妄動,也應該說,她原本應抬手制止以免音量像在對著牠發火,但現在都成了困難一件。
因為那支箭射穿了她的左手臂。
「如果牠造成了任何傷亡,我願意負全部的責任。」
十二歲的女王自信十足的扯出了笑,似乎這句話僅只於形式,而無實質發生之可能。
騶虞退了半步,定定地注視了她片刻,便騰空飛去。
廣場因牠的飛翔捲起了一道似若狂風的氣流,許多戴不緊的纓冠與布巾飾品等紛紛衝上了天空,還來不及落定,珠晶已拾起紅晶,往王座走去。
「……主上!」
供麒臉色慘白地看著眼前的她。
麒麟會暈血的體質和想幫忙的矛盾拉扯著恭國這位無比溫善的宰輔,但珠晶一聲喝令,讓他更沒有選擇的餘地。
「供麒,請柳雁二國宰輔先入仁重殿,你難得可以會見他國宰輔,別怠慢了人家。」
她已盡了全部的力氣力持平穩,若不是已無力氣可以動手,他的臉上必定會多個熱辣的手印子。
不是她愛打人,而是他實在是遲鈍得教她搥胸頓足也不會寄望他因此得以明瞭她的一番苦心……不是說麒麟善體人意嗎?誰說?哪個該死沒長眼睛的?!真想叫對方來看看她國家的麒麟究竟是什麼樣──
利廣聽到珠晶的語氣便知情況不妙。
珠晶中箭後連措詞的自稱都忘了改,想必傷勢已嚴重到危及理智可撐持之地步,且顯然還有事情更加干擾她的注意力般,令其怒氣陡升,幾乎快要失去冷靜。
利廣警醒儀官速將典禮程序進行完畢,對方也像察覺到什麼般,火速將剩下程序以最快速度執行。
開始起風了,天空此時依舊湛藍。
珠晶在萬里無雲的蒼穹下瞇細了眼,隨即緊緊閉起。
典禮很長,還會再繼續下去。
供麒因職務離開後,頑丘因身分站到殿階下後,感覺就開始變了。
一定要努力的撐下去。
這麼想著的時候,她閉起刺痛的雙眼……緊緊的。
再度睜眸,光度已經極微。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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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之名詞解釋
〈服飾篇〉
恭州國供臺輔‧供麒之朝服:
「皂衣」指黑衣。「紱」指古代衣裳前的蔽膝,符珠晶之貴色,呈上玄下朱之搭襯。
「冕服」為古代大夫以上所穿的禮服。各級的形式服色大致相同,唯衣裳上的章紋不一,君主用十二章、刺繡文,三公諸侯用山龍等九章、織成文。原本「九章」圖樣專指古代天子冕服上的九種圖飾,即龍、山、華蟲、火、宗彝、藻、粉米、黼、黻九種圖案,但後來泛指多種圖案。【參考書目:(中國民俗采風系列)中國宮廷禮俗。釋意參教育部國語辭典】
「綬」為堅韌的長絲帶,一般用以繫官印於腰際,「劍帶」為長條型繡物,形狀如劍,底布白綠金三色,繡紋精緻,色彩華麗。履,單底鞋。舄,複底鞋。履舄泛指鞋。
雁州國延臺輔‧六太之朝服:
在塊面上盤滿金線稱之「盤金」,屬刺繡針法之「釘線繡」。依針線的暴露或隱藏細分明、暗釘法二種,此技法的優點為可強調立體感、掩飾邊紋之不整齊,亦可為貼布繡之裝飾。因成之金碧輝煌,多只用於天子蟒袍,現用於宗教繡品。【參考書目:(傳統藝術叢書系列)女紅──台灣民間刺繡】
「雲肩」由一件或數件繡片縫合而成,是穿著禮服時披於肩上環繞於頸之飾物,亦有保護領緣避免弄髒禮服之用,樣式華麗絕倫,繡工精絕。採活動式之雲肩可拆。
朝冠的滿花金座,上嵌一顆大珍珠,是帝王之吉服冠之樣式。禮服規格最尊,吉服稍次。在此,六太雖身著次一規格之禮服,但朝冠與繡工樣式盡是王才能縫製之最高規格,延王雖看似漫不經心實則不會態度低軟到對六太殷囑出使要小心之流(尊重彼此已是大人)。批准臺輔能使用如此之樣式,延王用意,珠晶一看便知。
補注:常服在日常穿用,類似長袍,簡單而隨便,面料顏色花紋都無規定。雖利廣著之常服已是難得一見的華貴,但非禮服是事實。
〈樂隊篇〉
【以下資料摘自:中國宮廷禮俗(百觀出版社)】
在皇宮盛大典禮中都要奏樂以襯托肅穆典雅之氣氛。樂隊分中和韶樂樂隊、丹陛大樂樂隊和導迎樂樂隊等。
中和韶樂屬古代宮廷雅樂,即在廟堂、殿陛使用之正規音樂。樂器按古配備,由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種材質製成,稱之「八音」(如鐘屬金,磬屬石,琴、瑟屬絲,簫、笛屬竹,笙屬匏,塤屬土,鼓屬革,柷、敔屬木)。
在樂隊演奏前,先擊鎛鐘,是音律。編磬與特罄皆石屬,在樂曲終結時,敲特罄。
建鼓與搏拊屬革之材質。搏拊於演奏時和建鼓相應,建鼓敲一,搏拊左右各擊一聲。因建鼓聲響最巨,故依恭禮,使節禮畢時獨敲示其完成。
編磬,一簨十六枚,金質或銅鍍金,分上下二層每層八枚,鐘之外型大小相同,靠厚薄調節音之高低,鐘體越薄發音越低,聲音清脆而有神秘感。古代用來懸掛鐘磬的架子上的橫木曰簨。
中和韶樂之樂隊由近百名樂師組成,另有歌生四人,合唱樂章(歌詞),總指揮(恭之名稱為總御師)手持「麾」,指揮樂章的起止。麾是指揮器具,相當現在的指揮棒,長竿前繫長條,絲織金紅,雲紋盤繞。演奏時舉麾則奏樂開始,麾降下來奏樂便止。
〈相關名詞〉
鳴鞭校尉:手執之鞭以絲製成,抽起來啪啪作響,用以整肅大典秩序,標幟著百官行禮將開始,或大典之結束。
赤瑕,紅色的玉。墮淚,掉下眼淚。一個人的心情如何,她看到什麼便會像什麼。君主沒有掉淚的資格,血色的珠玉,於此刻看上去便像人的淚水了。
髹,赤黑漆。
日東月西:太陽東升時,月亮正在西邊落下。比喻永不能相聚一起。漢˙蔡琰˙胡笳十八拍詩:日東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隨兮空斷腸。
不錯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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