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鵬之翼 拂曉之虹‧章六
〈乘鵬之翼‧拂曉之虹〉
章之六
六太怒氣沖沖的步出齋室。
少年此時正按著自己受傷的腹部──他只剩腹部壓的到,此時看上去有些狼狽的延麒尚頂著臉頰一塊顯而易見的淤青,傷藥敷過的。
玄英宮幾乎人盡皆知他睡癖奇差,但他現在絕對要更正,奏南國卓朗君的睡癖更是差到最高點,接近熟睡時的利廣就會被揍,尤心地最黑,興趣是欺負小女孩……沒操守,沒良心的!
六太撫上自己紅腫的手腕。
是時熟睡,情況無從料想,當少年察覺有風壓劈向自己,沃飛將他抱開,但下意識去架開攻擊的手腕根本不及搶救,硬生生烙下一片無可覆收的巨痛……自己當時直瞪著沒有清醒的利廣,錯愕不已。
……很痛啊,這樣就已痛到讓他講不出話來,何況硬去擠迫未癒的傷口呢?
因憤怒而緊繃著的肩突然鬆垮。
已經不知道是哪裡在痛了,少年搖搖頭,不願深究。
其實自己會為供王說話不是沒有道理的。
因為當自己離開北宮前去討傷藥時,他見識到了一位可能不知道什麼是「治不逾官」的君主行為符合了「治不逾官」的標準。
當時供麒一五一十地將因為擔心而前去替供王換藥,最終仍被未久後清醒的供王發現──原原本本的告訴了自己。還提到女御也同樣受到處罰,似乎是到哪裡去打掃的樣子,因她沒被削薪,故打掃範圍比宰輔還要大。
他當時打從心底認同了這位少他四百多歲的少女。
「治不逾官」在行政管理是非常普遍的道理,指君主馭臣要禁止臣下越權逾職去立功,不能說話不恰當,超越職守得做出懲處,言論不當就得判罪之意。
道理雖是如此,但能貫徹「治不逾官」這般道理的君王在史沒有幾位,就六太所知,才的遵帝是一位,連慶的懷王,那樣仁心慈悲的王上都沒有做到這樣透徹的地步──應該說,只要心懷仁慈重了些,就沒有辦法執行到這種程度。
簡直讓他太驚訝了啊──供王也才十二歲而已!居然甘冒臣下不解她的罵名去奉行「治不逾官」!
「對、這是我的意思,沒錯……但你剛剛所說『治不逾官』的這層道理若反過來呢?」六太當時點頭,對供麒道,「沅孃身為女御且因人手不足一併擔任王的隨身侍從,照顧王的起居與相關事務是她的職責。供王今天處罰沅孃是因為她失職,她不該怠忽自己份內的工作。雖然事實上她並無怠忽職守,但她犯了個大錯──就是不該讓你去接替她的工作,即使只是像換藥這種小事也是不可以的。」
王的一舉一動都緊緊牽動著國家,所以照顧王的侍臣幾乎是不能夠被允許犯重大錯誤的,健康影響王的辦事效率,心情影響王決斷事務的正確與否──侍臣地位雖不起眼,卻在在影響國家運作得當與否。
但讓六太最為佩服的是珠晶不會多做解釋──她不會去說替自己澄清的話。
寧可對供麒嚴厲,寧可讓臣下覺得不顧大僕勸告而接近騶虞的自己是位專橫的王,她也不會替自己澄清半句,不會替自己說半句好話──儘管那是事實的話。
「她的用心你能夠理解嗎?供王之所以罰你,是因為你超出職守──供王根本不在乎你把她弄痛,甚至非常感激你對她的關心,但她認為『侵官之害』更甚於她的皮肉之痛。如果供王今天允許了你和沅孃的作為,是否意味:鼓勵以後的臣下多多侵權?更何況你身為宰輔,一人之下百官之上,怎麼可以以身犯法呢?」
六太沒來由的就是想替這位少女王說話。
君主要因麒麟和自己在政治上是截然不同的個體做出態度上的區別──這點是很難做到的。因為麒麟的天性正是「治不逾官」的不良示範,長年與君主相處自然會感情融洽,也正是因為這樣,「治不逾官」的標準之於麒麟而言是相當痛苦的,因為那代表只有在兩人獨處時才能沒大沒小──至少六太是這樣理解這件事的。
所以說宰輔是君主的臣──這點無庸置疑,但也就因為對外是臣,非「半身」,身為麒麟的宰輔對君主的態度自然得以禮相待,因為欲整飭官場風氣就得先由自身做起,如此一來才能讓官員恪守職責。
雖然這些都只是小事,但對王朝運作卻是再重要不過的一環──就是因為這些六太都再清楚不過,他才會覺得擔任宰輔真是件累死人的事,認真做下去,甚至不用等到尚隆失道他就會先暴斃而亡了,他是說真的。
當時自己如此向供麒解釋以上。
可沒有人知道,其實他很訝異、他很驚艷……他很感動。
怎樣的國家可以盼到這樣一位君王?
六太敢打賭供王絕對沒有碰過相關訓練,因指導君主的三公──恭州國目前唯一僅剩的太師──代鳳在新王登基典禮才返國,而見到恭國塚宰對待供王的態度,六太便知那位冰冷笑著的男子根本不想輔佐己國君王。
每個人都很害怕被人誤解,不為他人所接受,沒有人了解自己,或是必須一個人忍受孤獨,絕少有人例外,而直言不諱要付出的代價便是承受不解之人的唾罵,無法一一澄清,對自己不利之事會被渲染得亦加誇張,防不勝防。
……那麼二十七年無王日,好像就為了等妳昇山而已?
「一定可以順利的……我已走了過來,不輸我的妳,一定可以順利的。」
有人說過,一個人最大的資產莫過有人願意相信他。
所以她沒有問題的啊,一定沒有問題的。
想起自己一路上曾經的艱辛,少年放開了紅腫的傷處,終於有了能夠微笑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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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廣處理過身上的血跡後,便看到步入芝闕的青年向他深深鞠躬。
青年身材纖細,待吐音,果然是位女子。
「萬分感謝您的赴約。敝人蔡堯,字瑞章,珠晶的四姐。」
微微一笑,她向利廣打了個揖禮。
利廣回以淡笑,細量來者。
女子伸出抱拳的手滿覆醜陋傷疤,指甲染有色料,手佈粗繭,臂腕爬滿深青色且若細鱗的灼傷與印痕,長年累積的割裂傷在癒合後已成白色傷疤,猙獰的、成因不同的,看得出從事過萬般工作的侵噬著普通女子應有的青蔥細嫩……似是一雙工匠的手。
──姓名是蔡堯,意外的相當耳熟……
「蔡堯……妳是先前通過範西國萬方院圍試,取得『鸞鷟匠』資格的?」
利廣微訝,不由得正色道。
歷時兩百餘年的範西國以玉石藝術與其相關產業縱橫十二國,眾譽工匠之國,百年之內於現任氾王吳藍滌積極拓展下,成為史上唯一雖不產玉石但相關產業卻達其顛峰之盛國。
範有萬方院。
凡舉一切美術品、工藝品、機器與工具製造的研發創作皆分置各堂專理,規模宏闊,設備權限皆予最高規格,不限國別,歷年來開放各項目圍試,有別,分若干級考試,通過者即稱「禕匠」,又禕匠之最封「鸞鷟匠」。萬方院畢集諸國之舉國無雙工藝匠,為全天下工藝匠不惜罄盡畢生心血,夢寐以求能通過圍試並入院,不論是禕匠或鸞鷟匠各國皆以「崑山片玉」稱之,喻通過範西國萬方院圍試,那些才能若稀世珍寶的人。
從事藝術工作者通常對宮廷鬥爭了無興趣,圖專注成就作品,不惜一切。
範率先發展的萬方院現已為諸國惟恐避之不及,因萬方院的存在,諸國無法留住己國的絕頂工藝匠,各國冬長官厭倦宮廷鬥爭辭職而赴萬方院工作亦見怪不怪,常世對範國出產奢侈品之需求不因時代衰微,反因生活水準提升促其隆盛,使得範西國之精工業呈現駿業宏發,供不應求之盛況。
萬方院匠級依五鳳分等。
赤者鳳,黃者鵷雛,青者鸞,紫者鸞鷟,白者鵠。紫為範西國之國色,能擔當鸞鷟匠者,氣度才華皆為上上之選。
故範西國不輕易賜封「鸞鷟匠」,萬方院成立千餘年以來只出過四位,常世都說其匠為百年難得一見的人才,誕生機率比天降紅雨還低,搞不好換了十代王都不見得能出一位。
「去年秋天通過圍試的。本來只想考取禕匠,不料有幸成為鸞鷟匠,對方過於抬舉。」
見利廣完全無意和她講究禮儀的姿態和發話,瑞章語氣回以輕鬆,清朗的笑了。
為何會知道範西國萬方院出了第五位鸞鷟匠呢?那是因為利廣今年行經範的時候得知通過萬方院圍試者僅有二人,其中一人還是鸞鷟匠,但這位受到至尊無上肯定的競試者卻不在聘約上立即簽名,呈請氾王保留為期一年之緩衝,准其返家一趟,並攜走巨額禮聘金額,徒留姓名──不知是真是假──蔡堯,諧音同「菜餚」,怎麼聽都很像在耍人。
此事毫無意外的引起喧然大波。
日未落山,消息便傳遍了萬方院所在之範西國首都,也一並傳回凌雲山上的王宮。
「一直很想向您道謝。非常感謝您讓小妹哭了,那是我一直想做,卻又做不到的。」
所有可以想像與不可想像的艱辛展露在她身上。語調,表情,精神。
明明這些都使她看起來脆弱不堪,可眼前這位貌似青年的女子卻以一種超乎想像的氣度看著他,微笑。
像是一種很原始的暮色,利廣這麼覺得。
沉重悽楚,不為人所鋪陳的向晚色澤正完整呈現在這名女子身上。春芹,野菫,水薑,可她的笑卻又如此透明,讓人不由自主的聯想起這些水岸之花,流波輕淺,緩緩無聲,將所有憂愁思維和怨忿情緒以水聲詠嘆,悄悄流淌,靜謐潛沉。
這些使她笑容滄桑,淒涼,定靜……溫暖。
這就是那名女孩的四姐。
利廣記下了。
「妳不譴責我的暴行嗎?」
優美唇形幾不可見的微揚,利廣自嘲的笑了笑。
「您覺得那是暴行嗎?」
她搖搖頭,語調沉靜,再度微笑。以一種超乎尋常的尊嚴與韌度,淺淺笑著。
「若是傷害珠晶的暴行,您不可能露出這樣的表情來……總之無論如何,萬幸小妹在昇山時遇見您這般貴人,相信她對您的感激無以言喻,再一次的感激您,真的非常謝謝您這樣的用心。」
「……妳似乎滿了解珠晶的。」
沒有糾正對方使用的敬稱,利廣沉吟。
眼前女子有著不凡來歷與心思,一雙眼眸透著他似曾相識的風采……與現任恭州國主事者一模一樣,只是滄桑。
「珠晶是我帶大的……我有自信這個世界就我最了解她。」
她低首,輕聲發話。
蔡家除相如昇,就屬長子銜聿與三女璃姝之產業最為雄霸一方,五男任琪於最近竄升,倪同則負責統籌資源並清算帳目,無意打算經營任何產業,瑞章有布莊,但那原先亦是父親擁有,她只負責幫其製作染料,其餘時間,都是待在相園館的。
不同於家人擁有與天俱來的經商手腕,她雖能從商,但志不在此。幼時總一心嚮往進入萬方院工作,但礙於家中環境只能將這份寄望深藏。曾經叛逆,質疑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連月不歸,遊走恭國四方,最終發現比之夢想,家庭難捨,況是時嚮往萬方院並成為禕匠多半因其高薪,只要過試,家人的生活都可受到保障。
若經商一樣可以守護現在的生活,那就經商。
她研製染料冀可幫上父親的忙。別於正統,關於用手的行業莫不積極涉獵,自五歲起便廣泛學習,凡舉伙夫、雜役、建工等,也混過客驛與許多龍蛇雜處之地,雜學讓她練來一手獨到的撫觸感,經由她手,身為染師的她將各種原材淬染出染布之漿汁,即便一桶千金,願出五倍價格蒐購亦大有人在,如今這雙醜陋而不停染色、製工的手,已經連玉的色澤都能完整煉出。
然曾己何時,她已不敢作夢。
尤在家人鞏固旗下產業,成為恭州國富甲一方之經營者……唯一能夠清楚的,是自己不願失去現在的生活。
當她奔波各種工作尚未接手布莊,珠晶祈得。
那是蔡家最無可取代的么女,工時無固定的她理所當然的接下照顧珠晶的工作,一直到珠晶八歲,留在相園館裡最常陪伴珠晶的,是排行第四的她。
……所以能夠說世上不會再有第二人比她更了解珠晶。么妹是自己尚未壓抑過的性子,每次同她相處,總是不必說太多,瑞章自然能夠知悉珠晶內心深處的想法。
自己教養珠晶的方式簡單卻也最難──瑞章要珠晶同她一般雜學。
每回兄姊自所在州之書肆轉運過來的書籍包羅萬象,醫學、武術、天文、地理等,各種籍冊提到的都學。兄姐本身已放棄學習,投身商場,卻不會強硬去替珠晶決定未來人生,自己更像是早早通透最小的她該是讀書的料般,每月按時寄至的書冊莫不嚴格鞭策珠晶進度。
珠晶畢竟年幼,未來可達到何種地步難以預測,她期望么妹能夠及早摸清各行業的領域別,恭國人民平均壽命不長,自己沒有把握他們能夠庇蔭珠晶一生,既無法承受那樣的「萬一」,就得拼盡一切力量加之防範才行,就算被對方討厭了也沒關係,被恨了也沒關係。
她知道有天珠晶一定會脫出蔡家,往她應有的道路前進。
不像自己選擇隱匿一生,有天,珠晶定會振翅高飛。
若蛟龍得雲雨,終非池中物。
「記得她兩歲時,發了高燒。」
瑞章悠悠陳述,聲若白芒淋雨,風中細碎擺動。
當時自己工作返回便看見家生朝自己衝來,表情倉皇悚懼。
「小小孩子,身體軟綿綿的,身高根本不足我展開的單隻手臂,每次都很讓人頭痛的蹦蹦跳跳,從來沒有想過這麼活潑的她會發燒,一燒起來……好像整個人隨時都會死去。」
是時珠晶死命哭喊,劇痛讓她無以承受,小小的她只能拼盡全身力氣叫著瑞章的名,聲音啞了仍未停歇,嘶啞著泣吟著,就怕姐姐聽不到。
請醫、服藥,擦澡與更衣。瑞章不知自己當時如何將這些步驟一一完成,每呼一口氣,身體裡面的一切卻逐漸熄滅,放棄一切的拼命的熄滅,什麼力氣都使不出來,第一次搶救親人的生命,她動彈不得,腦中空白一片,雖然能夠繼續流暢下令,可心裡卻脆弱的快要死去。無可名狀拋棄一切的拼命的死去。
等至珠晶安穩睡去,不再哭喊她的名,她的神情卻引起其中一、兩位家生的注意,繼而這樣的眼光漫開,紛紛望向她的不對勁,場面再度凝結。
四當家,這個請您拿著吧。
一位家生走到她前面,遞出一微皺卻乾淨的帕巾給她。
四當家……小小姐已經沒事了,請您安心,真的已經沒事了。
管家朝她走來,年長且和藹的老者接過家生遞出的帕巾,輕輕壓上她的臉。
當自己望向眼前蹲跪下來的老人時,才從對方的眼瞳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她居然在哭。
一向倔強嚴厲的她居然在哭,且哭得如此不知所措。
那天,她緊緊抱著珠晶。
雖然理智上很清楚不可以那樣抱著生病的她,但瑞章就是無法放手,深怕一放,珠晶就會哭著叫姐姐。
「我那時候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心甘情願的留在恭,沒有去考萬方院圍試,甚至是後來接手父親的布莊,打算在恭落地生根,真真正正留在家人身邊。」
當時珠晶已快要自庠學畢業,即入上庠。
反對珠晶入學便是因為八歲珠晶重傷落河的夢魘,珠晶入里之小學,但卻反受其害,那次事件過後家人對於珠晶求學皆非常反感,卻又心知那是珠晶所企盼的,不能因為危險便加以阻卻,故父親完全放手對旗下產業之鉗制,配散手頭上的經營權,將布莊過手給排行第四的她,從副領事調升至主位。自此雙親久駐相園館,不再離開。
珠晶大病初癒那年,瑞章正式入主倉州布莊。
「當我離開緯州時,家裡的人都出來送行,就珠晶沒有。」
其實最希望看到的,但是沒有。
「要離去時,我知道以她個性是絕對不會出現的了,那時看著自己留了二十三年的相園館,突然想起許許多多過往的回憶。」
記得珠晶第一次開口說話,就是喊她的名。
那時是蔡家一年一度的聚會,家人全都驚呆了。還在地上爬的珠晶,身材短短軟軟的珠晶……居然掙脫長子銜聿的懷抱,爬到她腳邊,短手短腳的攀住她,眼睛眨巴眨巴的望著她,不停跳呀跳的,就是要她抱。
小小娃畢竟發音抱歉,但那原應為「瑞章」的「對章」,她聽到了。
「那次事件後,我馬上成為眾人嫉妒且加之唾棄的對象,只要他們從各州回到相園館,珠晶一定是被這些小心眼的人們帶上哪去瘋,還在珠晶面前數落我有多獨裁、鞭策珠晶有多嚴苛有多心狠手辣等等,然後非常順理成章的往自己臉上貼金,扮演正義的一方,說他們最愛珠晶。」
她聽到青年低低的笑聲,極其動聽的嗓音充滿詩般的優雅音韻,予人醇郁香馥的錯覺。
但分離後反而越放不下滿心懸繫,一向對錢沒多大興趣的她開始對經營產業之財務做出釐清且仔細評估,最終把念頭動到萬方院的禕匠考取上,那是全天下工藝匠魂牽夢往的地方,考取後的巨額禮金只是形式上的感謝,不會有人拿了錢就跑──至少歷屆禕匠從未出此狀況,更別提鸞鷟匠。
「知道珠晶要繼續升學,我唯一想到能供給她升至大學學費的方法,就是去賺這筆錢。」
本來只是傷疤多些的雙手開始因為圍試項目考科的訓練越變越糟糕,可她不後悔,如果可以換得她想要的東西,她並不後悔。
「我知道就算自己不去賺這筆錢,家中親人隨便金口一開,大筆一落,立刻就能夠拿出這筆我必須拼命賺取的費用。當上官員一直是珠晶的努力目標,雖能看出她真正興趣並不在此,但珠晶對升學非常堅持,她不顧任何人反對,就是要繼續升學。」
那是珠晶認真思考後第一次如此執著的決定,清楚為了什麼而努力著的她,已達到瑞章當初訓練珠晶自小閱讀的最大目的。
「我想要幫助她完成目標,雖然出錢讓珠晶上庠學的是璃姝和倪同,但珠晶升學一直到順利成為官員這段……我想陪她到最後,雖然不在她身邊,可是我想陪著她──直到最後。」
許多夜裡,她伴她一同挑燈夜讀,有時一直閱至天明;她看她在相園館四處佈下陷阱準備謀害兄姊與她口中的五弟,說一定要回饋他們往日的「關照」,莫怪乎五哥直嚷男人婆的她事實上也有小女人的一面──小人加女人,養久了旁人必當炮灰的那種。
夏天的時候,她們也曾拋卻一切到溪邊玩耍,換上布衣矇混出關,但樹叢總會多出好幾雙跟蹤的眼睛,粗獷魁偉的家生們窩囊的臥倒,雙方人馬讓人嘆完觀止的彆腳;秋天的時候,她也曾特地找到她工作的地方,白芒花在廣袤的平原散成一片乳色洋海,繁星輝映,山影遠流,小小的她拉著高高的她的手,陪她一起回家──附贈一堆的家生,大家一起回家。
「性子和珠晶幾乎不相上下的妳會選擇這時離開,是否覺得自己已對珠晶不再必要?知道她心中想些什麼的妳就是因為太過清楚遇事後珠晶的反應,所以在珠晶難過時妳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口,因為近似,所以妳比任何人都要能夠了解她內心的掙扎,縱然珠晶再如何不對妳還是會包容她──但對於君王的珠晶來說,無法狠心打擊珠晶的妳,不諳政務且亦無財力作為珠晶後盾的妳,對於珠晶的王朝已不再必要。」
現實,殘酷,如命定了的暮色,註定在她的年輕生命中悄然升起。
利廣冷靜說道。眼前女子的面容平靜,牽起微笑,以一副超乎常情的表情看著他,靜靜地看著他。
那樣的神情讓利廣難忘。
「可王朝要持續下去並不是靠著政務和財力維持,正如妳意非鸞鷟匠,珠晶和你們絕裂意非你們的錢和你們的臣服……你們總不斷為對方設想,儘管彼此要的不是那些,妳們卻專斷的給。珠晶知道你們為她一定會再度犧牲做盡,所以她執意要和你們分君臣,君離王朝即死,但臣離王朝卻可自由自主,珠晶未來一片未知,所以她決不允許你們陪她,所能想到的、對於你們的最大保護就是絕裂,無論如何一定要保全你們的安危……就算以後失道,待遇非王之眷屬的你們也不會被追究責任,故珠晶這麼做,就算冒著新臣不了解她的罵名也要這麼做,是因為你們是她無可取代的、最為重要的──她最愛的家人。」
「怎麼好像突然多了一位兄長似的……明明我的年紀比起您來還要大的。」
瑞章笑了。她不再以那種超乎尋常的表情微笑。
利廣低吁一口氣,打趣糾正。
「那應該是指外表年齡比我大吧,實際上我已經不小了……好歹活了五百多年,這時候要裝年輕似乎也真的太說不過去。」
兩人同時笑了開,在毫無隱藏的笑聲中,有些原本被包覆著的情感逐漸明朗。
起風了。
這道風會永遠吹拂亦或停止?
拂過平原,吹向里邑,週遍平等,袤廣無盡。
……請妳成功。
想起過去二十七年發生的點點滴滴,瑞章攏緊雙掌,打從心底這麼企盼著。
……我不會再踏進這個國家半步了。若我回歸母國,一定是我的靈柩被運回恭,我的魂魄飛向霜楓宮的時候。
歷代禕匠或鸞鷟匠都不入仙籍,他們只願在上天給予的時間裡點燃他們的生命,用有限的生命奏響他們的激情。
……不會回頭,是因為我比任何人都要相信妳,願將自己所有的好運都給妳,世界萬物為妳而祝福。
……珠晶,請妳一定要成功,如妳所願的,一定要成功。
「這麼說實在是很失禮,也過於不負責任……但是請求您看著這個王朝直到最後,我看不到那麼久,所以請您看著我的妹妹直到最後──」
當女子對他誠摯的低下了頭,利廣才知道,她有多愛珠晶。
「要我看到最後當然不是問題,不過妳也太抬舉我了,搞不好奏南國先一步滅亡,我也就沒那個機會了呢。」
女子再度笑了,但不願抬頭。
──因為深怕那麼做了,眼淚就會落下來。
「妳清楚自己對珠晶的重要,但我認為妳可能低估自己的重要性。」
青年說著,白綢衫凌空飄揚,聲音輕暖。
「我有沒有錯估已經不是重點……我希望珠晶可以面對我的離去,包容我的離去,我希望她能夠學會的,叫成全。」
讓廣大而週遍的白同等的存在於每一個人的身上。
每一個人都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道路,尊重每一個人所選擇的道路。
新王登基所要做的並不是全面推翻前朝政策。理解先代初詔,選擇改善或選擇保留先代初詔……希望母國興盛的願望,不管是誰當上了王都是一樣的。
「如果珠晶開口叫妳留下,我想妳會毫不猶豫的那麼做。」
萬方院工作的高薪也絕對不是用在自己身上──眼前女子應是這樣的人。
「難怪大僕說您是位……相當難纏的人。」
不必多言,自己的心思就能夠被通透。
「哎呀,他措詞才不會這麼客氣。頑丘一定會說我很惹人厭吧,妳直說沒關係,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沒差。」
從己國皇宮被嫌到外頭,只要熟識他的人,無一不這麼毀謗他。
「離開恭之後就不要再去想這些煩人的事,快快樂樂成就妳所喜愛的,不要委屈自己,也不要再擔心了,在範工作的薪水全花在自己身上不要客氣,如果是珠晶,她一定也會如此希望著的。」
……很像啊,妳做的事情她也正在做。
自己如何決策才能讓對方有利,妳們一直不吝惜的行動。
「總之,安心當妳的鸞鷟匠,恭的事情妳不用擔心。」
看上那雙青紫色的手,利廣知道眼前的女子為何這麼急於離開。命定的暮色。不為人所鋪陳,亦不為人所期待。
這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保證,而能得到這句保證就已足夠,他想對方明白。
「那麼珠晶就拜託您了。」
黑山白水,青樹黃花。
恭的景色將會隨著歲月荏苒持續下去。
可她不會回來,不會再回來了。
願妳幸福,一輩子幸福。
如此祈願的時候,她徹底的,低下頭去。
什麼東西隨著流出了,那二十七年的漫長歲月。
永不復回的。
溫柔又絕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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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議即將展開。
肩傷與手傷幾乎全好了,玄君的傷藥讓人驚訝。
珠晶的腳步很慢,她知道朝議時間和使節離開的時間不巧互撞,然這次同使節離開的──還有四姐……瑞章。
那位對她最嚴厲也最不留情面的瑞章。
那位她從未叫過姐姐的瑞章。
供麒已代她去送行,而雁奏二國也能明白開國初的忙碌,並未說什麼。
但越接近朝議起訖時間,珠晶越發心神不寧。
她記得自己曾有過這般感覺,是時八歲。時年瑞章離家,赴倉州發展。
記得自己是相園館中唯一一個沒出去送行的。
不知為何,就是打從心底排斥出去送行。
但她的自我孤立並未持續很久,因為過了沒幾刻,家生便一個個的來請她前去送行。口頭上沒有平時的「某當家說」或是「管家說」那樣的謹遵命令,語氣誠懇,感覺上像是沒人吩咐的自作主張,姿態謙卑,但態度相當堅決。
未久,管家也來到她閨房,希望她前出去送行。
眾人擠她閨房水洩不通,他們魁梧的身形卑下而殷切。
好像一下子變成她的不對。
好像變成不去送瑞章的她──她的不對!
當時自己頭一次毫不講理的大發脾氣,諷刺的說:少我有差嗎?
宅門外騎獸嘶鳴,聲響越是急促欲發,跑她閨房的人越多,每一個都殷殷力勸,小小姐,請妳去送行吧!小小姐,妳出去送行好嗎?
再也受不了,她排開人群往外衝,往宅門的反方向衝,一路衝到園景的瀑布旁,便毫不猶豫的跳了進去。
水聲轟隆隆的,就聽不到一切了。
水溫冰寒刺骨,眼睛就不會酸痛到像要炸裂。
……這樣就好了啊,為什麼要出去?出去哪點好?就算出去了,她也說不出口,說不出再見──
根本不想說「再見」!!
如果開口,就承認分離的事實。
不會再回來的,以瑞章的性子──絕對不會再回來的,甚至不會再掛念她了吧……因為她能夠說出再見啊!
朱紅格子門砰的聲被打開,珠晶猛抬首,就看到己國大僕肅立通道彼端。
「王位比家人重要嗎?」
他低問。兩國使節隊正在拖延時間,看的出若眼前少女不出面,兩國使節就算朝議完了也還會待在那裡。
「──你住口。」
少女瞇起一雙凌銳鳳眸,其不怒而威的氣勢充滿不可冒犯的尊貴。
「若否,就請您快去處理。韶門的情況簡直一團糟,兩國使節僵持不下,臺輔應付不來……」
未等大僕細稟,珠晶已下玉座,往門口跑去。
頑丘嘆了聲,隨即轉身,追上君主的腳步。未置宮女與官員的訝異,他與君主火速奔向韶門,速度之快,迅捷如風。
兄姐自各州返家拐她出去玩時都會同聲一氣的詆毀瑞章。明明不同時間回家的,但說法皆相當一致,偶爾會有分歧的版本,但詆毀內容大抵不變。
其中只有倪同哥最不會小心眼,她問什麼,他皆照答,無誇無隱。
二哥,外人都說瑞章已經可以去考禕匠了,為什麼她不去,老做一些低下的粗活,四處兼差?
她跟著瑞章,自有記憶起。所以瑞章是個怎樣的人,她知道。
牲口房裡飼育的雞隻就算野放庭院,飛得再高,也無法飛出院牆,只能在料槽堆裡啄食,永遠脫離不了外力鉗制與人為施予;山鷹有時也會飛得很低,翅羽沾淤,姿態低卑,但屬於蒼穹的牠,卻注定要高翔於天空中。
除非自願,否則不可能卑飛。
她留下,代表有比成為禕匠還要讓她重視的東西在這裡。
這位冷漠的兄長當時柔撫著她的頭,手勁很是溫柔。
……瑞章最愛工藝了,就好像是工藝選擇了她。每次她一出手成品,那些作品看了都會讓人當場震撼到說不出話來──府邸每個人幾乎都知道她的長才,每個人都說她一定可以成為禕匠,成為恭州國第三位考取範西國萬方院的禕匠。
她當時喃喃述說自己所知,腦袋一片混亂。倪同的話帶給她十足衝擊,八歲的年紀,有些時候只能對無法釐清的紛雜頭緒束手無策,一籌莫展。
瑞章有比工藝更愛的東西嗎?二哥……?
不知道當時自己抓向心口的原因。但她卻很確定自己不想從倪同那裡得知答案。
……因為她知道的。
知道那個答案。
自瑞章前往倉州,最疼她的換成璃姝與倪同。
她可以清楚記起八歲至十二歲間所發生的事,人的記憶有選擇性與時效性,八歲以前,很多事她已憶不起。印象中最疼她的人一直是璃姝與倪同,她只能憶起瑞章尚未離開相園館時的生活片段,然後一到倉州便了無音訊。連五哥都還會從所在州不時捎禮物回來,可瑞章卻像石沉大海般,不到必要聚會,大哥直接上倉州請人,瑞章絕對不會出現在相園館。
但是為什麼呢,一直以來離得最遠的,她卻能清楚這位長她十五歲的四姐的心思,不用多說,就是知道。一直到十二歲了,雖然和瑞章相處的記憶全都消融得如水印子般,漸行漸遠,但她能夠立刻通透瑞章的行動和心思,這也正是造成瑞章被兄姐排擠的原因,她越了解瑞章,兄姐對她寵溺就越重,程度之殷勤會讓人誤以為他們有欲取而代之的野心。
……然後就到了今天。
她依舊倔強的不去送瑞章。
四年了,已經四年。
也許四年對其他人來講沒有什麼,但四年對一個八歲的小孩來講……那有多漫長!
她始終清楚這樣無法改變些什麼。第一次,瑞章沒有留下,瑞章是該去拓展自己的天空而非留在相園館陪她,她明明知道……明明知道的──
瑞章一旦決定的事就不會改變。
若這一次再不去送,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瑞章!」
看到那抹白服男裝的纖高身影,珠晶不顧一切的大喊。
少女沒有停下腳步,兩國使節列隊一百多人皆狀況外的看向這位年僅十二歲的君王,她從長階一路衝下,人潮自動排開,雁奏分流,好不壯觀。
喚名瑞章的女子沒有訝異。
她沉靜地笑了,笑容中有了然也有疼惜。
「我討厭當妳的妹妹,我討厭妳總是為了我犧牲,明明考的上禕匠卻遲遲不去考,考到了鸞鷟匠居然還拿著禮金回來,說妳目的只是要錢……錢呢?錢都準備讓我繼續升學用,妳愛錢的表面呢?真是虛偽!」
少女忍不住激動,立在通道東方的她未待氣息平穩,便一口氣罵了出來。
「我討厭妳年紀那麼大了還不成家,我恨妳總是一定要看到我幸福妳才會允許自己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我恨妳的犧牲,我恨妳總是不愛惜自己!」
那一雙手估計撐不了幾年,看到瑞章不惜賠上雙手都要出自己升學的錢……珠晶從沒一刻那麼恨過自己,她只是小孩子,什麼都要倚靠他人的小孩子,家人是她唯一的養分,沒有他們,她就活不下去。
「妳總是任性,總是獨裁的規定我讀書的進度,妳總是任性的決定妳覺得對我好的一切!離開緯州的時候是這樣,去考禕匠想要出我升上庠的學費也是一樣,現在也是一樣,妳要去當鸞鷟匠──蔡堯我警告妳,妳最好不要讓我知道妳的薪水全部都流回恭州國為我奠基……我會恨妳,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妳!!」
那雙手已經不知道該從何救治,瘍醫曾暗中回報已經撐不了幾年,頂多十年,十年已是寬限。可瑞章拒絕了珠晶的好意,說不必。
醫藥費太貴了,草民承受不起。
自己堅持的君臣劃分,聽起好諷刺。
明明是好意,可卻成了瑞章光明正大拒絕她的──賜死令。
「如果我知道我被祈來就是要拖垮妳的一生,我寧可死!我寧可從未來過這個世界,我不會讓我有活下來的機會,在你們祈得我時,毫不猶豫的選擇立刻死去!!」
瑞章無怨無悔的犧牲和付出,看的她很痛,真的很痛──
即使拖著病體,痛到怎麼樣也走不下去,瑞章還是不會放開手上的重擔,不會放開她,只要自己還活著的一天,瑞章便不會委屈她一分一秒,只要能夠抓住她,到死也是甘心。
不介意她踩在自己身上比誰都要飛得高,瑞章只在乎她掉下來比誰都要痛,為了不讓她摔下來,瑞章用生命去承接她的願望,總是說沒關係,說只要妳如此希望,什麼都不要怕,珠晶妳只管大膽去夢想。
……明明只是愛著這個國家而已,但為什麼會這麼的痛?
「姐,我不懂……我只是想讓你們過好日子而已啊。」
珠晶仰起臉,眼淚終於不受控制的從她體內向外衝。
……相信我。
是真的想讓你們不再勞累,不再奔波,是真的想讓你們全都好好坐下來休息,過著不用工作也能揮霍的好日子……相信我。
她是如此努力,如此拼命,想一個人站起來,想回報恩情,再也不想讓家人沾到污水……愛到底是什麼東西,為什麼她明明只是愛著家人愛著她,卻如此心酸如此苦痛。
……這片土地的神靈啊,請您嘉祐她。
一輩子不屑求神拜佛,為了子民可以三步一跪一拜,為了眼前這位女子……她情願捨棄一輩子的好運,只求瑞章一生幸福。不要有她的拖累,一生幸福。
可以自由自在的選擇自己的道路,勇擇所愛,一生幸福。
感謝妳十二年來的愛護與陪伴,無怨無悔的包容,沒天沒地的疼愛。
我祈求上天讓妳一生順遂。
我祈求上天讓妳一輩子幸福。
……妳能夠聽到嗎?
「──我愛妳。」
珠晶驀的睜大了眼,怎樣都看不清楚的視線裡,白色糊影這樣對她說。
「我最疼愛的是妳,珠晶。」
她們一樣倔強,一樣不擅表達情緒。如此藏在對方內心最深處的話,珠晶以為她一輩子都不會聽到……一輩子都沒機會聽到。
「我祈妳一生幸福。」
同時開口,同時緊閉。
相互重合,相契無瑕。
紅與白互立東與西,祈願真誠而動人,像亙古的回音。
長久以來,她們聚了再散,散了又聚。因為目標,因為血緣,因為堅持,因為憐惜。但此時此刻,選擇彼此道路的她們終於走到了一起,不再隱瞞,不再猶豫。
為人父母者曾經是小孩,是時他們也曾有過夢想,有過憧憬。
但孩子祈得後,父母最大的夢想就變成了孩子,努力大半輩子的他們已經失去作夢的能力,現實澆滅熱情,度過那個飢荒年代,活下來的人已經不願停下來思考沉重的問題,寧可選擇凡事讓它流逝,空洞懵懂的流逝,不願再提。
因為良知已在求生過程中泯滅。
所以提起就會崩潰,以一種超乎尋常的眼神看人,不夠堅強的開始瘋狂,堅強的一派淡定,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過,蔗花白了之後,露水凝在葫蘆架上,什麼都變了,卻又什麼都沒變。
珠晶知道父親那一年代的人都在逃避,掙扎求生後,剩下的力氣只夠喘息。
請您原諒您的雙親,原諒您的兄長,原諒您的姐姐。您生不逢時,不能夠體會經歷飢荒的人民所能擁有的心情,不是您的錯,您來不及回饋父母,那並不是您的錯。
昨天供麒追她至殿外,對她懇求。
……所以請您原諒您自己,不要再自責了。疼妳的人都希望看到妳快樂,所以請不要再自責了,好嗎?
太陽很刺眼,風很大,雨下得讓人心煩。而春天早就來了,人民朝氣蓬勃,誇張到處處歌舞,恨不得大家一起來,普天同慶。儘管一直以來沒有國王,一直以來都遭他國看輕,可是人民冒險犯難,無論如何都只願意做自己的主人,靠著自己的雙腳站起來,所以無王之國很驕傲,而這驕傲只屬於這片恭土上的子民。
──她永遠會記得,自己是這樣當上王的。
「我一直覺得妳的貴色選的不好。妳是適合紅沒錯,但是妳更適合粉紅色,紅色加上白色就是粉紅色──春天的顏色。」
破開凍結的大地,迎來翠暖的新生。
白色和紅色都是破滅的顏色,一是喪禮,一是生命源初的泉源。
不要是那麼沉重的顏色,應該是粉紅色,恭州國有位十二歲的嬌麗君主,符合她的朝氣與堅韌,應該要是粉紅色。
「那麼妳能夠忍受放眼望去,一堆大男人全都穿著粉紅色朝服的樣子嗎?朝臣、州侯、禁軍、侍衛……」
珠晶沒有訝異,更沒有否認瑞章的想法。
兩人同時想像,然後笑出聲來。
這波笑聲感染到很多人。
少女從一開始就使盡全力的大吼到最後……她們的對話,大家都聽到了。
「草民蔡堯在此向供王拜別,在此恭祝 恭州國國運昌隆。」
她向她長揖。
白服繫帶,青褲黑履。
珠晶抿緊了唇線,立即答以平等的揖禮。
那一對刻苦而壓抑的眸子再一度浮現在六太心底,轉瞬,一張爬肆淚痕的容顏像漣漪般聚形,那是張少女的臉,躺在恭國大僕懷中,一臉悲傷難抑。
而今的她雖仍悲傷,卻能夠笑著應答。
──已經夠了,很夠了。
若有機會,他還會到恭州國來看她的。
「我僅代表雁州國在此敬祝 恭州國國運昌隆。」
未待己國臺輔做出揖禮,六太身後陪同出使的雁國隨從們早已掩平。
少年笑啐,立即不落人後的長揖而下。
利廣沒有發話。
但在他毫無動作時,奏國陪同他出使的相關人員已對這位身著紅袍的稚齡君王長揖,對面的六太低下頭前還送來警告的一瞥,利廣輕嘆,攏過落於前肩的長髮,一向不會理會別人說什麼的他──長揖了下去。
記得才昨天而已,有一位宰輔在國民的見證下率先承認這位君王,恭土人民行以三跪九叩之最上禮。
是時,使節依舊因出使目的聚集於此,這次他們不需行禮,一片黑海再度為這位少女偃平。
普白十一年上,燕寢晏駕。同十一年,蓬山結供果。
十二年,蓬山供果孵,號供麒。
十八年,裏祠升黃旗。三十八年春,蔡晶自乾入黃海。台輔迎之締約,蔡晶入神籍,供王踐祚。
恭國一聲。
供王即位!
(完結)
好感人 我看了都哭了只是我媽在旁邊不能讓她聽到我哭了 我是同人文愛好者這篇好章5也
很好
謝謝妳的回饋,能夠從以前寫的文章聽到這樣的回饋。能夠給人一點小小的感動,我很樂意也很榮幸。
眼淚真是不聽話的靜靜流淌啊….
很喜歡版主的文筆,不只是單純的修飾而已,包含那些專有名詞的細察,以及對人物多加琢磨
的心思,都是讓我覺得欣賞到沉醉地步的點
怎麼說呢…不管是轉折也好,突破也好,都有著自然感,不是刻意的狗血,真的時候到了,那份
淚水就單純的隨著情感和重力流洩而下—
是宛如人生一樣的,非常值得我珍惜和再三細思的好文章(大拇指>w</)
感謝妳的回覆,能夠給人這樣的感想,我也覺得很感動。原來認真傾注過熱情寫出來的文章,就算有拙劣之處,也能動人,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對當時寫這篇文章的我,能感動人是我最大的希望,謝謝妳回應我,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