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一】《人生若只初相見》(友雅、藤姬)(全篇完)(1/31 UP)

寬弘二年秋,安倍晴明歿。

彼日,中務省觀生那兒傳來的話很早便到了。
秋季暮色遲來,花事凋敗,向晚,使女自大廊碎步而來,通報安倍吉平訪;少頃,左近衛府少將尾隨而至。
那個時候,鳴謙不在中心。沒有和中務省確認藤姬也能知道,緊隨謙卦的,是訟;乾夏至落日後,心宿大火,原本應讓危宿上天而心宿必將下天,但夏季子時起,心宿終不下天。
那只是個開端。
它們一盞一盞浮現在青色天幕的北半天,卻不見它們一盞一盞熄滅,仿如最初的摸索,暗流涉足,大霧遍天,許多情愫裊裊升起,是橘府少將,她最初迷戀的物件,情感細微針尖,在難以指涉的方位,萬分明確。

「公主,道長大人已經抵達正殿。」

篝火在遠處搖曳,藤姬看到了。她想,自己還有機會看著這一天的來臨。
從長廊上遠遠投望過去,得見正殿燈火通明。她在輝夜下的大廊上看著,人影在遠處如青煙般搖曳。前來的宗師之子沉穩健言,與左大臣相交,一瞬未卻。像在暗夜裡似是而非的壯盛了,他們是奔騰的巨流。

一直要到很久以後,這位除了自己以外的姊妹們都到皇宮裡作中宮妃的少女才能夠確認,為什麼會特別記得這一天,而不是父親去世的萬壽四年。年前,晴明大人還為父親遷往東三條的新宅舉行祭祀,春日難得的晴空下,父親特別高興,破例把天皇賜給自己的封賞悉數分給底下幼子女,著裳已過,她是沒有份了,但她還是收到一只以孔雀石打造的薰香小爐,不知道是從哪個國度經由使節攜來,特地做成貴族間賞玩的格式,捧在手心上沉甸甸的,還是有些大,鏤空處的釉彩秀麗多變,通體天青色。

她看著,突然眼眶泛紅。覺得這也實在是,過重了。
死訊傳來的時候,其實有點兒羨慕晴明大人;或是,羨慕看不見的任何人。

走回自己房間,未久,晚風送來了侍從香。在潮濕的、輕冷的空氣裡,越發清晰起來。她坐在簾後等待來者;而未來已經註定。她會記得那麼多日子過去以後,自己端坐在父親面前,向整個世界辭別,冷靜的,得體的,聽見自己這樣說。說愛與恨一樣的聲音。
「您今天怎麼來這兒了?」
「和吉平大人同行,是帝的命令呢,……屬我冒昧,不是公主叫我來的嗎?」前來的男人怡然落坐,好像一直以來就坐在那裡,世界上沒有陌生之地。
她微笑,怕不笑的話,什麼都會垮下來。「我確實沒有請您來。」
「該怎麼說呢,在正殿上,感覺公主好像在叫我,所以便來了。」
「真是……讓您擔心了。」
他目光灼灼的看著她,以一種她完全陌生的溫度,滲透性的看著她。
「的確如此。」

那天聊什麼她真的忘了。以致多年後回想起來,也只有模糊的、片段的剪影,如晨早夢醒,剩下些微的透明殘骸,是夢的流跡。只知道在旁伺候的女房突然騷動,環向她,不滿她無動於衷似的,歡叫起來。
「公主,您快應聲呀!」
「恭喜您了,公主。您以後便是橘氏的夫人了。」

這個未來,她沒有能力看見。
但是另一個,卻清楚分明。

耳旁雷響似的疼,突然什麼也聽不到。
她眼中一片酸澀,慌忙搗住嘴,男人牢牢捉住她的手,越是掙扎抽回他越是牢握不可放,沒有了遮掩,她換咬自己的唇,狠心咬出血,陰影覆落下來,脣齒撬開,才知他吻她,這時,哭聲裊裊散開了。
我知道妳恨我。氣息棲在她的臉上,他說。要她,雖然只是這個男人貫有的溫柔,且一切只因他太強大他足以給予所有,但藤姬還是流下了眼淚;成年後第一次伸手推他,不願承受不願懂。她想要任性想要不解風情不知趣,這麼重的東西,這輩子她也沒得到過。

如果說承諾,說婚姻盟定擁有要求,這便是唯一一句。他說,如果真的對這種環境厭惡至極,等他兩年,他會把她帶離開去。或國境,或海外,上那兒都行。

到底,世界上有沒有所謂的自己半身這件事?
一個無論你如何變動,他都永遠會適應你,梳理你有時莫名所以的暴躁、猜忌,解構像建構同等容易,像水酒在酒盞裡安放了倏忽莫測的形體。這個人會像知道全世界般知道你,沿著迂曲的脈序,找到躲在層層現實之後,你每一場改變的形跡。
那麼,那每一場結束的戀情,熱戀時以為結局像春日水雨,聞到雨線便注定了結局的,又該如何解釋?或許大家女子都有類似經驗吧,女眷眾多的人家總有消息流通,哪家女子結束了和貴族的交往,投身到下一段去,某位有室公卿在外與落勢小姐的交往,不乏雙方不顧一切投奔彼此去,那樣在一起時,不會是交往看看而已,其中一方會不會萌生想法,認為長久以來對方就是能夠永恆勝受自己的人呢?

她也曾經遇到那樣一個人。
卻不知道一天想著愛情的時候原來是那麼樣的少,由於年輕,或許也因為過於投入,變得看不清四周流景,現在回想起來,真的是一點兒也不記得當初究竟是什麼瑣事了,用來磨損,來爭論,為了關懷或冷落,或者,為了那個所謂的唯一。如此,便已不是水盞,而是舊衣服了;彼此間的信任最後像一件穿得不能再穿的舊衣,不知不覺在時間中用損了,洗穿了。
那些一樁樁堆疊起來的事務,或摩擦後留下的殘跡,沒有形體,卻在自己看不見也摸不著的地方,隨著時間,將什麼東西一吋吋加高。驀然回首,才發現兩個人已經站在不同高度,用不一樣溫度的眼睛,去審視週遭風景。
即使,並沒有發生什麼不可原諒彼此的事情。

也許那麼樣嚮往半身之說,認為世界上確實存在著能夠完美切合自己的人,無非是與時間的對抗吧。想要對方和自己永遠感知同一種時間,停留在永恆的分秒裡,不容改變。因為已經夠受了這個只要活著,自己就變得什麼也不是的世界,恨透了每天都被外來的人事截斷,去流失,去妥協,變成昨天的自己所不是的那一個人。像舉目能見之地勝受三月突如掩至的春雨,勝受時間加諸在每個人身上的一切。不論自主權,不論意願。

「總想著或許是自己的錯覺了,有時候會覺得並不擁有自己想要去做什麼的權利,不是說地位、身分這些牽絆住自己,該如何向您描述呢……」少女略顯遲疑的抿了抿雙唇,不確定的看著眼前男人,「似乎最終可怕的,不是死亡也不是事不如人意,而是時間呢。」
是時,橘友雅難得打斷手邊的調香工作,抬首笑問,「怎麼會問這種問題呢?」
「其實大多時候是從您身上得來的感想呢。」她正了正身子,一本正經的說。
「無論如何,被情人拿做研究對象說來並不是什麼快事呢……請更加溫柔的對待我吧。」
橘友雅苦笑著。似乎也真的是那樣一回事,每每和這位能夠無所畏懼追問著疑惑務必使答案水落石出的少女相處,為挑起的問題所籠罩,他便好像給提醒著,其實自己也並不那麼完美且強大的,嵌合到這個世界裡啊。
「這樣的,沒有意思要您聽成如此呢。」少女傷腦筋到有些愧疚的說著,「只是,不能夠理解罷了。」
「不,我倒認為公主已經理解了,而是心情上能不能接受與否吧。」
她略皺眉頭,微鼓雙頰,「……您太看的起我了。」
「我知道公主想說什麼,」真是可怕的後輩啊,他笑著感嘆著,「但很抱歉的,我並不比妳知道更多,更準確的來講,這一生,我永遠不可能知道什麼。或許妳身上的星曜之血,還可以讓妳看到更多。」
她的小臉垮了下來。
「儘管我也並不那麼強烈地、想要去看呢。這,不公平哪……」
他完全被她的神態取悅了,朗笑道,「啊啊,真像公主會說的話呢。但我覺得看到現在還能夠真誠的疑惑、真誠去面對的公主,已經是十足的強大了。」
「我說,友雅大人您啊……」

那次談話在男人把香料「不小心」灑到少女的衣服上,不了了之。在那之前,他們雙方已在紅塵中各有來去,經歷了一圈;愛過的齋宮,遠去的神子,所有曾經以為就是唯一的,漸去漸遠。她也在往返的書信與隔開的簾後,和某位公卿共享了一段雖未走在一起,平靜而美好的時光。

某天左近衛府橘少將再度出現在她住處,不走了;三月的春雨降了下來,遠遠聽見水雨吹落草葉的聲響,藤姬在簾後靜坐,聽女房通報,在水聲中知道各有所得,有所失,而未來已經註定。
他說他不想再動了。她說好,您想待下來就待下來。
他說他不想再愛了。她說好,聽見自己極柔極冷靜的說,好,您若不想愛,那就不要愛了。

那是一次顛覆性的奢侈,他揮霍著她的所有,說兩個人之間沒有愛──至少他已用盡磨穿──他一生對著世界冷眼相待,送走了神子,走到土御門邸才發現他難得認真原來那麼白費,從來沒讓自己習慣過什麼,卻來到此處,聽女房通報,看壯觀得無可比擬的藤樹。
如果是轟轟烈烈燒到最後什麼也不剩下的、非誰不可的那種愛情,他是沒有了。可是兩個人最終還是走到一處去,那樣隱喻,那樣習慣性。友雅不屬於她,她也不屬於友雅,像全世界的雨落在青原上,那樣渾沌那樣親近,所有散落一地,彼此騰不開手抱緊,而他們也沒有指認的意願了,去辨識,去拆補,再度將自己的行囊收拾乾淨;他已經不走了,友雅想著。而今他已經可以哪裡都不必再去。

在茫茫人海裡確定,彼此相愛了,說這個人是久覓不著的唯一,把對方當作自己在這個世界裡生存的僅有貨幣,但往往幣值最不可信賴。你以為那麼富有,或榮或富,實際一貧如洗。

真理是無路之國;熱情是桃園鄉的明月。
得不到的永遠得不到,縱使相愛也輸給了時間。要相信自己與眾不同,堅持擁有自我價值的,傷更重,只因沒有人可以和他人不同。

我知道妳恨我。
寬弘二年秋,晴明大人過世的那一天,他對她說。很久以後,她還記得這句話。說恨跟說愛一樣口氣。
他們沒談過愛,一生就在瑣事中過去,左近衛府少將心思細膩,穿的用的,極度挑剔,時而連伺候的女房都辦不下去,他要說新袍配色不當,配件不得宜,她便一件件袍衣重新選布挑線重新裁,一樁樁配件穿線扎結染色去,陰雨天氣,香更重,他皺起眉頭厭惡的說我的侍從不要那麼香,府邸便整天氣壓低,不聞笑語,她也一概不過問那次是誰替他配的,只轉過身去擺香譜,挑爐蓋,好幾天研究新薰香,嗆得淚眼汪汪,配一個他試一個不滿一個,她收了重來,像春雨沿著山峰退雨線,配到他要否決都沒理由,大內裡只有他的侍從香上午和下午不一樣,天天都不一樣。大內裡找不出第二個人跟他用同一種香。他身上所有的,獨一無二,她的手工圈內有知,能夠讓她做出來的,便是唯一。

恨他嗎?也許是的。
但在恨之外,有更大的模糊疆界。沒有辦法以任何名詞稱述,粗糙安上愛情親情名義。

大內差他遠行那一次,他不用小童,親自前來她府邸。聞報她便已動氣,命人架簾,準備一人據一邊,不見面。來勢極大,他遠遠就看見一面屏蔽擋在那邊。

「收起來。」
「不。」
女房不知所措,僵立著。不知該聽哪一邊。
「這是職內事。」想的出她為什麼動氣,他說。就一句,再多他沒有。
「知不知道現在發生的任何一樁平凡無奇的事都有可能要你的命?」她聽見自己說話緩慢、咬字十分清晰,甚至沒注意到自己不用敬語,「我地位低下,保不了你,就算看見了一樣保不住你,你去,我沒話說。也不必辭別,職務的事,沒人臨行前還特地回府告知誰的。」
他沉默。再度開口時,嗓音沙啞。
「別折磨自己。」
「那麼,你要我怎麼做?」
視線穿透了有形之物,來到她面前。簾屏後,他低低嘆息,嗓音,是更低了。
「如果真有那一天,妳熬不住就進來……我要這樣說,妳聽嗎?」

她會聽嗎?好問題。
也許不該稱為問題,或選擇,因為未來已經註定,她只能看著它發生而已。

在他們著手整理彼此,想要退離京師,到較為安靜的國地。有天橘少將一如既往的出門,卻在值宿時分倒在武士團通向大內的土路上,送回來時,一直昏迷未醒。

其實稍早一些,在年前便有先例。那時他咳嗽不止,折騰的受不住,告假回府。她驅車探視,等待女房端膳伺候他,僧侶在遠處和他長兄談話,他厭煩至極的吩咐女房,要誦經者立刻撤出他房,罕見大怒,與毫不留情。甚少如此,她才想起也許是武官這職務耗損了他,以他現年的歲數,一腳入冥府者亦有人,也已經是到了這個時候,不經久飛,不復英風。

他已經不再年輕了。

至女房四散各自忙,一室安靜,她看了看四周,想起該添水了,直起身子,正要移動到外廊,他躺臥褟上,什麼也沒說的,突然拉起她的手。第一次沒有風度、粗暴地捉住她。
那樣的表情非常陌生,她不熟悉;似是一種名為恐懼的情緒,其中夾雜著更為龐大的什麼成分……幾乎是,寂寞。
她想,他象徵的一直是強悍的同義語,沒有誰也沒關係,只過自己想過的生活,情人垂目啜泣的同時冷漠的轉過頭去,在女子悲傷時說出最中聽的話語。那樣強悍的一個男人,所以,不能看他在她面前對什麼動搖,在一個連她也解釋不清,把握不住的地方,對那裡所見之物……產生猶豫。

接下來便是他的突然倒地。

知道得在他能理解自己處境前截斷他的反應,在他身邊作息的藤姬壓下自己的情緒,認真的一字一句,「您要再睡得久一點,我便有理由棄暗投明了。」
聞聲,饒是病體未癒,橘友雅也十分的清醒了,他看著她,眼中存在著一種令人不安的東西,妖惑戾氣。在她和他相處的這些日子以來,她曾不只一次看到他這種表情。
「妳想甩開我,也要看我允不允。」
「真是孩子氣呢。」她伸手撫著他的臉頰,卻得他反手抓住,張口便咬。
一陣劇痛打攤了左半身,藤姬慘叫出聲。
僧侶尋聲湧進,大駭。
女房驚叫著,不知該怎麼辦。
他放開的時候,一排醒目的齒印混著略為翻開的皮肉,是撕裂傷了,烙在她臂上,一直以來感覺到他體內有什麼東西要衝出來,而今得見,壓也壓不住。

不能承受的東西不能抑,反應是截不斷的,在她也不熟悉的地方,他跟了誰,有過什麼重量,磨損了什麼,全是那麼樣的不透明,或輕或重,一點也不得掂量。藤姬無比心酸,她想他是那麼樣的痛,所以那樣失控。知道這個男人平時絕不瘋狂,一但不準備周全自己,已是什麼都不要,什麼都放棄;不管是瘋狂還是悲傷,全無底限可言。她想起年前他第一次拉住她的手,說她是否會聽,在命運面前低下頭,看她,就看她,等她反應。

「……您不相信什麼了吧?那麼,您究竟是在否定什麼呢。」
收束她身子的力道更緊了,藤姬知他負傷至此,斷不該進,但仍開口。
「得不到的永遠得不到。到達之前,誰也沒有權利說自己距離彼岸最近。還是說,你一心只想著過去,要否定我在這裡?」她的聲音極柔極厲。
他的臉在她之後,呼吸微亂,不見表情。
「讓我看你。」
她說;她命令。

沒有人敢出大氣,斗室裡沒有聲息。靜默扭住了聲音的咽喉,很長一段時間,室內沒有聲音。女房哭喪著臉,幾乎要放棄,她們的主子才將公主轉過身來,讓她一個人,看到他的表情。

從第三者視線望去,不見兩人表情。
那天他們談不久。她問一句,他沉默一句,也沒讓她把話說完,便開始動手替她止血,清洗傷口。

人要吃飯要生病要想著出身不足以維持生活經濟,過自己要的,從大內完整退離,又多不易。
在這個地位身分就是一切的世界裡,他並沒有旁人想得如此餘裕,親族合理或不合理的要求一樁樁堆疊,往往也是驚覺自己不夠勝受,不能完整嵌合進這個世界的時刻,和所有人都存在著無論親情、友情、愛情任何關係都彌補不了的裂隙。他的優雅與無情把世界從他的身邊推開,不是為了傷害誰,更沒有無所謂,而是留一個距離給他不能容忍的事情,留給他自己。

恨他嗎?也許是的。
但普遍的定義是不存在的,有時候,不同名稱可能指涉了同一種東西。

他們決定啟程遠離大內與親族那一年,京西發現有礦,由於是罕見的資源,那一陣子人們總特別喜氣,皇宮方面也著手開挖的過程,天皇命人查視,他得去。那是個和平的日子,前往京西礦坑前,他偷空策馬前來探她,問東要西,一會兒也不見離。她在急巴巴的眾人視線中,安撫了好一陣子,好不容易才把他放回隊伍去。

然後便傳來礦坑崩塌的消息。

寬弘三年,公元1006所發生的這件事情,沒有記到史冊裡面去。
當天左大臣邸已不是年歲最小的姬君,星曜家當家的公主,向左大臣辭行。
「吉平大人似有提過,他說,妳一直以來都知道這件事。」
她的父親難得嗓音低,領過成命後,她便低下頭去。
「是的,父親大人。」

多年以後她還記得這天。
這天的雨,這天的父親,這天的風,這天的消息。她聽自己說。冷靜的,得體的,說愛與恨一樣的聲音。

──也許這樣對您來說很失禮,但是父親大人,我並不打算改嫁。
──寬弘二年,晴明大人歿去那一天,我便看到了。

她抬起頭,聲音平靜。

「我一直知道他會橫死這件事情。」

後來一切都過去了。

在國境之外,超乎了個人之力所能把握的巨大舞台,第三者的視線中,異族在印度建立蒙兀兒王朝,指南針發明了,闍耶跋摩五世蓋了茶膠寺,十字軍醞釀著,準備踏平更多的土地……這些事件被各地的史官詳實紀錄下來,或許是擁有權力,或許是開了先例,這些意氣風光的人們所做的事情,全部都騰到歷史上面去。因為驅策了潮流,代表了風向。
人們義無反顧的,奔騰到下一個世紀去了。

萬壽四年,左大臣‧藤原道長歿。
這之中,藤原氏的長男敘從三位,長姐產下敦成親王,時年十七的二之姬進入東宮內室為妃,四男入宮了,三姬成為敦明親王的女御,五公子扶正了冠帶,成為最後一代關白。庇護星曜之血的這個族氏,正要往為時一百八十年的藤原攝政,筆直前行。

公元1051。
永承六年,日本在無數次經驗中摸索,及引進更好的技術,天皇一聲令下,京內的礦坑重新開挖,已經換了好幾代工人的礦工在京西廢坑道裡挖掘到一具屍體,由於藤原氏的勢力堅固,所以很快被壓了下來,並且處理,即將要攝政的道長之子,似曾父親那裡所聞,想起這具遺體或許是長上一位已經出家的姐姐,她的未婚夫婿。
紛沓雜然的世界,突然被縮小了,因為有人注意,強度不斷重疊,篩去了人的輕,累加了事件的重量性,歷史的時間接到了一位老婦人在山中寺院平靜無波的晚年。是神子降京,當年服侍她的那位星曜姬。於是星姬的晚輩出面調停,將那一位的遺體暫至坑內,就等著這位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姐姐,回京認領。

永承六年春,左大臣邸發了封快信,差人送往白山那谷寺。
住持尼接見了使者,答謝以後,慢步往寬弘三年起入住的星曜姬的舍苑去。

風聲後,共處過同一個時代的人們大片死盡,屍體沃育著晚輩的榮景,他們互相堆砌,互相壘疊。生生死死,繁茂不已。在那個坍方下來的洞穴,已屆高齡的星曜姬再度見到年輕時的戀人。找到了他,當年未與之共結連理的夫婿。
那時候也是春天,春雨連日,細瑣如煙,如霧,濕淋淋的,貼在所有事物的表面,全世界的春雨灑落大地,全世界的青原都接迎。老婦人在還沒腐化的遺體前款款正坐,知道長久以來,他不過是個難得乖巧的、等著遊戲結束想要被找到,一個迷了路的小男孩子。一點也沒有世人想像那樣強悍吧,老婦人想著。他也從來沒有一條路徑,抵達他一生所嚮的那個地方去。

運走他的遺體之後,洞穴立刻陌生了起來。
她最後一次環顧這個完整保存他的時間的洞穴,想起所有人都逃不過的年老衰竭,都讓這片洞穴所攔截,在這裡,他是永恆的三十七歲,萬端風華,不再被時間磨損,把最美好的一切都凝結。她看著看著,突然覺得無比親切。
想自己應該跟上隊伍,星曜姬撫平裙痕,直起身子來,卻看到地面,隱約一織物袋,模糊得不成樣子,使她再度緩緩的跪了下來,拾它。在人潮散盡的地底,他當初倒下來的地方,打開了布包。

「真是的,友雅大人您啊……」

從第三者的視線投望而去,什麼也看不見。
端莊的老婦人發出不符年齡的清脆笑聲,那純淨的聲線在時間的淘洗下絲毫未損,寺廟外爭權奪柄,轟天裂地,寺廟內便越安靜,像全世界的春雨灑落大地。

那是過去被封緘的那些日子以來,老婦人對她的未婚夫說的話語。那時候他們不說愛,不講唯一,他好玩好挑剔,她便一件件袍衣重新選布挑線重新裁,他說我的侍從不要那麼香,她便好幾天研究新薰香,嗆得淚眼汪汪,他會因她可憐可愛的樣子得意大樂,他會開懷大笑,使計想著明天該怎樣作弄她才好呢。
愛的死去活來,雙方不斷磨損彼此,最後活著各自轉過頭去。這是幸福嗎?也許。
沒有那樣愛,支援彼此生活,不怨不爭的隨著時間的腳步前進,沒有驚心動魄刻骨銘心但也沒有非誰不可。那樣是幸福嗎?也許。
但是愛著他的日子,每天都是彩色的。他死去以後,感覺到時間正在漲潮,每天都被塗抹,那些曾經存在的證據,闊別四十五年,兩人會面,當她再度見到他時,過去那些等待的日子,回憶中被放大的日子,從她見到他的那天開始,向後翻牌,每天都被改寫了,變成每一天都有他;在這裡,時間不是線性一去不復返的,是意識到,隨你任意翻盤的。

我說,友雅大人您啊……

面對空無一人的洞穴,老婦人說,在聲音偃息,所有視線都沉寂的角落。
過去那麼多個幸福日子裡,她抱怨著,對著開懷大笑的男人,嗔著。想起她的一生,說愛與恨同樣聲音。那樣的聲音,全世界只說給一個人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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