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鵬之翼 拂曉之虹‧章五
〈乘鵬之翼‧拂曉之虹〉
章之五
踏進大殿,珠晶抬首。
父母親位於廳內首座,排除陪她至此的璃姝與倪同、長候的供麒,剩下在場者便是操控恭國經濟命脈的──她的二兄一姐,長久以來分布恭國各處,她難得一見的。
珠晶舉步向前,至中立定。隨後將雙手緩緩收攏,對在場家人──
行以大禮。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能向各位行大禮。明日登基,你們封公,因各位仍屬我的長輩,故珠晶在此免去各位需以常禮對君主的兩拜稽首,還請各位見到我時比照宰輔一般,對我行見禮,我回以亢禮,這一點沒有異議吧?」
珠晶不卑不亢的發話帶給在場眾人不小的驚駭,因他們預期所見是「家人」,非「君王」。
供麒皺眉。他並不認同君主的作法。
不曾聽過任何一位王要求與家人彼此見面也要行禮的,雖然施禮者地位僅與宰輔同高,屬公,在王之下,但按倫常,王的尊長是不能要求其行以平起平坐的亢禮亦或下對上的見禮,因為這種做法不僅逾越了輩份,也超過了普世廣為人所接受的倫理。
思及初詔內容,他卻隱約觸及君主心中沉重的決斷。
──您要怎麼面對呢?您的家人會接受嗎?
殿內陷入沉寂。
眾人莫不關注相如昇的反應,沒說什麼,這位威嚴而不失和藹的男子應許了聲,好。
似乎這個字就能包容一切似的,珠晶笑了。
珊瑚色的唇瓣毫無微揚線條,但盛放的氣勢陡然溫和,身姿不再凜冽傲然。
原本猜測局勢將會如何發展而擔憂著的供麒,此時心臟一緊,因放鬆而微微抽痛。
他的王上──似瓊英。
世上很少有其他植物因枝幹的生長轉折而呈現構成之美,在極冷之天盛放,無綠葉環伺,極盛時花朵亦稀,予人冷瘦之感。瓊英的美不在花而在其枝,鐵色枝幹剛強孤高,倔傲不馴,疏落的花在慄冽中更顯其艷,卻又若有似無,只能在盛放時見及震天駭地的氣勢,鎮日則尋俗平凡,透若清水。
要挺住恭的厲候本屬不易,唯有瓊英可以,孤拔傲然,越惡劣的環境,越是盛放。
而今終於盼到一位能夠在惡候中盛綻的君主,正視自己的不足與脆弱,不怕他人恥笑謾罵,勇於面對自己不熟悉的環境體制,不惜一切要帶領這個國家從滅裂中走向重生,開創新局。
……恭已走過亙久的嚴冬,他知道。
「我先為遲來向在座各位致歉。接下來就不拐彎抹角,直接把此次召集你們的原因挑明,如有冒犯,懇請海涵。」
珠晶話出,儼是一國君主之架勢。
空氣頓時稀薄了起來,供麒這麼覺得,大廳感覺驟變,向內堂看去,蔡家各領事主們對主上的正式全都凜起神色,彷彿空間無窗,更不會有風,因為不到那個季節。
心臟瞬間有一絲麻痺,暈眩,但那不是他的感覺。供麒搖搖頭,心悸不已,然那又是誰的感覺?是誰遇溺?
「我給你們一天的時間思考自己究竟是要接受仙籍亦或回到常世,因為我的關係,你們現在已經成為王的眷屬,只要你們接受這層身分,那麼在仍是恭民的一天,你們得遵守自己身上被賦予的權利和義務,為這個國家效命。」
「究竟要回常世或接受仙籍這個問題就不必討論了。」
珠晶的大哥開口了,供麒注意到。蔡孚,字銜聿。
原應等年事最高的當家回覆,晚輩才能做出回應,但從現在這般情況看來,相如昇似乎將家中統領大權外放,由子女自行協議怎麼做才妥當,故璃姝與倪同的擅自行動或是銜聿的率先獨主,眾人皆不干涉,那麼由長子代全體發言亦不會是意料之外了。
「那麼我再確認一次,明日登基典禮過後,諸位對於自己即將入仙籍一事可有不情願?」珠晶巡弋過在場眾人一周,見每人皆無異議,便再道,「若諸位日後反悔,可立即向我提出撤銷仙籍一事,這是第一點。」
「妳曾言要和我們談判,我想並不僅只這件事吧?」
璃姝又把臉上控制的到處都是微笑了。
早有所聞三姊在外人面前是個喜怒哀樂從不上臉的厲害人物,那是商場上的她,知道怎麼樣用眼神瓦解對手,用笑容疏離旁人。
珠晶神色一暗,但她立即驚覺自己的脆弱,隨及覆態,開口力道。
「蔡家從商,以各位雄霸一方的才略可以揣得,我不可能毫無條件將你們迎回,供以優渥的生活,如果你們想行使身為王族的權利,那麼你們便得付出相同的代價。」
──可笑嗎?卑鄙嗎?
尚未昇山,她從未對蔡家做出任何貢獻,對於這個家,她從未給予,而來不及給予,現實環境便先聲奪人的逼她反噬家人,永無止盡的向他們壓榨、索討。
珠晶在內心嘲諷自己的醜陋與狡猾,表面上不動聲色的續道。
「因故,我想和在座各位做一筆買賣。」
「做買賣可以,但妳要拿什麼出來和我們交易?」
在場另一名男子發話。他狀若悠閒地交叉起修長的手指,但眼神卻與姿態相去甚遠,透露著極其犀利辛辣的本性。
對於得罪他的人,五哥絕對不給對方第二次機會,但他卻也不會當場反擊,而是等待最好的時機,給予對方致命一擊。主上是時這麼介紹他,她的五哥任琪。
當恭大亂,經濟崩盤,他馬不停蹄的與鄰近國經商的巨富交涉後來影響重大的貿易協定,漫不在乎的一面起草,一面上路,一面下達清肅國境內競爭對手的血腥命令……凌晨丑時一個人運籌帷幄。
這樣一個厲害人物呢。供麒思及苦笑。
五哥提出的意見往往都極為尖銳,珠晶知道。
但聽他問句便知五哥無意與她對敵,很明顯措辭較尋常收斂。珠晶心裡非常明白,就算針鋒相對,這國這城這土地,有些人完全不一樣,一座疲困的城池逐漸被活著這件事所攻陷,認知卻越來越清晰……無論如何她都沒辦法讓某些人死去。
「我要把恭賣出,請諸位拿出所有來向我買。」
珠晶此言一出,在場眾人無不震驚。
「妳的意思是?」
瑞章。終於開口的是四姐,瑞章。
珠晶神色複雜。
「我賣出這個國家,一切政令裁決你們皆可在第一時間內取得,通常政府掌握最多情報與決定權,儘管民間效率第一,如真要競爭,你們總在速度上落後。能免除這一層損失則免,我深知這已困擾你們許久,現下已不是問題。」
「技術性的細節可以稍後再談,具體的情況,我們買下這個國家有何益處?」
瑞章道出她真正想問的問題,但珠晶顯然低估其語意,她將視線轉向全場,再道。
「經商的根本之道便是『低價買進,高價賣出』,相信各位比我熟諳此道。現在正處恭最慘烈的時候,也是國家整體價值跌到最低的時期,你們這時候買下,全心投入復興工作,等至王朝安定,國家所能進帳的利息全數歸於你們,但國庫用於民生方面的基本稅收不能動,除此之外,這個國家一旦發生動盪,一切修繕基金都得由你們負責,這樣有異議嗎?」
條件聽起來很誘人。以五十年的王朝來說,他們淨賺的可能是現在家產的百倍,更別提如果王朝能夠維持百年以上,一年淨收入便足以讓他們遊歷各國,再也不必回恭。
但以恭的現況不能套用此通則,如能飛越第一關卡,已是萬幸。
這個條件隱含相當多的試探。
「我再附加一項特權以表我的誠意,若諸位已經不想再繼續經營這個國家,那麼,我隨時等各位開價,再度買回。」
眾人清楚現在的珠晶並無任何財力可以維持王朝復興的開銷,在蔡家成員陸續抵達之前,供麒曾讓他們閱覽過登基典禮翌日要頒佈的初詔。
先別提確切實行的可能性,若要施行這樣的初詔,以恭現在國庫預算而言絕對是不夠的,維持幾年的免稅必須支出的是筆天價般的數字以期復興建設之持續,他們等著蔡家最年幼的成員要如何應對這樣的決策,然,出乎他們意料外的,珠晶居然提出了這麼個無可預期的大計劃來,膽大包天,失敗虧本全都不怕。
此計一旦失敗,唯有以死去替自己的初詔作結。
這的確是珠晶唯一可以付起的昂貴資本──生命。
但可笑的是,即使珠晶死了,國家與人民也不會買這個帳,因為她的死並不值錢。
不能讓國家復興的王對於人民而言是毫無價值可言的。
五日前,恭州國降霖了。
璃姝清楚記得那天。人民狂喜,或哭或笑。
但那場霖雨最該降下的時機卻非新王即位之時──而是在王要失道,子民苦苦守候仍舊堅信王是慈悲的那一刻……只是到了那一刻子民的祈求不曾實現過,所以人們便放棄等待,因為迎來新的比挽救舊的容易的多。
……她從頭到尾的認知非日後可期的天價淨利,而是珠晶打從一開始就和他們之間做出區隔的鐵實。準備一個人踏上復興之路,準備好一切冠冕堂皇的後路好讓他們可以在事有萬一時得以脫身,離開。
乍看下完全是利益互換,事實卻不。珠晶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和他們同進退。
──妳清楚妳正要走上的道路嗎?妳只能成功,絕對不能夠失敗,那和經商完全不同……手段不要這樣下,我看不下去──我真的是,沒辦法去准許妳這樣子的行徑……
如果妹妹是公主,他們便理應當為國主了。可是他們保護她的疆界呢?他們捍衛她的權力呢?
璃姝依舊微笑,可心底已近乎掩泣。
「妳的意思在我的理解,可以獲得的不是往後可能回收的淨利──我們被徹底利用了,無奈的是我們並無其他選擇,必須奉獻自己的所有替這個國家賣命,得到的與失去的不成正比。可以進帳無數財富?誰曉得,或許吧,但我們卻沒有時間去享受我們的應有待遇。這和我們尚未成為王眷所過的生活有著天壤之別。」
任琪話聲很冷。他毫不留情的在珠晶的傷口上使用著假設句。
可能,或許,誰曉得呢。
王朝究竟能否走下去,還是一個完全未知的問題,已超脫出經商所能預期進而估計的風險範圍,故珠晶不得用那樣的條件和他們談判,立足點實在薄弱,見識可悲可鄙。
……為了國家利益就可以讓妳三姐傷心嗎?
很可惜我會讓妳徹底不能。
「妳沒有治國能力,拿出的籌碼根本什麼都不是。現在的妳毫無談判的價值。」
任琪一反先前的縱容。他的意思相信大家都很明白,不必說破,足以讓珠晶難堪──沒錯,那種血色全無的難堪。
「哎呀,還是瞞不過五哥,看來我談判的手段有待檢討了。」
珠晶說得輕鬆,但臉色已經可以看出她的敗陣與不堪。
多麼滑稽。
一個十二歲的女孩此時正同自己家人比心機,攻訐對方破綻。利用為王的優勢與家人的寵溺不捨,利用家人的價值並折磨他們的良心,不答應,會招來獨善其身自私自利的罵名,接受,一切又都那麼樣理所當然──為了國家,一切犧牲都是理所當然的。
……我們只是人,不是神。
就算入了仙籍,或者當上王、家財萬貫,都不是。
臉色一沉,瑞章像決定什麼般啟口了。
「先王年號名曰『普白』。」
普,廣大周遍。白,晨光初發,素淨無垢。
普白二十八年她登上王位,先代年號,珠晶永難忘懷。
「他所頒佈的初詔第一條是『讓廣大而周遍的白,普遍的存在於每個人的身上』,他主張人有選擇自己想要走什麼樣道路的權利。」
珠晶隱隱約約知道瑞章要說出什麼,但她卻沒有阻止瑞章繼續發話的資格,就算身為君主──也沒有那樣子的資格。
「草民蔡堯現在正式向供王您告辭,粗鄙無意參與您的計畫,若旗下經營產業能略盡在國義務,懇請徵收為用,粗鄙即將啟程前往鄰國範西,另圖他展。」
這句話若平面轟雷。
他們同心一氣的歷史終於要在今日畫下句點,正式分道揚鑣。
瑞章向在場眾人拱手後便邁步離開。
沒有預料局勢這般發展,無一人反應過來。
他們尊重彼此間的決定,一出口便無第二種可能,尤其瑞章個性頑固,決定之事絕無人能令她更改。
「我們接受妳所有的條件……需要立據嗎?」
協議仍須繼續,因瑞章只是普通的臣下而已──對王而言。
身為母親,子女的選擇她一向給予全然尊重與支持。沒有讓眾人沉默過久,波娘強迫自己啟口。
像是感受到長上的關心,珠晶聽到這句話時直搖首,堅決目光示意不必,只不過在這個動作中,有什麼情感亦被搖去了……些許她決心捨棄,卻又清楚自己這一輩子永遠也無法狠下心的。
這是她應得的嗎?因為是王──所以應當承擔的嗎?珠晶真的不知道。
早就決定要不惜一切的前進,瑞章的出走已算是最低損失了──將損失降到最低,如她所願,不是嗎?
「對於初詔,還望細聽您之所以要這麼做的理由,擬訂細節時才得以切中要害,不至讓資源耗損半分,這點您可以撥冗與臣等商談嗎?主上。」
珠晶驀地抬首望向發話者,對方露出與平時沒有兩樣的笑容,暖而滄桑。
她感覺得到某種關係性隨著璃姝的敬稱陡然崩斷,毫無預警地。
若家人們對於復興國家是可以反覆利用的──她亦不惜利用他們到底。這正是自己所欲,不是嗎?
眨了眨酸澀的眼,珠晶覺得今日的集中力真是低弱到讓自己也受不了,同家人談不上幾句,映入虹膜的色裔便開始生成光暈,漣漪一般,入目之景幾度朦朧。
沒有猶豫,少女站至廳堂正中。向在場者行以頓首。
……之後頭也不回的離開。
沒有人能和王平起平坐,但在這個時刻,珠晶做出不逾越先前提出的亢禮相待,同時以頓首表達自己無盡的感激之意。
「我們真正想得到的並非是這麼隆重的拜禮……妳的禮,我們承擔不起。」
這句冷言很輕,很輕。卻終究傳到了門外珠晶的耳裡。
沉默寡言的二兄終於說話了,但他的話何嘗不讓珠晶難以承受?
他們付出失去摯愛家人的代價,而她相對必須付出的代價僅是開始而已。
當身後傳來腳步聲,珠晶沒有意外。回頭也不必,便知她的麒麟追了上來。
「我厭惡永遠,那是貪婪又自私的願望,光是看見彼此的不堪,承攬對方的沉重還願意留下,這樣說永遠,這樣要求這樣依賴,讓我非常厭惡。」
身後沒答話,珠晶也知道不會有。
「你一定會覺得我對人態度嚴苛,我不體貼,不會對人隨時展現和藹親切,溫柔和體諒都需要力氣,要花一定程度的心思與精神。我拒絕八面玲瓏,厭惡培養四處逢源卻風吹即散的人際關係,那樣讓我作嘔,博愛是濫情的一種,我寧可將自己的心力花在所愛的人們的身上,我一直如此以為,要不是……」
要不是什麼?
珠晶厭惡的皺眉。一股怒意驟起,她知道自己現在說話沒有頭緒,卻無法遏制繼續傾吐。
她討厭她的麒麟,非常討厭。
如果問他為什麼要追上來,他八成會答:因為您很需要人陪。
博愛濫情,生活繞著別人打轉,不知道要考慮自己,愛護自己,非常討厭。
夜色在瞳裡發酵,無法抗拒的。
昇山時她總嚷著自己能成為王,因為她真的想改變社會不公,一心一意地盼望著……
但她亦清楚以自己的才能絕對無法勝任,光政務的處理流程就費好些時辰才算弄懂,她無法遏止臣下對她加諸失望與不耐的眼光,因為她只有十二歲……技能專業全部都是零的十二歲!
──阻礙國家復興的事物可以全部捨棄。
這個年紀能夠被允許的天真爛漫、作夢的權利,包括那跌倒了可以哭著在地上耍賴、等著親長笑嘆將她拉起的憐惜不捨……用她的稽首去換,用王權摧毀所能摧毀的自己的一切來換……直到換取所有能夠讓這個國家繼續的資源動力,她就會停止。
如家人希望她永遠平安、永保快樂般,所有能夠讓人民安居樂業的道路她都會義無反顧的成全,她並不在乎自己必須捨棄多少,如果她犧牲的一切可以讓人民幸福快樂,她願意給出自己能夠支付的所有。如果捨棄了她的所有可以換到維持這個國家的「無價」,那麼她不論拋棄了多少,都是不嫌辛苦的。
她不會在乎,真的。
就算家人不支持她的決定,她也……
「主上,您總厭惡我博愛濫情,但我想告訴您,您錯了……您反而是一直在為人們能夠幸福努力,處處照顧他人,處處展露體貼的那一個。您必須認真爲自己考慮啊,如果連自己都無法幸福,怎麼能夠創造出一個讓人安居樂業的國土呢?這樣當您的臣民……我非常痛苦。」
那天夜裡,他輕聲細語。
飽含憐愛的語氣裡卻透露一絲嚴厲。
需要為自己考慮嗎?當一個好王的必備條件是必須幸福嗎?她不懂了。
可是她的麒麟卻對她說痛苦,這樣當她的臣下……非常痛苦。
傷心嗎?聽他這樣講,感到十分傷心嗎?不見得吧……也許,她自己呢,原本就是一個從不理會旁人批評,鐵石心腸的孩子。
……這樣還能夠感受到痛苦嗎?
好痛。
珠晶意識到有人正觸碰她的傷口,傷藥擦覆上來,在藥汁滲入肌膚時,卻傳來一陣椎心刺骨的疼痛!
她振作,試圖清醒,卻看到供麒正替她換藥。本應在北宮招待使節的臺輔怎會在這裡,想也知道一定是他的同情心氾濫,且,顯而易見的是──兩邊不是人,成效不彰。
女御有些驚訝的看著已經清醒的珠晶,王座上,少女正欲起身。
「──供麒,即日起你被減薪了。」
遷怒嗎?還是只因他第一個看透自己?珠晶不知道。
然她記得這是自夢中痛醒後,自己的第一句話。還是第一句話在喊痛,在她的身體背叛她的意志後?……說真的,她不知道,不想要知道。
然那真是夢嗎?
這麼想的時候,她輕輕喚了聲瑞章、瑞章。
原本認為不會有回應的,但房間卻有了回應。
應聲回盪王寢。
……她的聲音,喚給她自己聽。
──────────────────────────────
就在她與家人做出區別當晚,千里外,又一州縣因君霖驟急致川流暴漲。沒有注意主殿的門什麼時候被打開,待察覺,供麒已帶領上奏官員進殿來。
但州名一開始就沒有聽進去。
感官遲遲無法接收訊息,只知又是災情。身旁男子神情嚴肅,銅金髮澤一反尋常的冰冷,似是收納災厄一池炎涼,大而修長的手指輕叩楠桌,很輕很輕,有一種暮春的柔潤,指節彎曲著,彷彿黏陷於濫觴的流液裡,她國宰輔,手正按在恭土傷口上。
那一瞬間驀地醒悟,狼狽紛紛跌了一地,個人比例渺小,比重如塵,她的情緒被倒了一地,粉土般可鄙。
……腦裡最後,唯一捉住的感想是從今天起不會有人再喚她的名。
「十分遺憾,即使州侯……」
官員對著他報告,她看著,感覺雜沓世界倏的安靜了下來。
十分遺憾。
不知怎地,一陣辛辣突地開始沖刷她的注意力。
當那位青年於登基典禮向她走去,她便無法控制自己的怔愕了。駐宮後疲於應付政務運作,升山這件過往已乾若醃臘,醬汁鹽液浸漬後,壓箱封底。
走到她面前,端整俊美的他露出與黃海時期無二的笑,儘管身分裝束都不再如記憶著的那般,但他未變,始終噙著那抹雲淡風輕的笑意,淡定啟口,親切喚著她的名,不變。
有那麼幾秒,她甚至忘了自己該回答些什麼。
最後對方禮畢欲退時,依禮,她端起醴酒,緩緩舉杯。
演練時,醴酒已喝過幾次,以黍麴釀成的甜醴嚐起來有股不明所以的其他,初蘸的酒味無論如何都無法適應,包裹著不曾淡去的甘蜜,卻又長滿鐵蒺藜般腥苦的尖銳突起,悶澀凝滯……
一道名為玉座的氣味。
她皺眉,屏息灌下。
抬眼,只見青年正欲舉杯。
他拈起琉璃杯,金麟般的玉瓦沉於杯底,人群、天空,皇宇的瀝金在波面呈現無歇的流轉,輕晃著杯,兵戈被風拂過的細響,殷紅緞袍,冷騺而各懷鬼胎的視線──彷彿都能注入醴汁中,從容溫和的,搖成一酒盞芙蓉色。
憐惜笑意細細散落,他輕喟,如隆冬爐火,寒夜明月,再一度晃杯,水光輕湧,他低笑,笑意鮮嫩欲滴,流轉的瞳中,薄雲,淡霧,魅惑眨眼,一片水色草原騰起。
「這酒……或甘甜,或苦澀,必須嚐過了才會明白,到明白時也已經過去。不要皺眉,珠晶。」
她聞聲一震,循聲訝望。
而他只是笑。
淡淡的,輕輕的笑著。
然當鳳履步上北宮,一切都已太遲。
鮮明的記憶盤繞,欲揮不去……她撫上額,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現在會來到這裡。
當她走進北宮主殿時,才發覺頑丘、延臺輔與其隨從都不在,然後她驚覺的是──自己居然比吩咐過的供麒還要早抵達。
頭腦昏昏沉沉,顯然是尚未睡到飽足且身上又帶傷。珠晶皺起眉頭,本想在晚膳前先行向利廣與延臺輔致謝的,未料……時間剛好錯開,人都不在。開啟主殿最後一間房,步入齋室,才發覺有人。只不過現在連說話也幾乎沒什麼力氣,她走到坐帳前想招呼對方,直到靠近時才發現對方熟睡,而且這個人居然是──
利廣。
幌眼,只見醴酒平整舉起。他輕輕笑著。
嚐過才會明白,到明白時也已經過去。
時空錯落,珠晶忽地抓緊了衣領,薄汗出冒,幾近窒息。
從宗王屬名給她的信中,珠晶知曉很多有關這次奏南國出席她登極典禮的原由。陪同的奏國官員口中得知,利廣不但是統籌這次出使最重要的領導,且他還調高賀禮金額,據聞這讓英清君有些不快。
宗王提到奏之所以會出席,只因利廣說她會很辛苦。
從黃海──直到她登極為王,這名青年都在,且在她困頓時適時伸出援手。儘管他的作風偶爾會讓她感到無以捉摸,撇去他真正的想法,對於利廣的援助……無法不感激。
就在這時,青年輕微的翻了身,面對床沿。
長髮凌亂垂下,而像是被頭髮扎到臉很難受似的,他輕輕蹙著眉頭,卻仍未清醒。
看到他的不適,珠晶失笑。她攏起衣袍下襬向前,蹲下,伸手欲將他的頭髮拉到後面。
就在她上半身越過他,正要動手時,珠晶猛覺自己被扣住,來不及會意,一陣作用力衝擊,重心騰空,房間倒置──她被摔了出去!
情況太過突然,當珠晶發覺這根本不是開玩笑,本能想要護住自己,已來不及。
她直接撞上多寶閣。
砸落裝飾擺設,也落了一地華麗卻尖銳無比的髻飾,耀金如日,玉座色的。
這些比鐵蒺藜更加尖銳的凌厲突起不偏不倚的刺中了她原先的傷處,珠晶無法思考,痛苦太龐大,衝破她所能負荷的疆界,剟痛感暴湧,轟然奔馳,大塊大塊切割意識,撕裂了官感,她已衰若敗草,朽死枯涸,天空的必然運轉已成日流月液,與世界一並流入閉上的眼瞳中,無法遏制自身墜勢,她只能無止盡的向下墜落、墜落……
擊地時,珠晶再也無法抑制,失聲痛喊。
青年終於清醒。
當他看到倒在地上的少女時,一躍離帳。
他喚珠晶的口氣有些慌亂。自己常年羈旅各國,故在熟睡時的警覺心是最重的。
青年拂開少女臉上的髮絲,正打算扶她起身時卻看見她拼命忍住的淚水。少女倔強的咬住唇瓣,儘管痛到五官已皺在一起,仍不肯發出聲音,堅決不讓淚水溢出眼眶之外。
輕輕托住少女的背脊,欲將她扶起,觸摸到她背後一片腥血濡溼後,他深深蹙眉,手收緊,立即將她抱起,準備離開北宮,對外求救。
「卓朗君……請您、自重──」
壓抑話聲是泫然欲泣的音色。
珠晶極力控制情緒,但語氣仍聽得出在埋怨他的暴行。
……連到了這種程度也還是君主?獨挑大樑,不准示弱?
青年瞇眼,神情冷峻。
刻意撫她傷處,少女抓緊了他,氣虛抽氣。
「抱歉那一套宮禮應對我聽不懂啊,麻煩請講白話一點,恕我語文造詣不佳。」
來後,他知她登基典禮前已和家人劃清界線。
什麼樣的家庭能養出珠晶一般?當他得知她的父親為恭國首富相如昇,自己更欲一窺萬賈之家。活了五百餘年,他還沒看過生於千金之家卻已能懂得尊重為何的富家小姐,由於家財萬貫,千金們容易視人糞土,自覺比人高貴,但珠晶沒有,她狀似驕橫,卻處處為人著想……後來得知她對家人觀感不佳,然他只一笑置之,能好好教會一個千金小姐「尊重」為何物的家庭已不簡單,這樣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有著什麼樣的家人?自己是頭一回這麼想探究他人背景。
所以出席典禮,他首先尋找王眷設位。
沒有意外,看到珠晶的家人時,他沒有意外。
──極欲一會的萬賈之家,成員有著一雙雙的滄桑眼睛。
和珠晶一樣,又與珠晶不一樣。他在恭國街上看過,滿歷貧苦、不敢作夢的眼睛,那種飽含傷痛卻又溫柔包容的眼睛。暖人、醉人……動人。
她的家人,氣質令人感動。
「請您、放、開……」
少女氣苦,憤怒掙扎。
「相識至今我都叫妳什麼?」
利廣莫名奇妙的話句將她帶向答案的思索。未料撫摸她傷處的手勁卻開始加重,殘忍且毫不憐惜的重壓下,劇痛瘋狂自她最脆弱處擴及全身細微末稍,珠晶用盡全身力氣死命抗拒,不肯就範,儘管這樣的折磨已叫她瀕臨崩潰,絕望難抑。
青年抱緊女孩,手停在那個力度下。
「在我任性離家,四處漂泊,好幾年不回家也不報平安,返家後母親即使再如何憤怒,她仍舊沒有打過我。她在最需要我時我不在她身邊,可在我想要喚聲娘的時候,都有人應答。」
「不敢打兒子的母親很沒用嗎?縱容兒子的母親確實是很沒用吧,多少年後兄長提起母親不打我的原因,是因為她要打我的話,她會哭。」
「……會痛嗎?」
利廣嘮叨什麼,她不想聽,也不願聽。
……自己有什麼樣的家人,難道她蔡晶還不清楚!何必講給她聽──何必!
珠晶盛怒,繼續緊繃,可利廣的手勁卻持續加重,意圖摧毀她把持的最後一道防線。
「珠晶,」頭頂上傳來他輕輕的低嘆,手勁卻又加重一分,「妳的字現在應該只有我在叫了,不會感到悲傷嗎?」
「妳背負著責任,儘管身分多了一項,卻還有人依舊寵妳,關心妳的失落與委屈,以各種方式想成全妳的願望,想盡辦法帶走妳強壓而下的悲傷……傻女孩,」他的長指一吋吋沒入她的傷處,「有那麼多人真心疼惜妳的眼淚,這比實質的輸贏與否,重要太多了。」
──不要再說了!!
她多麼想捂住耳朵,蹲跪下來,大聲怒喊,只希望對方噤聲。
她知道的……他說的,她都知道……
她失去的東西永遠回不來了,她明明要保護的是恭國子民,家人也是恭民啊,憑什麼他們就得活該為她奉獻一切?明明他們從來就不在意錢,不是錢啊……
「珠晶。」
沒有聲響,但他的指已劃開她正待癒合的血肉。那瘡因玉座而傷,因玉座而加重。
……因玉座而被疼惜著。
「──憑什麼來指責我?!你憑什麼!!」
少女終於崩潰了。
她失聲哭喊,軟倒在他懷裡。
利廣環住她,沉默不語。
細弱的肩膀不住顫抖,哭得連換氣也嫌過於艱難,當他感覺她激動得連傷口都不顧,立刻打昏了她。將她轉身,才看見自己做得有多過份。
利廣沒有表情的看著那一大片血溼。
十二歲的王呢。懷中的她,才十二歲而已。
對別人介紹她只有十二歲,和氣些的評語為「會很辛苦」,現實一點的直指「行嗎」──這樣的話。
和自己一樣。初次見面,對於她的升山之舉,他不予置評。
將珠晶抱起,正要步出齋室,卻看見門口站著臉色慘白的六太和他身側的供麒──還有頑丘。
「讓開。」
利廣冰冷的說著。
六太趕忙推著供麒遠退三大步。
頑丘看著對方懷中情況更加糟糕的珠晶,這位恭國大僕沉默著,一口氣梗在胸中,莫名躁怒沒來由的直竄上腦。
「能要個解釋嗎?這是我國無可取代的王。」
大僕握緊拳頭,壓抑突如其來的怒火。
「……先將她送去醫治吧。這個順便用上,蓬山的傷藥,女仙玉葉給的。」
交付珠晶後,利廣自懷中取出一白瓷瓶,交予頑丘。
「忘了告訴你,對我來說她非君主,這個世界上──我還沒看過拼命到這麼狼狽的君主,這麼稚氣的君主。」
利廣輕輕地笑了,其笑容冰冷,令人不寒而慄。
頑丘狠瞪對方一眼,立刻不留戀的轉身離去。
供麒無法接受勢態至此,一並跟了上去。
划船聲響遠去。六太步出齋室,站在門前開口問道。
「利廣,這究竟怎麼一回事?」
只看到結果,不知過程。六太知道自己問題所能得到的答覆微乎其微,但不管怎麼說,事情演變實在太過詭異,他沒道理置之不理。
「我需要回答你這個問題嗎?記得我們身份相當,都屬公。」
利廣低低的笑了開來,笑意裡有著濃重的、毛骨悚然的氣息。
「你動手讓她傷口變嚴重?」
六太看見對方指縫中深深滲浸的血跡,聲色變厲。
「這是指責?」
剛剛也有差不多的用詞呢。
「利廣,不要這樣!你明知道對方的難處還要去揭人家隱私,逼對方踏出防線……你不是這種個性的人,不要這樣!」
方才供王臉上佈滿淚痕,非常狼狽。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利廣用的是什麼樣的逼迫手段。六太咬牙,明顯不認同,紫眸寫滿憤怒。
這種作法已超出自己所能理解的利廣,六太不解這樣做對利廣究竟有什麼好處,但他更加不敢去揣測的是,要無任何恩怨還這麼做──
「我尚未目睹過一個國家自王登基到其駕崩時的全程情景……她很快就會是了,再這樣下去,很快。」
利廣出言,馬上讓六太臉色刷白。
少年努力搜尋利廣的異樣,但很抱歉的,對方是擁有五百年宮廷政治經驗的王之子,利廣的臉上此時不但面無表情,而且全身上下散發著一股……
死氣。
一種比失道還要讓他覺得戰慄的……死亡的氣息。
不是生命滅絕這麼簡單,也不是敗壞腐化那樣腥羶的意象。世界流動,只有他橫亙不動,沒有確切意象,連氣味也摸不著,永遠眺望塵世流變,清楚知道變動的結果,對於望不到的彼岸也僅是漠然遠眺,因已通透流亡離散的路徑與變化,沒有什麼是他沒看過的,流水行雲,無可捉摸,可能也沒有遠望的必要,因為常序就在他心中運轉,世界是他,他就是世界。
六太此時此刻覺得他和尚隆都低估了利廣,雖然是這樣……可他從利廣那裡得到的溫暖──卻從來都不是假的!
「明知道對方心中的悲慟卻還要去蓄意傷害,真正承受最大傷害的,到底是誰呢?」
六太厲道。
「你之所以要我來不就是希望可以幫她?我沒有在登基典禮結束後立刻起程回國也是因為她有那個魅力引我深究,所以我留下,你也是,你是因為擔心所以才留下的……不要否認你的想法!不要那麼早就蓋棺論定,我討厭這樣,看年紀看身分看態度看一堆無聊的其他!有話直說,你這種作法,何必!?」
這位少對方一百餘歲的少年臺輔,此時毫不客氣的教訓起了一臉淡漠的青年。
「人總是主觀,麒麟也是。不論是頑丘還是你,都一樣。」
利廣沒有再說些什麼,但這句話卻一語道出他們之間決定性的同與不同。
立足點不一,環境塑成不一,如果不試圖體驗對方的生活、感受其成長背景,永遠無法討論出共通的結論,無法抵達同樣的終點。衝突難免……主觀難免。
「六太,停止你的干涉。」
這是利廣最後說的話。
六太怒瞪。
他簡直不敢置信一個正在干涉對方行事的人有什麼立場跟他談干不干涉的這種問題!
少年拂袖離去。
直到對方的背影再也看不著,青年才將視線調回。
沒有必要吧,這場爭吵。他嗤笑。
那染血的手,此刻正緩緩握緊。
血珠一顆顆落下。
良久。落珠仍在。
落珠……不斷。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