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鵬之翼 拂曉之虹‧終章
〈乘鵬之翼‧拂曉之虹〉終章
一、回家
某些奇怪的東西存在於父子之間,他不會解釋,也說不上來。
像是成年浸在水鄉裡的州城麼?風拂挲成水流,四面八方淌去,漫了屋群膝腳,透潤滿房室沁涼,遠古時代便不曾斷絕的,從上代流過來的水,在溢過他們的肩頭後,會繼續往前,緩緩流過去。
再如何炙熱的夏季,流佈州城的水也不曾乾涸。就算真熱著了,錯綜複雜的水道上,艄公使船經過總會份外警神,整個城市的露空處,誰都拿不準什麼時候會有男孩揚著吼吼哇哇的鬼叫,穿過好幾家的堂廡,不屈不撓的撲進水裡,或是採取較醒目的跳水方式,撲通一聲告知船隻他在那兒,縴夫氣著呢,可孩子們才不管這些,他們依舊我行我素的穿破好幾家的門廊,開出可以直直衝入水中的消暑大道。
父親從來沒有阻止過他任何行徑,他生長的城市,船夫會邊罵邊避過在水中載浮載沉不時來扯後腿的男孩們,也絕不會讓船削過孩子的頭頂來個挫毛,更不會當著一畦畦冒出來的頭駛過去說不然來「犁田」吧,他的城市,從來沒有對孩子說不行。
那該把浪蕩不羈的行徑歸功於環境下的性格養成嗎?
前有大哥為父親幫手,後有小妹為客棧生意跑堂,他呢,便這般閑閑涼涼的杵在中間,無聊時到處晃悠,若熱著了呢,便挖開茅屋邊的樓板,底下一片開闊的水平面,一但被逼急了,便直直地下去。
浸在水中,除了水還是水,放眼望去,一簇簇的屋腳,青韭似的,在無垠的水面扎根,擺盪。
已經分不清楚從哪裡流向哪裡,從哪裡又源自哪裡的水,懵懵懂懂的臆測中可確定是從父親那一代就已開始,一種世界觀的傳承還是民風的沃育?他說不上來,唯一可確定的是,水流了出去還會以別的方式流回來,循環、往復。
某天早晨,他面臨平生第一次失業。
忘了,一個被叫小夥子還是小兄弟,那麼半大不小的年紀,值他離家出走,盤纏罄盡,零工於一窯場,沒多久便因做不了粗工而被辭。
那天早晨他一如往常的梳洗,卻在冷水觸到面皮時啊了一聲,意識到了沒錢的事實。
群樹在他周身殺殺作響,看起來就是一副沒挨過斧頭的直樣,圈子裡的牲口亢奮亂叫,貌似極欲被人宰掉。啊什麼,不過就失業而已,他持續攏髮梳洗,潑水淨面時瞄到外邊的婦人對他指指點點,朦朧聽及小小年紀真是可惜長得這麼美大清早就迫不及待的出來勾引男人唉唷這世道……
不動聲色的轉身離去,一個不小心,順手掐死了株衰草。
之後他也沒有特意把自己穿得厚實以防路人誤認他為女,娘親叨唸過的,失業者切忌獨處,和失戀的道理相通。所以他上街。
還是該上街的,上街心情好。
他蹲踞在街角,姿勢很難看的那種,望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出神。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這是分類給別人看的,他呢,只覺得街上看過去只有失業和不失業的兩種,喔,也許該分成有目的前進或者前進之後再找目的再者是閑閑漫無目的,或者──回家或不回家的分法?
出門後就沒想過要回家了。是因為鄉城房屋建築在水上的關係嗎?房屋建在水上,所以注定一生漂泊。但,這就怪了,何以他的鄉鄰全都細細密密的在土地生了根,他卻四處漂流,活像到處為家?
──他認定自己是的,但為何旅程至終,他總是回到家中客棧去?
因為沒有說過不行的關係嗎?家人從來沒有對他說過不行。
還是大半的原因是因為他總來不及聽到那聲不行?不願細究了,這一點也不重要。而就算他們有機會來得及對他說道別啊,他也沒有聽過他們對他說不行。
因為水會循環麼?
來回往復,生生不息。
多年以後,他在恭州國遇見一名女孩,就他當初那個跳水年紀,牽著孟極,說要升山。嫩膚嬌唇,措詞得體,一看就知有錢人家掌上明珠,開口要求家人不會說辦不到吧,成長的環境,鐵定聽不到「不行」吧。
這樣的女孩要去升山呢。
而她那個年紀,他在做些什麼?
哦,長她個一兩歲時經歷了平生第一次失業,小一點已經把奏國從北到南走翻了,再小一點偶爾會幫家中生意,那麼,再再小一點呢?再再再小一點的話……
跳水,痛痛快快的跳水。
他們有著能夠瘋狂跳水的空間,有著消暑第一的任性權利,保護它,是大人們責無旁貸的責任,敢挫他們的頭就試試看。
從來沒有人說不行。
……不行嗎?
女孩被他看的很不自在,眼睛便自然地往上,看向天花板。
我是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她補道。
但這個國家的大人們聽到這樣的話會說不行吧,會那樣說的吧。
在奏,儘管父母吆喝著阻止,說不行,時間一到,孩子也會竄得不見人影,四通八達的河道,隨時都有船夫傳遞第一手消息,說誰誰在誰誰誰那裡,久而久之大人只管工作,從不必質疑孩子會不見的問題,小孩也不在乎整天聽不到母親喳呼,遠地而來的異國人看了總極為欣羨,城不似城,不必耽慮誘拐與意外,太陽下山,一艘艘船舨旁總黏了一簇簇人頭,野男孩們樂不可支,搭便船回家,然而太多孩子緊攀舟沿使小舟翻覆的意外也是有的,這時肇事者們會逃得比飛還快,潛進水底,鳥獸散。
不用人來拎就會自動回家,肚子餓了,想叫聲娘的時候,或是死皮賴臉想要父親為自己做些什麼事的時候,就會回家。
複雜國家不少,越繁榮越是複雜,其中以擁有四門之國為最,他從小聽得客棧商旅描述,昇山人潮帶動地方繁榮,人口結構複雜自然秩序難治,那是一個單純環境成長的孩子所不能夠體會的世界,四分五岔的河道,對商旅而言每一條都滿藏危機、歧途遍佈。
但對於奏國孩子而言,每一條河道都可以回家。
常常有人說他浪蕩。不置可否,他輕笑,只要那樣笑了起來,風流二字便與他為伍,明明花樓也沒上過幾次的,然他依舊以笑應對,沒有回話的慾望,漫不經心,別人如此指責他,於是他笑意更深,也就更沉默了,其實心裡只想,認為認真去看待什麼,都十分愚蠢。
你才二十一歲!同伴啐罵。
二十一已經夠老了。他拈杯,一口飲下。
這麼說來,你與利達還真是不分軒輊……有夠像的。未老先衰,俗話說早熟是早衰的徵兆。同伴說話不甚好聽,夾槍帶棍。
瞎說,我可比大哥好看多了。他對走過的女性投以一笑,對方霎時羞紅了臉,他持續輕笑,故意曲解同伴的話。
所以?敢問俊美無雙的利廣大人,您到底為了什麼拒絕女性的邀請,春宵一刻值千金。曖昧的拼命眨眼,乍看下很像顏面抽筋。
你真是不解風情,為什麼一定要問呢。他笑意更深。
……我說啊,大爺我正和別人打得火熱的時候,你到底把我叫出來作什麼?
拍桌、翻桌,同伴忍耐到了極限。
他面不改色的抖抖衣物,出發找下一個人去。
這種對話常有,但往往結束於不同性情的同伴翻臉不認人的尷尬情況中。
常人安於四季輪轉,四時作息,芙蓉帳、牡丹鄉。然而他能說些什麼呢,天生註定漂泊,任何事都漫不經心,然而遇到個性認真,不惜捨家棄財也要去昇山的女孩,卻是第一次。
成長過程沒有聽過「不行」的孩子,個性竟如此反差。
有家不回的理由有很多種,卻沒有意料會是她那一種。
所以他自然而然停下腳步,跟著她去昇山。
昇山之路危險,前方未知,沒有一條路能讓人安全回家,然這麼多的模糊不明中他卻知曉,只要跟著她,就能回家。
他狡猾,不願犯險。其實在少女說她要去昇山時他知對方會是王,但自己猜想總有萬一,所以他沒陪她到乾,無王之國有多危險,一個十二歲小女孩隻身趕路有多危險,這些風險他都明白,但他依舊沒跟,如果她順利到乾只是印證他猜想屬實,然萬一沒來呢,乾城等不到她呢──
他思及輕笑。
……這年頭,死人真的不嫌多。與他何干呢?不過萍水相逢而已。
下意識跟著嗎?因為王是回家唯一的路。
他發現自己終究還不夠了解自己,迂迴一大圈,也沒幫到什麼,浪子漂泊,其實終其一生都在找尋回家的路,覺得那不是自己的家,就找人成家,覺得那是自己的家,就會不知不覺到家。
為什麼不回家呢?
也許那時自己傷害她……只是想問這個問題罷了。
或許手段殘忍了點。
或許自己根本沒有資格過問。
或許從一開始他就沒有心機,或許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想過要刁難她,或許從一開始他只是想問──
珠晶,妳怎麼還不回家呢?
二、履冀
他出身恭北大地。
近柳芳,氣候越劣,北地蕭瑟,飄白萬里,雪地上,一履一趾,摺痕分明。
披離的草萊拓延了原始的阡陌,冷山遠影流盪著蒼涼的氣味,北地農村,那所謂富裕些的人家,也僅是有能力在門楣旁晾曬幾貫色澤鮮麗的燈籠椒,簇簇紅研,赤露露地掛在屋簷之下,構成村舍唯一的暖意。
恭長年易主。
恭國子民都清楚那代表什麼涵意。
他出身恭北近高岫山的內陸鄉村。商業餘澤播施不著,原始社會般貧脊,他生時值靈王末世,混亂的政府已抓不住所應把持的枝微細壤,整片大地斥塞著貪官污吏孵育出的可怖飢荒,蝗災,嫌奢侈的澇災與瘟疫,王的屍首早已在人民的唾罵下朽成肉白,那曾經被子民冀脫能夠久坐王位的男子,那曾經笑著懷抱著恭土寄望的男子,現已滲出腐屍的色氣,成為蛆蝥鄉。
母河枯涸,大地如死。
他,記得。
那片焦土,聽不見孩子因飢腸轆轆引起的啼哭,人僵直的乾屍蜷曲在一堆堆發霉的麥穰底,陰壑中,生者瘦成骷髏,發出角鴟般的笑聲,飢餓的災民瘋狂地相互交換子女,烹殺煮食。
幼小的他被母親攢在懷裡,不肯交出。
日復一日,母親終喪命於暴拳吞食下,他逃出故鄉,軟倒陌生鄉里。然那個里更北,他至時,已是夏季。
夏日仍舊飄雪。
那個里不食孩童,他們吃天土。
天土色黑,壤質細緻,冷水泡開後形成稠狀般的黏糊,在冷國北端,只有這種土能夠讓莊稼在恭北的冬日存活,灌溉後的水分能夠被聚集,在糊膜的保護下讓生命延續久遠,很久以前,某代王求予他的子民的。
村里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吃天土,他們用水泡開,稀里呼嚕的喝下,暫時填滿腸胃,但天土遇熱凝固,結成磚塊般堅硬的形體,慘白瘦弱的腸胃無法消化,更無從排泄。於是人們紛紛脹死,死的時候,肚子高高隆起。
那是他們的死因。
想活下去所以喝下,順從求生慾望所以喝下。
遇熱凝固的天土曾是王希冀延續子民生命的憐憫,而今漲大著的肚腹,即便骨瘦如柴,膚薄如紙般的,仍舊用脆弱的皮囊緊緊包裹著奪命的硬土,固成磚石,就是不曾看見挺著這樣大肚子的屍,開腸破肚。
初看時,沒有震驚。
恭長年易主,動盪飄搖,這就是他們的常態,所以沒有震驚,如恭北冷寒,只要是常態,只要是習慣了,就沒有所謂的震不震驚這種問題。
肚大隆起,他卻覺得那似孵育生命、固守生命……
他們自己的。
他行五,卻非蔡家人。
年邁的總管知道,幾位資深的家生也知道,他與蔡家毫無血緣關係,他非相如升夫婦對里木求來的孩子。
多年以後他回想,那將他手捧的碗搶過摔破的寬厚大掌的主人,當時自馬背躍下,而在對方摔碎一地黏乎乎的天土水後,他怨恨抬首。
四肢發軟,全身凍傷,即便如此他依舊咬牙偷水,只為喝天土。
你知道吃下去的後果嗎?
男人背光,商賈裝扮,阻止他撲在地上舔食殘水,將他高高抱起。
天土、天土,天賜之土。
每個喝天土的人,怎會不知道自己的下場?
彤風夏至,莊稼枯萎,天土不敵。他不相信這裏的人民沒看過天土遇熱時的常態。
如靈王來得太急,消失太快。
起初人民如履薄冰的踩踏在他所建立的盛世上,不敢輕易相信那就是常態,但日子一久,歌舞昇平,豐年不斷,以為終於盼到了個能夠久續的王朝,人人開始比照鄰近範西國的水準生活,商業大盛,衣食無虞,然如此盛世只維持了六十好幾,便宣告破滅。
恭長年易主,但他卻始終不懂那為何會是常態。既沒有芳戴的嚴寒,也沒有柳受氣團的正面曝襲,高岫山後的恭充其量多了個彤風,寒冷過後,沿山撲下。
只不過多了一個彤風而已。
年幼的他這麼想。
但許多年過去,他卻漸漸理解那為何能夠成為常態的悲哀。
沒有喝下天土那年,男人帶他回家,認為親子。幾年以後,男人被尊稱為萬賈。
他生年不詳,有一副娃娃臉的他,理所當然的成為么子,相如昇起名為舟,他自己取字為任琪。
任期會滿,如舟筏般,注定啟程,離去。
從一開始他就沒當自己是蔡家子女,相如昇怎麼安排,玻娘怎麼安排,大兄銜聿怎麼安排,長姐璃姝怎麼安排,他便乖乖順從,沉默,少言。
恭北大地近高岫山,終年飄雪。
雪如洪般持續掩落,任何痕跡終會淹沒。
一個人自出生起便注定要一個人走完全程,不管孤寂或攜伴,不論歡笑或是悲傷,無法控制際遇,不在意全程長短,如飄白萬里,雪覆大地,走過的路跡,終有一天會歸於無形。
沒有一個人可以回歸到生命源初。
這是他看到的常態,出生即是的常態。
他時常憶起那隆起漲大的肚囊,母親曾述其故國一二事,那裡的女人以腹產子,生命由腹中哺出,一個名為子宮的地方。
所以他不認為生死極端。
食天土而漲大肚子的饑民,與母親描繪另一世界以腹生子的女人,天土與子宮的羊水皆為生之溫床,生命在其上附著,安胎。
……然後茁壯。
生之乳汁,死之鴆酒。
喝天土的人也許並不認為他們在自殺,他這麼想。
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如此罷了。
從一開始,「家人」對他便特別照顧,小心翼翼,彷如懷抱玻璃藝品。
但他早已碎成破片,始終與蔡家格格不入,儘管這裡的人們都以溫情對他噓寒問暖,但他嚐久了,嚐多了……便嚐出鹹鹹酸酸的味道來。
北國的故鄉,富裕人家門口永遠懸掛著燈籠椒,集成椒簇,看似滴嫩可食,但卻難以下嚥,嗆辣無比。不是配菜,那些所謂較為富裕的人們把它當作充飢暫用品,當食慾湧上,他們便以燈籠椒遏制,生而為人便有的慾望,必須仰賴吃椒,硬生生撲滅。
燈籠椒,椒燈籠。
可這盞盞被寄予某種程度冀望的紅燈籠卻也照不亮人該前行的道路。
記得尚未入蔡家,他家最高級的食品便是以黍米殼輾磨成末後,蒸成中空模樣的 窩窩頭。但那以細糠組成,吃它,就像在吃砂,口中滿塞細細碎碎的顆粒,無論是味道或是硬度,皆與真砂無異。
他被帶回相園館首日,大家圍爐,吃團圓飯。
熱呼呼的白飯才挖了一口,無法適應的腸胃便將他原本一輩子消受不著的米飯,沿著食道,推擠出來。
飯局因他這一吐而攪亂。他周圍的人紛紛起身,圍了上來。
替他處理狼籍的餐食與嘔吐的衣裝,長姐溫柔地笑著,迭聲要他不要在意,暖聲詢問哪裡不適,在沾水布巾送到之前,撩起自己衣裙擦拭著他的髒污,仔仔細細地,帶走令他難堪不已的污穢。
……不該是這樣的!
當時他愣愣的看著長姐錯意他的慚窘。在他故鄉,嘔飯已是奢侈。
登時他才徹底明白暸悟,曾經習以為常的常態和居住在相園館的人們有著多麼大的差異,別如雲泥,異若天土。
求來天土的王希冀將恭州大地耕植成一片媲天的樂土,然王朝更替,逝者如煙,天土經過傳承,使用方向早已渾沌不明。似夜裡陡然驚醒,意識模糊,漂浮於時間鋸齒狀的疆界,不知越界即死,亦不知身置何方,神志恍惚,只有無數的困惑,暗中明滅閃現。
同個世界同樣的國家,存在著天土,天上……人間。
企圖將與天的距離拉下終究是癡傻的吧,長姐溫柔的將他牽回座位,那一年,他突然懂得,那碗未喝下的天土水,該是怎麼樣的滋味。
當他劃地自限自蔡家人身分剝離後,未久,行四的蔡堯歸。少年般的打扮,剛從外地回來便叛逆得再度混身市井,對序學課業完全沒有興趣的她不斷翹課逃學,早出晚歸,行徑難捉。
大兄當時在府,對她的行為成天叨唸,他喚為母親的人,請家生調查她的去處,嚴厲勸阻。
但他與她並非從未打過照面,他總在深夜翻牆出宅,沿街晃蕩,漂泊如魂,晚歸的她,自然遇得上那麼好幾次,兩人彼此正面交錯而過。
她不滿他,他亦不滿她。
……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看不順眼。看不對眼沒有理由,就像他與她幾乎同年,家庭環境卻截然不同般,現在不過是將以前從未出現過、那沒有理由的情緒,擴大到他討厭她……這樣的小事上罷了。
某天,在他自序學回家的途中,與他齊高的瑞章,當著他的面,送他一記直拳。
沒有活著的決心不如去死吧。
當時她如此撂話。
──而他在那一瞬間徹底被激怒。
忘記自己不反抗蔡家人、要盡一輩子報恩的誓言,他掄起拳頭,獸般反噬。她下手凌厲,他反擊更猛,從府門打到了庭園,自庭園打進了廰館,她破口大罵,他髒話不斷,一混身市井,一身出破敗農村,她看不慣他的要死不活,他厭憎她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兩人彼此叫囂,粗話厲罵,軒輊難分。
家僕的勸阻怕施力不當而毫無效力,兩人扭打不斷,瘀傷疼痛將他鎮日有所保留的態度掏空,傾倒發自內心的怨恨不滿,瘋狂反抗。
兩人的相互傷害結束於當家主母趕到,各賞他們一巴掌。
當年,他們沒有相互道歉,就跪在府館大門前,離若東西。
但沒多久,他當感受到痛感暴衝怒襲時,早已奄奄一息的他,不支倒地。
那晚,他並沒有睡在冰冷的石階上。有人揹他回房,然後因為力氣用盡,撐持著就要昏死的神智,爬到總管住處,託他善後。
見到他與瑞章的人總說他們不可思議的相像。相如昇合作的夥伴見到他倆,總欣喜的稱讚相如昇子女之相貌出眾,育有幼子,指著瑞章,養有幼女,指他。
那一架之後,他們開始了激烈卻又友善的競爭,不論瑞章做了什麼,他都試著要超越她。她聰穎有長才,他的程度更是自不待言,序學的學程對他們而言太過容易,她翹課,外頭零工,他日夜苦讀,提前結業,跟在大兄身旁嫺熟生意,十一歲的年紀,開始追南逐北。
那一年,他協助大兄在外賺了筆鉅額,那年她以驚人之速亦自序學畢業,了結拖拉著的學業,以一雙巧手,在首都連檣逐漸闖出名聲。
他們間的競爭逐漸延長,只要她成功,他會在遠方醞釀一批更大的成功,他捎信報捷,狂喜難掩,她亦會讓人想揍扁地回給他,言她邁步更前,說他還不夠看。
以一個被害者,一個夥伴,一個最佳競爭對手,一個弟弟的角色,他理所當然地以最了解她的人自居,他知道自己該如何精確的激怒她,而他的確稱職,唯他能夠看穿她所有的心機訛詐。
相互競爭成為他們彼此之間習以為常的習慣,她向前,他更加努力前衝,沒有任何東西足以威脅到他與她之間幾經波折的友誼。
知己,最佳知音。
故鄉於恭北,近高岫山,冬雪飄搖。
他幼年曾患凍瘡,凍傷之後,天氣轉暖,傷處因紅腫而摳抓,遂致血痂破裂,至天氣轉凍,舊腫未癒,新痂再生,不到幾日,手掌便足原先一倍大,凍爛而被抓破的膚骨,血肉難辨。
多年過去,而今他的雙手平整如新,遺留著漸行漸遠的淡疤,淺褐的,幾近肉色的,太陽一烘,幾乎要是日光的顏色,天土的顏色。
那曾經認為永不結痂的傷口,此時掩沒於記憶深處。
因白雪持續紛飛,再深的刻痕終會過去。
珠晶祈得那年,他脫離么子身分。
那是蔡家最可愛的孩子,人見人愛,連家生都爭相著看顧。小小的珠晶最喜親人臉頰,砸巴砸巴,還喜歡用長牙的軟軟牙齦去啃人家的臉頰,使得當時府邸呈現放眼望去一片乾淨無瑕臉龐的狀況,每個人都不說自己苦心留了好幾年的落腮鬍上哪,有志一同的,巴巴的等著最小最小的珠晶要奔滾到誰的身旁,誰的臉就可以被砸巴。
他出身內陸農村,不知祈日為何,他的家庭沒有能力撫養孩子,所以他的生日哪天毫無意義,生若幼雛,茫茫然的,坐落天地。
到了相園館依舊如此,還不習慣有家存在,自經濟獨立後便不返家,離家三年頭一次想到有家在連檣,返已夜深,所以他沒驚動任何人,可隔天一早往房內几桌看去,手掌大的腰包──他的唯一行李,陡然暴增成五大包,收拾妥妥貼貼的,堆在桌上。腰包被娘醃製的青肉乾罐撐大肚子,吃壞肚子很有效的。
……這是在做什麼?
事後回想,一向以精明著稱的自己當時表情一定變得誇張,不然不至呆楞過久,給家人瞧見,犯案者一個個笑彎了腰。
珠晶至,年齡差距離蔡家成員最甚的便換成了她,而他也在光陰荏苒中,自動歸類為哥哥姐姐的行列。每到異國城鎮,他總會花上一天的時間往市集走去,採買最特別的小東西,送回館給么妹。
不管在哪裡,都有家人永遠惦記。
有人惦記他,他也想讓妹妹知道,她有人惦記。
塵世打滾,不明白為什麼即便酸楚難抑他仍能夠與人俐落殺價,踩在是非表裡的曖昧界線上,面不改色的踩著別人往上爬,只在想到家時心才有溫度,這也能是他的人生嗎?珠晶喊他一聲哥,即使累到再如何不願笑的,都會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
多少年後他方逐漸明白,恭何以難抗彤風。
也許是將嚴寒視為常態後,突來的熱度太難以承受了。
即便是想活而已。
……即便只是溫暖而已。
珠晶離家出走時,相園館大亂,他急急返國後,恭北飄白。
他有預感,沒有理由的預感,他與她競爭了一輩子,瑞章最無可突破的成就即將問世,他趕不上的,沒有時間去趕上的。
已成青紫且滿覆黑漬的手,瑞章仔細保護不讓其折損的手,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運用在打架上,就是揍他。當時一架懵懵懂懂,不知一切,他甚至忘記他有多少次想要扭斷她出手痛絕的手臂,只不過讓她輕巧閃開。
家書寄至,父親告訴他珠晶成王,一時間還不明白發生什麼事,彷若割傷,總有那麼一瞬暫停,等至液體流出,才恍悟事實……接受事實。
……也許只是習慣以往的常態後,出現截然不同的溫度讓人難以忍受罷了,只是這樣一樁小事……罷了。
船舟往返,你何時回來?
某年,瑞章寄信給他,在範已半年沒回家的他,展信而笑。
倔強好勝,那時候早點說「對不起」不就好了嗎?也不用拖著身體在地上爬,要是平胸又變得更平要怎麼辦啊?不巧我一無所有就錢最多,妳嫁不出去要養妳也是可以……
是時他如此回信,風馬牛不相干。
──囉唆。
瑞章在信中龍飛鳳舞的寫著。
然他笑了,爆笑出聲的那種。不用想像,此時的瑞章定是先擰斷了好幾支筆,才有辦法寫出如此簡略的回應。
恭北蕭瑟,飄白萬里。
他不需問瑞章的離去有無歸期,也不需要再與她通信,因白雪紛飛,有形的刻痕終會過去。
再如何慘烈的曾經,歷史都會送它過去。
<閃爍>
大大你實在
實在太厲害了
寫的真好..看到天亮也要ㄧ次把他看完
大大我對你的景仰有如
滔滔江水延綿不絕
我心靈和眼睛上永遠支持你
加油
~~~期待你的新作~~~
<閃爍>
驀紅樣您好,謝謝您的稱讚,我看到了,不過要讓您失望的是,整理完乘鵬後續
幾個短篇我便會正式告別同人界,當初完全就是因為珠晶才進來的,沒有想過讀
者會替我出書,更沒有想過會有這麼多的讀者來買書,我一直認為能到這裡就真
的已經很好了,能有這麼多覺得乘鵬的珠晶是可愛的人,或是覺得乘鵬是本不錯
的作品的人,能有了解珠晶的人,其實能到這裡,我已經別無所求。
當初在寫乘鵬的時候,事實上也不是我理想中的,我更傾向用簡單的文字表露出
深邃的情感,乘鵬的文字運用上我覺得是過於華麗了,如果沒有讓讀者覺得難
讀,自然是慶幸,如果還滿難讀的,我只能真誠說聲對不起囉!不過我認為身體
還是比較重要的,看到驀紅樣和幾位讀者表明要熬夜把乘鵬看完,聽在作者心
中,還真的是滿悲喜交加的。(喜的是大家願意看,悲的是陷大家健康於不義
orz)
至於新作,笑,是不會有太正經的作品,可能要讓妳失望了,因為目前對十二國
的愛衰退得很厲害,連答應讀者的最後幾篇,目前都還沒能把結尾寫完,不過我
會努力的。^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