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轉】【遙一】若葉

作者：曼陀

當橘少將在女房的低呼聲中優雅地挑起御簾的時候，籐姬剛披上小褂。

等到少將繞過幾帳，幼小的女孩已經端坐於席上，仰著稚嫩的臉蛋看他。雖非慣常現身於八葉眼前那莊嚴隆重的寶冠披帶之姿，表情卻還是一貫的無比認真，「少將大人，您這樣子非常不合乎禮節呢。」

「哎呀哎呀，用不著這麼嚴肅吧？」雖然這也是意料之中的反應就是了。友雅笑著落坐在女房呈來的草墊上。

「您上次未經通報就進了神子的居所，那時候您也是這麼說的！」籐姬繃起小臉，因為生氣而閃閃發亮的紫苑色眼睛用力瞪著眼前有點悠哉過頭的男人，「還有上上次……」

「嗯，因為女子毫無防備的表情最好看啊，」友雅微笑著，頎長的手指撫上籐姬細嫩的頸子，撩起──一綹因為太過倉卒而夾在衣服裡，未能整理好的長髮，「我讓公主措手不及了吧？」

「…少將大人！！！」籐姬連白皙的耳根與脖子都紅透了，引得友雅一陣大笑。

「……真是的，每次都是這樣！」籐姬無奈地嘆了口氣。明明不像是個孩子會有的行為，卻奇妙地褪去了成熟感，露出符合她年齡應有的嬌憨。「少將大人今日為何到訪呢？神子大人正在物忌中，恐怕不能見您喔。」

「已經聽說了，」扇子抵住嘴唇，友雅揚起了淺淡而慵懶的微笑，「今日是天真和詩紋陪著神子。可以閒談的人不在身邊，我怕公主太過無聊，職務結束之後特意前來拜訪。不料公主竟然這麼不歡迎我……」

「咦？那是沒有的事……」籐姬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等看見友雅促狎的眼神，才發現自己又被捉弄了。

「呵呵，原本想讓公主吃上一驚，沒想到立刻就被公主發覺了……話說回來，公主每次都能發現我呢。」

「這並不奇怪啊，『春夜何妨闇』，少將大人的侍從香應該…是公忠朝臣的配方吧？」籐姬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比起流行的閑院左大臣配方要更迂迴綺麗一點的香味，很容易分辨呀。」

「喔～我原以為鶯聲不出，便能藏住春信呢。」看看散在几上的香譜與明顯是臨時收到一旁的杵臼和香藥匣子，友雅不禁讚嘆了一聲，「在我來之前，公主正在研究香譜吧。在這香閨之中還能察覺來人的用香，公主真是技藝非凡哪。」

聽到友雅的讚美，籐姬臉紅了一下，「還稱不上什麼技藝呢。只是我想，夏天快到了，正好該替神子大人準備些新的薰香……」一說起正閉籠在寢殿中的茜，她的臉上便湧起了混合著喜悅與煩惱的神情，「除了這些小事，我也沒辦法替神子大人做得更多……」

「公主已經很努力了啊，」友雅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或許還太努力了，放輕鬆點比較好喔。」

「……像少將大人這樣嗎？」

「……」雖然再次逗得她脹紅了臉大喊『少將大人！』會很有趣，不過這次還是先算了吧。友雅笑了笑，轉移了話題。「公主想調什麼薰香呢？」

「夏季用的荷葉。」籐姬靠著脅息，自淡青色袖口露出來的柔潤指尖帶著一點透明感，令人不禁聯想到以櫻葉承裹的甜糕，「正在想哪個配方比較適合──神子大人太過辛勞，我想加強一點沉香和安息香的份量……少將大人覺得呢？」

友雅腦海中浮現出淺色短髮，奇異的少女。她的身周常飄浮著甜美的花果香氣，彷彿是柑橘的清新、西域渡海而來的薔薇水，和淡淡的白檀香……「唔，白檀吧？」

「啊，說得也是！之前調了兩種梅花，神子大人喜歡白檀較重的那個配方，天真先生也相當稱讚呢。」

「天真？」

「是啊，天真先生好像很喜歡梅花的香味──畢竟他是地之青龍呀。」

友雅隨意翻著香譜的手頓了一下，「……這跟青龍有關係嗎？」

「當然有啊，」少女一臉理所當然，「青龍屬東，東主春，所以天真先生喜歡春天的梅花，就像少將大人跟少丞大人都偏好侍從香一樣啊。」

「…………」『薰香與人的氣質相配』或是『香氣映照出製作者的心性』才比較像一個正常的女性會說的話吧？看著眼前不解風情到了極點的少女，橘友雅一時間竟然真是無言以對。

但是仔細想想又好像難以反駁：象徵秋的白虎組都偏好秋季用的侍從香，天真喜歡梅花、賴久是武士沒有薰香的習慣；玄武組裡，永泉殿下總是薰染著冬季結冰瞬間般肅穆的黑方，泰明身上飄著驅魔用的芥子氣味無從得知喜好；祈身為平民無法用香，詩紋則是充滿了蜜一般的糕點甜香……

「……那麼，公主喜歡什麼香呢？」

「我嗎？其實沒有特別的呢，都是按季節調配適合的薰香……」籐姬思索著，「真要說的話，大概是…沉香吧……？」

「哦？」友雅微微挑眉。

「總覺得…沉香的香氣很讓人安心呢……」

認真思索的籐姬並沒有注意到友雅勾起了一抹笑，和平時相彷的微妙角度，慵懶而魅惑，卻有著極為少見的溫暖與善感。

──還記得呢…不，或許是完全不記得了吧。

在當年的雷雨夜裡，友雅抱住的那個因畏懼雷聲而哭泣的幼女，除了一點點已然褪去的香氣，身上乾乾淨淨的，什麼味道也沒有。

聽說當時自己身上的侍從香沾染在她身上，卻沒有因此引發什麼騷動──畢竟，不過是個微不足道，什麼人也不會在意的孩子。他這麼聽說。

於是後來友雅偶爾會來拜訪她，在冶遊的之前或之後。於是這位土御門的籐花院之幼姬，莫名奇妙地在京城中得到了小小的名聲。

然後在一次偶然間，友雅嗅到了她身上飄散著的，除了衣箱中的儲衣香外，一絲極輕極淡的上等沉水香。

後來他聽說，在那個雷雨夜後不久，身為父親的左大臣遣人給幼女送來了一個枕頭，以沉香木精雕而成。此後，失去母親的女孩不再半夜哭著醒來。

當時土御門邸正大張旗鼓地籌備大臣長女的入宮事宜，置辦的各色珍寶無數，有唐國的錦緞，西域的奇香，古代名家的書畫、烏檀木鑲嵌螺鈿的几案、一斛梧桐子般大小的珍珠。其中最珍貴的，是皇太后自先帝處拜領，後賜與左大臣的，古代天皇珍藏的伽羅香木雕刻之佛像。

那不過掌心大、散發幽玄香氣的佛像，象徵著握於掌中的無上權力。那時的土御門邸夜夜笙歌，管弦不輟，重重燭光映照其上，低垂的視線彷彿在悲喜之間搖曳。

母親故去的女孩擁有的只是一個平凡的沉香木枕，暗褐色的表面雕著翻湧的浪花，摩挲許久後掌心沾染著一點淡淡的氣息。她擁著它，在寂靜得連落葉墜地聲都依稀可聞的小小院落的夜裡，沉沉睡去。

比她年長沒有幾歲的姐姐已經被父親牽著手，躍入政治的漩渦之中，尚未以星曜之姬的身份為世人所知的女孩，還蟄居在自己的小小院落裡，以她父親最為年幼、不怎麼被重視的女兒的身份。

那是她最後的，安心平靜的時光──

「安心哪～的確，我還記得公主抱著枕頭睡得非常安心的樣子……」

「呃！」籐姬一下子臉全紅了，又羞又氣地瞪著眼前呵呵笑著的男人。

「真是令人懷念哪……對了，公主，妳知道公忠朝臣的侍從香配方吧？」

「……」雖然她已經不太想理睬這老是沒個正經的大人，但是拒不作答卻又完全不是她的風格，籐姬再度深深嘆了一口氣。「是的，沈香四兩、丁子二兩、甲香一兩、甘松一分二銖、熟鬱金一分二銖、詹糖二銖……請問怎麼了嗎？」

「想請公主替我配香呢，」友雅一臉笑容可掬，「再加上半銖的薰陸，就是我慣用的香味──拜託了。」

「當然是可以。可是，為什麼特地……？」

「因為啊……」友雅輕輕佻起一綹籐姬深色的長髮，按在自己的唇上，「我想要身上帶著公主的沉香氣味呢……」

──那時的橘友雅，在空寂的清晨踏過一地枯脆的落葉，穿過乾枯糾結的老籐花架，在乳母的低呼聲中以左手輕輕捲起御簾，簾後的空氣裡飄著極輕極淡的上等沉水香。

他會對著還抱緊枕頭、睡眼惺忪的幼女悠哉地微笑，等著片刻之後氣急敗壞的『少將大人！』的大喊──

哎呀哎呀，那是多麼令人懷念的光景哪～

於是他眨著眼睛，期待著。

「……少將大人！！！」

籐姬小小的院落中，爆出了橘友雅毫不掩飾的，開懷的大笑聲。

── The End ──

2007/11/16

這篇啊～真是『想得多寫得少』的典範（嘆）

或許這就是所謂小說有自己的生命吧，有那種莫名奇妙字數暴增的型，也有想了很多卻怎麼也寫不進去的型……

總歸一句話，我對不起章魚燒（爆）

除去原本的『真‧主線劇情』，想寫卻又只能約略提到的是左大臣（籐原道長）的父愛。

看資料時覺得籐原道長實在令人厭惡，將第一個女兒嫁給大她八歲的男人以奪權（這個男人的元配、元配的哥哥和男人自己先後憂鬱而死），第二個女兒被嫁給年長二十八歲足以當她父親的男人以鞏固權位（不久之後這個女婿就被道長搞下台了），第三個女兒被當作施恩與拉攏的象徵嫁給了二女婿的兒子（結果氣死了人家的元配與其父，從此變成糾纏道長一族的怨靈bb），第四個女兒最慘，被嫁給小自己九歲的外甥（第一個女兒的兒子）……

但是即使這樣，我也不認為道長不愛他的女兒們，僅將其視為政治操弄的棋子。或許對道長來說，將女兒們許配給這個國家裡最高貴的男人們，希望她們顯貴而無比尊榮，那正是他父愛的表現吧。

若是有個像籐姬這樣一個出身不高、不被重視的女兒，他也必然會給予關愛吧。雖然不多，但是不涉及利益交換與家族勢力，僅只是單純的、父親對女兒的愛。

但是一旦出現了利害關係，情況就不同了。

如籐姬這樣，輔佐著拯救京的神子，從政治角度來看實在是一大利多──根據漫畫中的描繪，籐姬的日子實在過得不像個乏人聞問的小姐；而由籐姬可以輕易地與中宮通信來看，她在家中的地位怎樣也稱不上低落（當然這可能也是因為作者沒有很在意這點啦XD），這些想必都與左大臣的態度轉變有關──我依然不認為他的愛是虛假的，只是混雜了很多其他的東西罷了。就如同籐姬的中宮長姐一樣，他給予的豐沛物資，包含著親情與利益關係。

在這篇的設定裡，籐姬是個非常敏感但是太過認真在大腦理解的東西上的小孩，她本能地能分辨出差異，卻無法意識到這些。而友雅雖然意識到了，卻什麼也不做，只是一如既往地逗弄著太過認真的籐姬。

──或許，這樣的作法才是最溫柔的吧。

雖然是因為蘭約熱血燃燒著友籐愛的影響而生出了這篇，但是隨著故事進展，我發現自己的友籐指數還真是不太高──少將有如逗弄可愛的小貓般地開著玩笑，籐姬對他的難以捉摸感到困擾卻不討厭，僅此而已。

和愛情相比，我還是喜歡安心、信賴、關懷，這些單純而輕鬆自在的關係哪。

當初在構思這篇時，沉香／伽羅的邏輯謬誤讓我打結了頗長時間──伽羅是沉香中的精品，而據說東大寺裡的蘭奢待是伽羅（捏造的彰子嫁妝中古代天皇珍藏之伽羅香木就是暗指蘭奢待）。然則根據古代紀錄，蘭奢待是黃熟香而非沉香（丟到水裡會沉的是沉香，半沉的是棧香，不沉的是黃熟香），按邏輯來說既然它不是沉香當然也就不會是沉香中的精品……最後是『伽羅丟到水裡不會沉』的資料證明了這些東西的分類真是亂七八糟無邏輯可言──因此暫存檔名為『沉香』。

正式定名又是拜託Skel姐姐──還不是紫色、與紫色相較更像是新綠的籐花末葉的籐姬──我們兩人真是心意相通呢～（心）

附錄：（拜託Skel姐姐幫我看稿兼潤飾時，她寫給我的短句）

每次下了雷雨　她就睡得不好
雷聲與雨水濕潤的氣味散在空氣中會讓她想起某些事

父親送來枕頭　只有寥寥幾句平淡的話
晚上有枕頭的香味　衝散雨水的氣息

白天有個人染著華麗獨特的香出現　用玩世不恭的笑讓她困擾

今晚還是下了雷雨　但是她睡得很甜

—
轉者記：

因進度調整關係所以提前送上了。寫感想就是可以口無遮攔的意思，真是美事一樁。(合掌)

寫遙久這種文還是要請專家來才對，這是我一直以來的想法，因為畢竟是設定在那個年代(=以遙久而言是平安朝)，有其風土民情之約束，而作者一定得詳知人物的限制或格局在哪裡，這是最為首要的，其次就是呈現給讀者的景幕，我覺得細節是很重要的，因為人物不是在一個架空的舞台上活動，凡舉這個世界的器具用品食衣住行等等細節。都必須到位。而曼陀就是一位可能寫出這樣文章的作者。

我是很想從曼那邊凹一篇友籐的遙久文，肖想很久。但我同時知道這兩個人實在不是曼的菜，就算要寫，我認為也很難要作者去寫他們有什麼別出心裁的花樣，我是友籐派，但我理想中的友籐是分開的。(爆)

這篇裡，每個人都在自己的上限和下限中活動，不會更進一步，但也不會冷情交際，很合宜的在自己的許可範圍內動作，友雅是友雅，自己玩樂之餘也分神出來照顧他人但其實不會花費他太大心力的友雅，不會被誰牽絆住，也還沒有牽絆這種情感；籐姬是籐姬，認真求己，此時此刻滿心滿意的想著使命，服侍著神子的籐姬。我喜歡這種距離，也喜歡這樣的，若有似無的感情。太近會讓我厭膩，太遠又讓人覺得不合情理，所以這樣子是最好的了。

讀者看的話，應該會很容易的發現，就是這位作者所掌握的紋理，平安朝日常生活的枝節，是非常豐盛且壯闊的，這是看曼陀寫平安朝的文章享受的一點，能夠讓看的人也一同撫摸過那些器物，那些枝節，(調香有香譜啦、有配方，配方又是什麼樣子的……)，這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那麼接下來就是私話時間了。(笑)

曼陀的文章，一定會有一個站在制高點的人，《流螢》的話是螢典侍，《離香》的話就是祥瓊，雖說是全知觀點寫作，但行文中會換切換成某一個人來描述他所見的景觀，再回全知觀點；當初我知道曼要寫友籐文，很驚嚇！XD……嘛，因為不是她的菜，這些素材她是要怎麼炒呀，覺得非常有趣，而且我很想知道她的友籐文裡誰會是那個制高點的人，當然我們看到是友雅，我更驚嚇！XD……曼不會很喜歡少將吧，怎麼會是他呢，當下覺得非常有趣，我就在一邊揣想著曼是用什麼心情寫下友雅的對話，一邊爆笑不已，慢慢看完了它。
還是當讀者最好了，此時此刻沒有作者應有的宏觀與思維，單純的看。單純享受。真的很感謝，曼成全我。(笑)
(不過還是得感嘆同好怎麼這麼少，會寫文章的傢伙怎這麼忙，為什麼我不是喜愛上神子啊啊啊冏yz)(瘋了)

還有一點看文的，應該說覺得不是那麼妥當的地方。我記得這個符號的使用應該是「……」，一格稿紙三點，總共六個點不會更多也不會少；第二是驚嘆號，我記得兩個就已經是上限：例如：！！
還有籐姬講話，有句她說：神子大人正在物忌中，恐怕不能見您喔。這句讓我覺得是作者的口氣XD籐姬是個古板的孩子，懂事卻不失嬌憨，我同意，但是我認為這句把「喔」這個語助詞拿掉會更像她慣有的口氣。不過那僅是我個人的意見。

我很喜歡結尾，因為那完全是曼陀風的結尾^_^
那是看了就會知道的，那是曼陀寫的文章。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