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進本】《女英》原版 章一至章四
寫在前面:我以為我不會再寫同人文,特別是現在不管寫什麼同人文都很沒勁,無法用自己想要的語言火力全開的去處理自己想要處理的東西,非常沒勁。遙久系列的文章是目前我所能認真的最上限,大概只能拿出七分力氣,再上去就寫不下去,然後這篇又更慘了,只能拿出一半力氣。不過卻意外釣到幾位目前市面上寫這CP的最好的作者,來跟我說:這是目前網路上最好的日菊文。笑。真的謝謝了。不過是否是最好的,還是留給讀者評價吧。
一到十一章,連續不間斷的寫了四個晚上,然後總共三萬八千字,從寫同人文開始以來最神速的文章。因為死神本來就是一部不值得深究也不能寫什麼深度的作品,加上角色並不具有深沉個性,我還是頭一次寫到這麼愉快基調的文章。不管怎麼說,放上來總有同好有天能夠看見吧。雖然華文圈子好的作者全部都到銀菊的陣容去寫文,笑,不過就這樣吧。謹此紀念我難得輕鬆的愉快時光啊。
之一
春氣如水。
才經一夜,庭院的草木滿蓄水氣。松本從榻上看去,春雨洗過的天是孔雀石色的,即將破曉,尚仍沾滯水雨。
年春,破面自虛圈來襲。
由於未及所謂八個月的決戰限期,屍魂界聞報才差數隊隊長前往現世救援。再也感受不到風的時候,松本剛理上墨色斜襟,心想也許是最後一次了,行過勤務室外頭的步廊時,順手將自宅的鑰匙扔進水池裡。即便是為敵軍來襲的消息擾攘著,松本還是停下了腳步,望向被徹底搓洗過的長空,想起昨日還在和斑目軋酒,爭得臉色發青。
戰爭是最有辱人性的活動。
十一番、六番、二番與三番相繼傾巢而出,前往應戰時,松本突然有種恍惚,好像長久以來擱置在心底的問題裊裊浮起,拽著她,不知道要升騰到哪裡去。沒有誰聽過動物和人一樣數以百計的聚在一起相互屠殺,即便哪方高舉著「維護秩序」的錦旗。
行前隊長來向她說對不起。
萬一市丸也在先遣的行列中,他一定會親手手刃他;所以是對不起。她聞聲,不見自己表情。不見自己,卻能看到他的,松本喟嘆,知他猶豫。
……怎麼能贏。
爆炸聲多如遠雷,行在穿界門便能聽見,那搖曳的、慘切的聲音。
擋招、回擊,松本沒將目光自隊長身上稍離,四處殘屍遍佈,碎滅成塊,腥血往低窪處聚。回神時,已不見隊長,靈力不及應付所有,松本還是降下刀,拿出卍解拚命。
七個小時後,冰輪丸的靈壓驟釋,破空射出,冷瑩光芒吞噬方圓兩百里。
刀尖直指處,始終帶笑的男人翩然下地。很久以後,松本還能記住男人下地,草履輕如雨皴平原的寧靜聲音。
日番谷隊長單挑市丸銀,所有人都不擔心,但松本知道,在他打算向她告歉,這場戰役已經失去先機,市丸銀從來就不是日番谷冬獅郎可以猶豫的對手。面對不願取命卻也不能就此放過的敵人,隊長無法揮刀,但那一個人卻不會留誰活口,……對誰猶豫。那是第一次清楚感知,有些事已塵埃落定。
食指微偏,落在中指之下,垂入不久便再度撫上劍鞘。回擊、瞬步,在最關鍵時,松本二度欺入市丸與日番谷的對戰裡,將隊長推開。
然後向市丸砍去。
事後人們這樣說:如果當時井上織姬沒有對殺紅了眼的日番谷冬獅郎大喊「亂菊小姐還有救」,今日就沒了空座町。誰都沒有想過,一個己方同伴有能力把半個空座町化作墟城,只要他願意。
日番谷看著銀槍沒入松本身體,即在二十幾處同時穿刺而出的畫面,發出了淒厲的叫喊聲。天色驟變,足夠吞噬整片空座町的雷雨雲奔流成漩渦,放棄一切的拉扯著地表的所有表著物上騰。
冰雪系最強的斬魄刀卍解之後還可以有什麼,是冰、是雪,還是閃電洪水,颶風雷雨?如果一個人可以控制大氣中的所有水氣,那麼以上,還有什麼為他力所不能及。日番谷缺點在於他純粹,優點同樣在於此,只要一個理由,他就可以傾盡所有,為另一人拚命。
松本在凌晨三點醒,整個瀞靈庭都在夢的湖底。負責照顧她的四番隊席官立刻察覺了,驚喜交加,吩咐幾句後,轉頭就跑。她想開口,才發現哪裡都在痛,醒來第一件事,即想起出戰前相熟席官的問句。
「市丸銀和日番谷隊長,死哪一個副隊長可以承擔,您就這樣去執行。」
於是她想著那個句子一開始就不對了,雖然她沒想過誰得死,而兩人對戰她會幫哪一個是自己很早以前就命定的選擇,只是戰前隊長不該看她表情。所以應是──自己和日番谷隊長,傷了哪一個她可以承擔,她就這樣去執行;哪怕這也是不必思考的。
對於自己,無庸置疑。
曾在和京樂、檜佐木、吉良、斑目及綾瀨川聚眾飲酒的場合,戀次先地獄蝶來報,對斑目與綾瀨川道「更木隊長指示十一番隊出擊」,轉頭面對她,說妳的隊長做了先遣隊,正在等著妳過去。
戀次,是日番谷隊長。拿起灰貓,她糾正。
啊啊,抱歉。阿散井面有愧意,未久仍是一句:不過亂菊小姐,隊長總還是妳的吧。是時松本笑了,也不計較,知道這句話存有語病。
隊長怎會是她的;但她的隊長的確是他。
後來松本才意識到,之於斑目,她對自己的隊長可說是與其相比毫不遜色的忠心,立場是相同的。但在酒友們間,只有日番谷隊長會變成「她的隊長」,這是很讓松本玩味的事情。
討厭,我們番隊的正副隊長感情好到有人心生羨慕了嗎?席間松本如此打趣,卻換到斑目「開玩笑」的回應。綾瀨川笑了一笑,他說日番谷隊長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而我們知道他溫柔,是因為他總是不負妳所託。
不可否認,松本那時候感到訝異,使她微微張著嘴,好一段時間沒能開口再說半句。
「比如說要到現世偵查那一次吧,雖然我的理由是我也要去,但瞭解十一番隊的人都知道,能和一角搭檔的人,就只有我。」綾瀨川端起酒盞,輕輕搖晃著酒液。「所以亂菊小姐,妳說要去,基於任何考量,總隊長是不可能讓妳去的,妳的定位不像我們其中任何一個那樣明顯,而護庭十三番不會允許浪費人力。尤其在三個番隊失去隊長,業務因此吃重的十番隊,少了任何一位,都會給其他隊帶來困擾。因此山本總隊長對戀次說的是,他可以挑選任何一個非隊長級別的夥伴,一同前去現世。」
「然後亂菊小姐只對日番谷隊長說了句『我想去現世,隊長帶隊』,結果隔日就接到正式調令,」戀次笑了,「很令人吃驚啊,例如把自己本應處理的隊務交託其他隊,必須取得其他隊隊長同意,說服上面也是一大問題,日番谷隊長卻在一個晚上全數解決。」
本來去不了的。松本明白。
連日醉在酒館,醒在勤務室,對隊長沒有一句解釋,說了她想去,隔日就接到調令。到了現世他的立場反而最艱難了啊,她們尚有寄住所,他則沒有安身地。松本很明白,雖他不討厭人群,卻也不會想要接近;不喜動怒,喜好安靜。沉默寡言不會說好聽話使人開心,但也不會說話來辯護自己。
……尤其不會因為自己私事,讓她置身險境。
護送王印時,他站在神轎上,面對她的叫喚,只是一瞥,什麼也沒說。
後來松本想,他一直是這樣。雖然後來知道了,因為是過去私事,所以他無從交代起,以當時的決定,哪怕是開口對松本說任何話,也會讓副官背上包庇隊長的嫌疑。僅是一瞥,緘口不言語。
他們之間不是什麼;一直是這樣一瞥的關係。
但是為什麼呢,接到前往現世的調令時,松本突然眼眶一熱。她去現世別有隱情,只為暫時不願對這世界有所顧盼,有所憶,他明明不知道她和那一個人之間究竟有什麼,為什麼還對她的言語較真,取這調令。
「吶,隊長怎麼跟山本總隊長說的呢。」
見到他,松本問得很安靜。
然他只淡應一句,牽連範圍太廣,哪個番隊都必須調整腳步,僅此而已。
她眨眨眼,轉得很輕,「但是隊長,我只是想去逛街買衣服。因為現世的服飾很便宜。」
他的言語依舊冷漠,依舊近似命令句。
「每天工作結束後,妳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怎麼會是僅此而已。
面對一護等人,說著像外出野餐般輕浮的言語,在織姬住處大聲調笑,夜深人靜時,松本感到傷心。是的,原以為自己承擔著那一個人,擔得起。
所以不向她要任何解釋的隊長很重要。
即便之間沒有什麼,的確需要。不是會有這種事情嗎?許久以前被戀次問起為什麼申請到十番隊做事,松本說你看,如果今天有個小孩迷了路,你看見了,不會視若無睹的走過去,就只是這麼簡單的事情啊。
……也許一開始是的。
無關情愛,無關選擇,就只是這麼簡單的事情。
王印被奪時,染血的雪白大氅拿在手上,她說:我是該為他還活著感到高興,還是該為他留下大氅感到生氣?面對戀次,她聽到自己說真是的,大家都喜歡不告而別。
松本很慢才發現,她將隊長和那一個人相提並論了。
之二
日番谷使用瞬步趕到四番隊的救護室時,松本正躺在榻上看著窗外月,無法適應光線似的,疲憊的閉上眼睛。他站在救護室的結界外,良久不發一語,直到席官趕到,解了結界,他才踏進室內去。
既如盛夏西番蓮般濃郁馥麗的松本,現在十分樸素。鵝黃色的燈火烤暖了她的臉龐,光線透過鏤空雕花的裂隙投射下來,流過她的額,頸,再至鎖骨,肌膚近透明瓷白。心頭有一陣擰,更多的是沒有真實感般的恍惚。想起他抱著松本急往四番隊,臂膀承擔的沉重、嬌弱的負擔,那是松本的身軀、衣衫及斬魄刀的重量全部壓了下來,但不知為何,日番谷所能想起的,只是那冶艷卻死白的頭部放棄所有似的靠在他肩頸上,披著女子細柔豐盈的金髮,宛如一具琺瑯錦蓋手爐,遠方失火般炙熱。
他攢緊拳頭。
松本沒有睜開眼睛。卻虛弱的、隱微的笑了。
「隊長沒受傷吧?」她話聲很輕。
「托妳的福。」
她呼吸微促,雙眉緊顰。好像要再說什麼,卻沒有力氣。日番谷輕輕的把手放在她的雙目上,已是零下幾度的低溫,他的嗓音隨著呼出的濕氣在空氣中凝結。
「不論要說什麼,養好身體再來。只問妳一事,會感到冷嗎?」
松本點頭。
沒有回應日番谷的話,松本陷入了安穩的沉默,感覺不急著去哪兒,也不打算詢問,好像目的地對她來說等同虛設,因為她已足夠平穩,足夠自由。
「很好。」
他收回手,吩咐著好好養傷,旋踏出了門。
幾日下來,惟松本的救護室維持著28度的常溫。四番隊卯之花隊長允許,讓十番隊日番谷隊長以靈力控制這間救護室的氣溫。
事後松本從旁人口中知道,井上織姬使她暫時免去死亡,抱著她請求救治的隊長卻進不了四番隊,因當時對戰,四番隊先遣席官亦有在列,指名日番谷隊長面對前三番隊隊長市丸銀手下留情,而醫療隊不能容許資源用在一位會放過敵將的隊長身上;但卯之花力排眾議。
單獨和日番谷隊長會面,卯之花沒有責問,只是分析。
她說日番谷隊長,我沒有參戰,只知道一件事,除非你有間隙,松本才能進戰局。他臉色一白,仍不言語。卯之花嘆了一口氣,只道,如果隊長一直不能決斷,那麼松本還會再替你擋第二次,不論今天誰拿刀劍指向你。
四番隊虎徹勇音轉達,是時面對卯之花,日番谷從頭到尾沒一句辯護,只是面對傾力救治自己副官的卯之花,他不能沒有解釋,不言不語。良久才是一句。
「殺了他,松本會哭。」
──所以松本,妳知道妳拿著沾血大氅,最後仍不忍責備他,去擋刀也不為別的,只是沒辦法看神槍砍在隊長身上。妳看不下去。
神槍貫穿身體時,松本想到了隊捨步廊的穿堂風。感覺到對方緊急收了勢,卻仍無法阻止其招在她體內綿延,幾乎是愛;而她默默承受。沒有痛覺,只是感覺得到風,吹過她之後,還要往前吹去的。
那天隊長一如既往前來探視,松本看到他,不知道為什麼,就開始流淚,像個孩子般攀著他的手,抽抽噎噎的哭泣。知道自己可以去現世、可以任性,全只因為他默許,亦不曾對任何人有所解釋,沒讓她成為原因。
隊長默默讓她拉著,沒說話。
未久只覆上她的眼,說松本,別哭。「我不殺他就因為不願看到這樣。如果妳還哭,我就沒有立場了。」
他很清楚雛森今日如此,是她自己的選擇使然,儘管有人要利用她,理智明白,亦是自己要被人利用,才有被利用的可能。不得怪任何人。
「但是……說什麼、立場……」
他說了對不起。
就這句道歉使松本動怒了。傷痛令人沒有了耐性,她躁怒著大喊:「日番谷隊長!難道您覺得作為副官的我,可以在明知您對對手有所保留的情況下,容許對方要對您不利嗎?就算……」
不堪她的激動,繃帶滲出點點紅漬,松本因劇痛止住了話,側弓著身體,痛得雙手環抱住自己。日番谷動氣不是,讓也不是,咬牙喚來四番隊的席官進行救治,看了一會兒,才舉步走出救護室。
「日番谷隊長,您這樣不行呢。」
日番谷回首,見是卯之花。
他對她點頭行禮。
「我應該吩咐過您,松本副隊長極需靜養,您不能讓她動氣。」
雖井上織姬的救治已經到達無中生有的地步,但要讓新生的組織適應個體與其靈力,以及不讓新生的器官、血管等再度破裂,都需要時間。尤癒合傷口脆弱,若再度使其裂開,復原將比預期更慢,也更容易產生其他併發症。
日番谷無法抑制怒氣,但理智清楚這不是針對誰;是自己軟弱無力。
「非常抱歉。」
「您剛剛就是向松本副隊長道歉,所以她才生氣的。道歉的話,這個世界對您就太沒有公義了,沒有一個為對方承擔至此者還需要為自己的言行道歉,日番谷隊長,」見這對彼此信任的正副隊長為了這樣的理由動怒,卯之花有微笑的心情,「松本副隊長救您,並不為別的,是她的意志與決定,您如果還要道歉的話,對她非常失禮。」
直到見了她的眼淚,日番谷才發現對方處處讓著自己,知道自己一直以來都拿這個沒辦法,至少在他面前,她未曾哭泣。但這次使她流淚的原因卻是自己。
──如果今天妳還在意著他,我會手下留情,如果妳想出一口怨氣,我就不會讓他活命,但是松本,如果今天妳為我流淚,我該怎樣替妳反擊。
一鞠躬,日番谷告別卯之花,踏出四番隊捨。再度遣返四番隊,已是用膳時分,安靜的醫護室外,傳出敲梆子的聲音,由於是公定的交接時段,和用膳、稟報等瑣碎事項如珠串般相連,日暮未隱,距離掌燈尚有一段時間,這是一段微妙的、人聲雜沓的,隱微飄浮著所有閑逸與不安的時間。
薄暮中,他看著松本。
松本完全睡去,猶有淚痕,但面容終於平靜。如春蔥般豐嫩、卻略顯蒼白的手,他拾起了它,慢慢握住;感覺她確實活著。指尖素白,半月形的指甲一簇簇開在修長的指節上,不染蔻丹,不生煙塵,隱約透著樸素的、盈盈的蜜桃粉紅色;被常溫保護著。
松本躺著,不說話。和著平日剪裁的和服,蟹爪菊紋在深淺有致的白緞上錯落著,於支垂吊燈下流動著淺淡的清光。搖曳的光線下,她的臉龐沒有鎮日逼人的美艷,透著淺透的、春蕊般秀麗的姿容,細髮淡如花英,有著群花凋零的濃郁,在薄暮中淡淡散髮香息。
日番谷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副官美,但總不及眼前;她始終是在他身側的。想起自己亦有一襲窄帶外衣,松花色,拖迤著細細密密的濕綠;她剪給他的。
又去綢布莊?他說。是時揀起布料看著,是自己能夠接受的顏色,色澤無可挑剔,窄帶配色亦相當得宜。
「是啊,昨日去了綢布莊,料子很新。」面對他的提問,松本笑得暖暖的,顯然是剪來的料子非常合意。「我呢,不是用隊長這色的,畢竟太深了,不過因為這款顏色很美,做隊長衣服剩下的料子也揀來做腰帶。我的衫是白底紋蟹爪菊。」
喔。當時他應著,淡掃她一眼,旋把視線投到公文上。
「多少錢?」
「誒,」她一愣,隨即嬌笑著款手,「隊長不必付錢給我啦,不過是順便剪的料子,也不是拿給別人做的,所以沒什麼成本。」
他訝異,「衣服是妳做的?」
松本噯了一聲。
「對呀,和服的打板很簡單,學著就會了。流魂街出來的孩子常有必須自己動手改衣服的機會,所以不學著不行,」松本的笑容很愜意,提起過去,也是淡筆,「也算有必需親自做衣服的需求吧,我不動手的話,那一個人就沒有新衣。」
日番谷知道,她講市丸銀。
松本亂菊和市丸銀的關係鮮有人知,知者不過是到達「兩人在流魂街就認識」的層次,但由於她是自己副官,雖未曾問起,但總在交談的言語中可以漸次拼湊,這兩人的關係。
「總之……謝了。衣服很漂亮。」
「噯隊長,不能說衣服很漂亮,要說我的手工很漂亮才行,」松本咯咯地糾正,「其實也費不了什麼時間,因為比較小件──」
「松本。」
「哎呀,工作、繼續工作。」
結果在該年新年,他就穿那件松花色的外衣,而松本不約而同用起同款花色的寬帶,到十番隊捨工作當日,引起不小稱嘆;熟識者如其他番隊的阿散井、京樂,亦給予不小揶揄如「究竟是情人裝、母子裝還是姊弟裝等」評語,得她笑罵「總之就是感情好才穿,不服就回去做一件來看看」。之後松本到綢布莊,總會順道裁一件他的,憑直覺挑。
如果問他,日番谷總蹙眉淡應:不必。
因他亦是從不替自己添衣的人。
回過神,發覺松本正看著他。
日番谷微瞇著眼,眉蹙得更深了,沒有沉默太久,只問。
「想吃飯嗎?」
她淡淡搖頭,拉了拉他的手。「隊長……還在生氣?」
答是不行,答不是也不行。他的確盛怒過,但面對這樣的女性,就算有滿腔怨怒,他也得咬牙避讓。
「沒有。」
「隊長,」松本罕見的苦笑了,她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不必再對外界反應,卻放著他一個人在外面負責在忍隱,「不會再讓你擔心了。」
日番谷看著她,話聲很壓抑。
「妳終於有點良心。」
真的是氣壞了。
松本拉著他的手,把冰冷的、已有皸裂的手以雙手包覆,輕輕搖晃著,「隊長不要生氣。」
她最擅使如此女兒態。嫵媚的身段、甜膩的嗓音。
日番谷沒有要回自己的手,只是任她搖著,輕輕嘆了一口氣。
「時間也差不多,我得回去……」眼見她露出失望的神情,他微頓,仍是開口,「還想我做什麼?」
她立刻答,「把飯拿來我這邊吃。」
「我不餓。」他淡淡拒絕。
「隊長你根本是沒有過飢餓的神經,」松本否決得很迅速,「我拜託了四番隊的櫻井做了涼糕,蜂蜜口味的,甜度也還好,你陪我吃那個。」
日番谷看了副官一眼,心想她在這裡待了整整十四日,也該悶了。替她將被單拉高,他吩咐著,「在這邊等我。」
疲憊的時候最該補充糖分,偏偏他對糖的偏好十分挑剔,能夠接受的甜品真的不多,除甜納豆外,涼糕就是一個。看著坐在她身邊食用涼糕的隊長,松本笑得甜甜的。好在拜託櫻井拿了晚膳,四番隊調膳特別講究營養均衡,能吃一餐是最好的了。
日番谷放下裝著涼糕的淺碟。
松本趕緊將晚膳的七色飯推到他眼前,「接下來用這個。」
他挑眉,「七色飯?」
「是的,」不過七色飯製作費工,主要在增進食慾,松本省略了提及七色飯製作過程的麻煩,「這是我拜託勇音的,想著隊長一個人在隊捨一定沒有按時吃飯,就做了這個,非常好吃哦,隊長吃看看。卯之花隊長據說也非常的會做這個,不知道究竟是誰做的呢。真是的,我也好想吃啊。」
羨慕得掐的出水來的語氣,松本說著。也是去端涼糕才知道,她現在什麼都不能吃,只能吃流質食物。
看著松本,日番谷挑起烏筷來。
「那麼,就讓妳嘗一口吧。」
他利索地夾起一小簇呈現著鮮美色澤的藕色米,送到她嘴邊。
她小心翼翼的看著他,一副「卯之花隊長的吩咐怎麼辦」的謹慎。
日番谷一嘆,「慢嚼細嚥就沒問題。」
「那、我可不可以也吃其他配菜?」
他惱道,「不准。」
她失望的噯了一聲。
「一句話,妳吃不吃?」
她重重點頭。
他看了她一眼,松本乖巧地張開嘴,兩片薄唇掩藏著舌的透明妃紅,像舔過的糖果,旋即俐落的抬起纖柔的手,去遮掩從濕潤口腔流洩出來的微光。
日番谷無法移開目光。
松本一訝,側著頭問,「隊長?」
「……沒什麼。」
她點點頭。女兒態的將各盞碟子佈置好,然後甜甜的跟他說可以吃了。
想起她履歷中含有的特長即是日本舞,擁有這樣的身段也沒有什麼好意外的。不過他得承認,自那一次開始,自己注意松本的時間變長了。
之三
她討厭安靜。討厭黑。沒點著燈睡不著,一個人獨處太久就來氣。在四番隊的時間,其實很給對方折騰,雖然提出要求時總是特別客氣的用語,但所有滯留在四番隊者,惟她最難照顧。
日番谷明白,在她掛著「十番隊副隊長」的職稱時,一切都可以忍;因工作不是兒戲。但在只是「松本亂菊」時,她便無法忍受生活不能按照自己意願來。誰都不知道,其實她的性子很烈、很任性。
曾經浮竹隊長在會議後和他說,日番谷隊長真的找了個好副官,你和松本副隊長的搭檔,非常的一體性。是時松本成為自己的副官不過兩年,也沒將浮竹的話放在心,不過那時十番隊聞名於其他番隊的,就是正副隊長彼此搭檔的默契,在一起無可歸類的感覺,卻又讓人感覺不到間隙。
很久以後日番谷想著,他是未曾選擇過松本。
乍逢舊友草冠宗次郎,站在神轎上,他有了決意,想裁決既定,再和十番隊有所牽扯必把這些人一併拖進泥水裡,不能回頭,卻聽到松本的聲音;一聲隊長,就把他釘在原地,他避不開走不及。很久以後日番谷知道,自己始終不能聽副官聲音。任他副手,只要一聲令下她就會承命,只忠於他,只聽他命令。
他一直擁有得少。僅有的財富,就是雛森和祖母。所以對人極冷,態度倨傲,而松本一直能夠理解著,她說沒有人能始終和顏悅色的對待週遭,溫柔體貼都需要力氣,「如果你不保護雛森,是要保護誰呢?如果你不保護奶奶,那麼刀劍對你來說沒有意義。」
他未曾選擇過松本,但時間呈現了這個結局。
第一次與市丸對戰,她擋刀,開口第一句就是向他道歉,說我違反了你的命令;而我知道隊長不願把我捲進。二次與市丸戰,事後席官說,戰前曾經問過松本副隊長「日番谷隊長與市丸銀選擇哪一個」,卻讓松本笑了,說這種問題不必思考,無庸置疑。
他是她的長官,和她搭檔了整整四十餘年。所以在神轎上明白了,為什麼不能聽松本聲音,縱然自己不交代半句,遇到要和隊長撇清關係保住自己還是替十番隊著想和隊長切割乾淨,她也不會有要選擇的問題。讓她死實在是太簡單了,只要把他拿出來,番隊的名字放上去,她就會一次次替他擋刀,一次次為他賣命;承擔他至此,卻從不開口說擔心。回頭去看,她就在那裡,在山本總隊長已經對他下達追殺令,第一個從護庭十三隊的陣營跑向他,沒有猶豫。
第二次出現在和市丸戰局裡的松本,使他感覺到絕望,原來只要他一個行動,一句言語。
……她死是如此容易。
明明沒有選擇過。
松本從來就不是他所選擇的。選擇的東西必有所範圍,有所目的,因應著選擇的那份期待和在意,終究還是己身之外的,從一開始就是和自己完全分離的東西:可以去保護著的東西。雛森對他來說,就是這樣的東西,一定得保護的重要的東西。擔著扛著、耗去所有心力的東西;他為此傾盡所有,殫心竭慮。
帶著松本回屍魂界時,日番谷終於明白,沒有選過松本,所以自在。沒有沾滯,不必顧慮,於是她的存在變成自己生活的一部份,無可分,世上再不存在著和他緊緊嵌合的人,知他至此。
……總是考慮著他,為他擔心。
有人因病忌口,有人便不;而她是後者。所以當京樂、阿散井、綾瀨川等人陸續過來探,便沒再來過第二次,理由是松本要求他們帶酒給她。有人回答他不想領教日番谷隊長的冰輪丸,有人答他隊上以後還要仰賴卯之花隊長救治,所以了無下文,大抵在自己預料中;只是生氣。
自己復原速度慢,松本清楚她沒立場生氣。
刀是她要擋的,沒道理決定過後無法承擔。那不是自己個性。
於是在四番隊捨待到第十九日,傷口不再對料峭氣候感到難忍,松本即向繞來探視的隊長說解除這間房的靈力控制,隊長好好入睡,十番隊還需要你的帶領,不要分心。
看著松本,日番谷心裡有底,雖然未曾表現出來,但知她煩躁。她從來就不適合受規範,亦不是適合躺著養病的人。他說松本,我跟卯之花隊長談過,明天再回覆妳。
一個字:忍。
她的隊長要收拾在現世的爛攤子,還要兼任五番隊的隊務、給九番援手,雛森給四番隊隔離在特別室,他也沾涉其中,探望她後還要往雛森那裡去。事務已經夠多了,怎麼能夠再加她一筆。副官不是在拖欠隊長,說不過去。
松本是個檯面下努力的人;決定之後,她找卯之花商量,說她需靜養,但只是公文的話她還可以處理,卯之花看著她,笑著受理了她的決定。
日番谷在勤務室聽到敲門聲時,前來稟報的人是說著「隊長請幫我開門」的松本亂菊。他趕忙拉開門,她披著淡紫外袍,說她現在還不能使力。
「給我一個解釋。」
他很平靜。
但她笑咪咪,「卯之花隊長說如果只是坐著批公文的話就可以。我後來想了一下,或許我們的職務可以暫時交換,我只管公文,其他任務就交給隊長。」
他沉吟,「……也好。那麼就授權給妳。」
「是的,那麼今日就這些吧,」松本環顧室內,見四個手臂高的檔案,向他確認著,「還有什麼需要辦理的嗎?」
「不必妳處理。」日番谷從懷中揣出令印,遞給她,「這些公文我會搬到旁邊的準備室去。」
松本微訝。
「但是,那是隊長專用的準備室,會構成侵權問題。我不是還有副官室……」
「副官室妳有多久沒有進去了?」
她真的很少使用副官室,大概成了廢墟。松本想說清掃一下總可以用吧,但好像騰不出這人手,猶豫著,「其實在勤務室就可以了……」
「松本。」
「是?」
「這是我的命令。」
他看了她一眼。
「覺得累就休息。」
他吩咐過就出門去,直到下午仍不見人影。筆管再也沾不到水的時候,松本才發覺席官已經離開了,環伺週遭,很快地便揀定主意,於是她放下那莖筆,信手挑起墨條來。
今早離開四番隊以前,她曾去探望雛森。作為一個前輩,或者於私考量,畢竟是隊長在護庭十三番唯一一個親人。鮮有人訪,小女生很高興,得知她也進四番隊療養,非常震驚,松本只是三言兩語打發過去,想著叛變事件至今,儘管再多的人告訴她係藍染一手策劃,女孩仍編織夢境,住在藍染替她添衣的小屋裡。
一個人相信他所希望相信的,就會在這一個人的世界裡變成真實。
松本不是一個會去糾正別人的人;每個人都只活在他的世界裡,而這世界之外排除他所不願意接受的東西。她只是淡淡調笑,說如果這是妳所相信的,就更該將五番隊打理好,因為妳所信任的那個藍染一直是個盡責的人,給這個人親手提拔升等為副隊長,他交託五番隊於妳,請妳不要辜負他所託。
「亂菊小姐,我覺得悲哀。」聽完她的話,雛森頭一次透露內心,覺得這個人沒有否定她,所以可以說下去,「理智明白,也許市丸隊長不是我想像的那樣,但是只能那樣想,不然活不下去。」
……雛森覺得自己好像已經退居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她的景仰、她的忠貞被他人作為死去的東西處理,並且毫不在意的在她面前訴說著殯葬的處分,且不避諱其惡言惡語傳到死者的耳朵裡;這樣的護庭十三隊,發出了集體排外的架勢。排除藍染一併排除了她,彷彿肅清什麼可憎的東西。
「啊啊,的確是那樣。」聽到那個名字,松本還是動搖,再啟口時,淡言淡語,「不管藍染怎樣想,妳的付出還是妳的,他人沒有資格否定。」
雛森聞言笑了。
松本想,她本來就是不適合憂愁的女孩子。所以也沒有說出口,自己隊上有人批評雛森的話,說「日番谷隊長明明沒有欠任何人什麼,但是五番隊的雛森副隊長是怎樣對待他的」,隊長已經沉默,她也不願再多說半句。
走出特別室的門,修兵等在那裡,他說松本,別人都在要求雛森副隊長看清事實的當下,妳竟背道而馳。而松本聽著,反問他那麼請問修兵大人,你有比我更好的態度與更好的說詞嗎?男人扒了扒頭髮,別開臉。說抽空來一趟,妳沒事就好,下次再來探望妳。
戀次忙、修兵忙、京樂忙,就連更木隊長和八千流也接了任務,幾十日下來沒見人影。松本到了隊捨,才發現隊上不是普通的忙,一半的人留在現世搶修,一半的人接了任務,隊捨空蕩蕩,恍如鬼域。
那天連著幾個小時批公文,直到晚膳還沒幾個隊員回來,松本亦無心用餐,和了外袍就縮在被爐下小憩,春雨下著,水雨敲打在房舍上的聲音十分安靜,松本蜷著就不覺得冷,雨下著,心底十分安靜。
初次升任副官,也是這麼個早春時節,她百般無聊的看著陞遷令,不覺得喜,反正該做的該來的就這些,沒發現隊上席官叫喚,說三番隊隊長正在找她,請她務必出去。
「難道就沒有更好的找我的方式了嗎?」
見到他,松本很有微詞。然他只是微微的苦笑了,說亂菊,別生氣。
「是『松本副隊長』,市丸隊長,」他們之間有太多沒有處理,放著不是,不放著也不是,如果他願意行動才有可能性,松本還是開口,「那麼,找我什麼事?」
「賀喜陞遷啊,如果不來的話,亂菊也不會自己慶祝的。」
把剛摘下來的西紅柿從懷裡掏出來,市丸的笑容很軟,很透明,松本接過柿,大氣的款手,說謝了。從來不知道原來穿著草履的腳必須很專心才能踏穩臺階。
──但是其實妳知道,一個缺席的人沒有資格說權利。
哪怕有任何理由,不開口解釋就是出局。哪怕再不願意傷害她,選擇跟著藍染,就代表他和她之間不能是,儘管有再多的情意完整封存著,一但讓對方發覺也僅能是悲劇,一齣名為「錯過」的悲劇。……但是親愛的,你不願意,我又何嘗願意。
那天她醒得很遲,想起最後還有十一份公文。起身朝桌几一看,卻空蕩蕩的,很乾靜。松本想著,不會是隊長打包收回去吧,拉開連接隔壁勤務室的窄門,壓低身子往上看,發現隊長的辦公桌也沒人,跟這邊的桌几一樣乾淨。她倒回去睡,想著等一下再回四番隊去。
再次醒來,夜已深沉。由於朝北面,就特別冷,她給冷醒,知道自己怕冷又怕熱,煩躁的想著應該上哪裡去,拉開連接勤務室的門,準備出去。沒想到隊長卻在那裡。回頭見是她,日番谷做了一個手勢,要她退回內室去。
「隊長?」
「先進去再說。」他拎了油燈,夾了四、五份報告走向她,彎身進了室內,指揮她睡到裡邊去,「不要妨礙我工作。」
「所以那些等著請示你的公文都解決了是嗎?」松本攬緊外袍,乖順的坐到裡邊去,不堪一日操心如此,疲憊的鑽回自己的床榻去,「哎,這可惡的天氣……」
「松本,」他看著她,「28度可以嗎?」
她一愣,隨即笑了。
「今天可以26度嗎?還有不要有溼氣。」
她巴巴的要求著。
他只是看了她一眼。
「行。」
松本笑了,解釋著,「本來覺得24度也可以的,但是……」
「妳不必在意我。」雖他的確是比較適應偏低的氣溫,「只要想著自己就夠了。」
聽到他在敲筆尾的聲音,松本撐起身來,坐到他身側,朝檔案一看。
「是哪裡呢?」
他看了她一眼,也沒打算隱瞞,指了他不知該如何下筆的地方。
松本抽來便條紙,拿筆就寫,「被破壞的建物估價的確比較煩瑣,過去案例資料收在隊上圖書室B183的架上,索書號大概到B200附近,如果是這樣的話……」她翻了翻勘估物件,在心底飛快的計算著,「如果只是這種規模,用折現現金流量分析計算就行了,不過去年冬以來,原物料價格有些浮動,計算完再用一下比較法來推估比較保險,隊長覺得呢?」
他短暫沉吟了一下。
「我先寫草稿,」日番谷在心中盤算著他需要多少資料,「之前這些一向是妳在做的,……抱歉啊。」
她失笑,「不必道歉啦,就算要道歉,該是我為不在職位上向你道歉才對。何況這部分的確是很繁瑣,推估不好的話,會一再被受審的雀部副隊長打回票,得受的呢。」
日番谷記得每次送審這類報告時,三番、六番、九番與五番隊總會鬧得人仰馬翻,撇除有隱密機動隊當背景的二番隊、有技術開發局作後備的十二番與兩位經驗老道的京樂、浮竹隊長外,自己隊上亦從不受二審的壓力。
他看向一直經手這類報告的副官。
「呵呵,隊長終於發現我的好處了噢,」松本還是一貫調笑著,「怎麼說呢,只是因為很討厭要送二審,所以希望做到一次就可以通過的程度罷了。」
雖然沒有人會注意到這種事,不過松本也擁有著強烈的自尊心;因為事情並不是妳不希望送二審,就不會到二審的。
他示意著,「可以回去睡了。」
松本微微愣了一下。
「怎麼了嗎?」
她連忙款手,「啊,也沒什麼……」
「說吧,」翻過一頁檔案,日番谷視線仍在報告上,不過松本知道,他一直都有在聽,「隊長都讓妳叫那麼久了。」
她終於有點笑容。
「吶,隊長,」松本聲音很甜膩,「可以陪著我一起睡嗎?」
「現在不就陪著妳了嗎?」
「不是的,是蓋同條被的一起睡。」
他爽快否決,「免談。」
「啊,隊長真無情。」
「是妳太沒有常識了。」
「一個人睡很孤獨的呦。」
是這樣的嗎,他在心底默念,「我不習慣讓別人碰我。」
松本苦笑。
過去的成長經歷與種種還是在他身上留下某些殘跡,如果把人粗略分成「喜歡人類」和「討厭人類」,隊長必是後者,不會想要親近,同樣不會想要碰觸。說到底,她也算那個「別人」,除了隊長以外,其他人都是別人。但,如果是跟他相依為命的那一位呢……
松本沒有想過,即使在一個明明總是讓著自己的人身邊,被拒絕了依舊會感到寂寞。如果說孤獨是一人份的椅子一個人坐,那麼寂寞就是滿目的空椅子卻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坐。
窗外的雨持續下著。
晚櫻簇簇,被風吹得漲起了枝葉,在春雨中猛烈的搖晃著,投影在紙門上,顯得稀薄,花與花混成一片,星星點點的流落,中夜的天空垂得很低,雖然看不到,卻能透過亦發濃重的溼氣,感受到其沉鬱、逼迫的氣息。這不安定的晚風。
釉彩的六折屏風很本分的擋在最外圍,使室內溫度更形穩定。日番谷完成了一份報告,才發覺他已用去八刻鐘,而兩個小時過去了。
他放下筆,準備沏茶,卻發覺自己的副官睡得很不安穩。鼻翼覆著薄汗,半掩在金髮後的耳朵似有胭脂抹過,呈現淡淡的茜紅,珊瑚般的唇端吐著水氣,雙手遮著臉,把半邊臉龐埋在被褟中。
日番谷心一沉。
「松本?」他輕輕的搖晃著她,拿開她的手,才發現松本已滿臉淚,他一驚,喚得更嚴厲了。「松本!」
她沒有睜開眼睛,好似使不上力,只能濁重的、痛苦的喘息,從狀態初判,大抵是發燒,但怕引發了其他症狀。日番谷微怒,心口有異樣的感覺,雖知道該怎樣判斷,卻凌亂如麻,有什麼情緒一直積在底層,異常灼熱,稍微動一下,就產生細細的裂痕。
現在是凌晨兩點了,四番隊應該還有輪值的人。
「現在帶妳去四番隊。」
他握著她比想像中還要纖細的肩膀,這樣告訴她,卻得到對方的掙扎,她吃力的抓向他的手腕,搖著頭。
「松本!」他怒喝。
「不想那麼快回去,別對我大吼,」不勝長期以來傷勢的折磨,普通的風寒就能把她輕易扳碎,松本好不甘心,「頭真痛……」
力氣不足以支撐自己,她向旁邊軟倒下去。日番谷一駭,用力將她扯回,攬向自己。珊瑚龕般沉重且精緻的松本的頭部,再一次垂落在自己頸項,奄奄一息,一手支援著她的背脊,他將手撫向了她被冰冷淚水浸得濕漉漉的蒼白的臉龐,法蘭絨制的和服領子和有著夏薊繡花的襯領皆溼透了,向他呈現著未曾對外展露過的、像給雨打溼的花瓣般脆弱的神情,這樣安靜的她特別清秀……特別美麗。
他感覺到自己攬住她腰部的手正在收緊。
調整呼吸,他開始釋放靈力。
不堪他過於強大的靈壓,松本下意識想抗拒,但推不開,沉甸甸的壓在心上,逃不了躲不開,必須小心把自己放好,怕再多注意多承擔些,就碎了。她想傷痛會使人脆弱,沒什麼就只是傷,身上難以名狀的。
他的沉默是熟悉的;只是這樣近,不能裹傷也做不了遮擋,尤其自己沒有資格沒立場。即使情感如此荒謬,松本還是流下眼淚。
「……別哭。」
仔細斟酌的詞彙傳來,一樣的淡漠沉靜,一樣的不擅應對。他輕輕抹拭她的眼淚,溼了整片袖口,只得用指腹拂著。他的手掌哪裡都粗糙,沒一處好的,剛劃過她細嫩的臉頰就有紅痕,松本聽到他輕微的「嘖」了一聲。
她知道憑他的能力就能控制氣溫,此時的確是釋出自己的一部份,滲入她,霸道的箝制著她體內的溫度,但畢竟氣息紊亂,非常痛苦,她掙扎著,卻聽到他在她耳邊極輕、極克制的低語。
「松本,不要忘記我只是個男人。」
她聞聲一怒,心想你也知道這件事啊,我也只是個普通的女人而已啊。
承受不住體內傳來的壓力,她躁怒著疲憊著覺得整個人都快被扯裂了,命運要讓她處在市丸與日番谷之間為難,而她一再選擇,一再回應,事件一件一樁壘疊,不知道究竟要把她嵌到哪裡去,如果一定要歸結出什麼,結果呈於眼前,正是日番谷把松本追到了一句話也無法說的境地;而她只有哭泣。真不像她自己。
焦躁的、脆弱的,凌亂的哭泣。
像禽鳥般垂目,歛起豔羽,尚仍拒絕著,以無比沉默、控訴的姿態拒絕著,松本滿臉熱淚,淚珠滾落下來,她的臉頰灼熱異常,表面卻是溼冷的,他突然緊緊的拑住她的下巴頦;下巴嵌進他的手指之間,像象牙棋子。
他吻住了她。
之四
松本也是這次才知道,由於平時她和隊長實在太有默契,所以兩人之間發生了真正的冷戰,是紙包不了火,沒一下就可以傳遍瀞靈庭。自那一天起,松本就沒有再和隊長談超出公務以外的話,十番隊的氣壓很低,一反平時喧鬧,非常安靜。
所有酒友中聞聲趕到的是戀次和修兵,一個關心兩人,一個關心自己,但松本也沒打算解釋清楚,只是一再統一說詞,統一用語,眨眨眼說討厭啦如果還想和她相安無事,就別在她面前提起日番谷的名。
松本是副隊長中的領軍人物,下至各隊疑難雜症,上至和上司的關係,前後輩都喜歡找她商量,靠她攏絡感情,現在成這樣,尤副隊長間特別冷清,加上決戰將近,鎮日不管到哪裡都不聞笑語。不過,最苦的總還是十番隊。他們實在太習慣副隊長的居間協調,現在她抽手不想再和隊長說半句,雖不礙公務,但變成人人都得親自和隊長溝通,瞭解隊長的尺度,好像新兵進營。
如果不算今天,松本和他的冷戰已邁入第六天,期間勸不了副隊長的人,轉而去勸隊長,故日番谷已被京樂相勸、戀次上諫,就連浮竹也開口說日番谷隊長,不管發生什麼事,多讓著你的副官一點。他淡應著卻惱火,想他日番谷冬獅郎什麼時候不是讓著自己副官,已讓無可讓,再也沒有空間可以議。
架是她要吵的,所以他也就忍了,想著她要做到什麼程度就讓她稱心,只要還在視線範圍,日番谷也就能顧著她,不讓她出事情。不過那天開始,松本便請人清理了自己的副官室,將一切她留在隊長勤務室的物品習慣連根拔起,植到她自己的地盤去;楚河漢界,別有架勢,越界即死,別怪她不客氣。
經過四番隊的救治,她的傷勢已癒,只是不經風寒,但她不顧慮。松本從來就不是可以被勸的人,所以還是一身單薄的死霸裝,出任務、接命令,水裡來火裡去。
時至第六天,他已看不下去。
「松本,」他最後一次嚴正警告,「多穿一件衣服再去執行命令。」
但她就是不聽。
「日番谷隊長,那是行使特權。恕下官難以從命。」連稱謂都改了,看她是打算一架吵到底。見她如此架式,日番谷別有火氣。
「妳傷勢初癒,如果不想被人規勸,至少要做到他人不會詬病的程度。」
「勞煩了。下官自傷勢痊癒以來,還沒有出過事情。」
一句話就排除所有進諫,因她沒有前科,所以無從規勸起。平時是松本聲音軟,姿態低,所以日番谷也就忘了,如果她要堅持,兩個都是硬脾氣,松本若不打算改變態度,那麼他們就會一直這樣下去。
那一次他率領半個十番隊到現世出任務,松本在他前腳剛離,便接到屍魂界有大虛來襲的出擊令。她在副官室整備,一面聽外頭的席官匯報,平淡看向室內,然後落在桌上自井水打上的汽水,砂糖尚未化開,是細碎的結晶體,她想自己終究來不及飲,而這尚未融進水液的部份,恰似某種情思,引她注意。
始解、揮刀,松本應戰時,招式凌厲。打了十分後,大虛開始變形。然後四位十刃出現了,上次沒有參與現世的戰役。
畢竟副隊長人數少,沒有隊長級,所以她很吃力,吉良苦戰、七緒倒下,修兵堅持著,柏村隊長也還在一對一。松本開始佩服藍染,或是開始思考有沒有內奸,不然為何能夠挑選在碎蜂、日番谷、朽木、京樂與更木都不在的場合,把護庭十三隊打得兵敗如山倒。情勢一度大壞,逼她使出卍解,然後在危難之際──雛森、浮竹加入戰局。
敵軍消失在光圈裡,松本第一件事就是去救七緒。雛森、吉良皆重傷,反觀十番隊,她帶出來的隊員亦傷勢過重,與其他番隊相差無幾。她要求四番隊先救雛森時,女孩握住她的腕,說亂菊小姐,那麼妳呢?松本只是大笑著說,一點小擦傷,不要緊。
死傷現場,柏村、浮竹指揮全局,她不必再有任何責任,轉身就回隊捨,打算自己處理,再不行也盤算著得去穿界門,拜託織姬。鑰匙到現在還沉在水底,松本沒有想過取回,就讓它去。寫好報告做了隊務的處分就進副官室,反鎖門,只手臂有傷,靈力耗盡而已。
日番谷在現世接到雛森重傷的消息,便沒了心思處理公務,委託京樂代為處理,往四番隊去。到了屍魂界,才知僅只一個鐘頭,瀞靈庭已翻天覆地,席官忙來報,說十番隊亦有損傷,但在松本副隊長的安排下,已打理妥貼。
「松本無礙?」他必須確認。
「是的,柏村、浮竹兩位隊長收拾殘局,唯一可以提供援助的副隊長就是松本副隊長了。其餘如吉良、檜佐木,及雛森副隊長皆有重傷在身。」席官恭敬稟報,沒有遲疑。
他再無掛慮,往四番隊去。由於技術的提升,饒是被歸類為「重傷」的雛森,也在救治下脫離險境,再一日就可下床,拉著他的袍袖說,日番谷君回來了,那麼亂菊小姐也還好嗎?
他真的不該相信席官的話。
到了松本的住處,發覺已經很久沒有人進去過,內裡亦無靈壓,只有掉頭往隊捨去,果不其然經過勤務室時,她就在副官室裡,門已上鎖,不給進。
他動手敲門。
松本剛睡,別有怒意,開口就罵:「別說十番隊沒有隊規,沒有禮儀!報上自己官階姓名這種最基本的事也還要我來教嗎?」
「十番隊隊長,日番谷冬獅郎。」他說,「讓我進去。」
很長一段時間裡邊沒有回應。
再度開口,她說:「報告在你桌上,隊務也處理好了。」
「我知道,完成度很高,無懈可擊,」他平實敘述,只是堅定,「讓我進去。」
「……沒力氣開門。」
她只有這句。
日番谷轉身即走,到勤務室去,除自己的準備室與勤務室外,他和副官室共用外面的內庭,拉開紙門,繞向副官室的步廊,拓開門時,室內一片昏暗,他皺眉,知道反常,打折子,剔亮燈,才看她倒在角落,用三四件外袍將自己裹起。
他動手拉開她的外袍,松本微揚明眸,想休息的念頭讓她沒了想法,知他是窮究疑問的個性,沒有釐清以前,就讓他去。日番谷扯開外袍,才發現她的手傷嚴重,雖不是什麼要害,緊急處理也十分得宜,但她已一身冷汗,這對喜愛把自己打理乾淨的松本來說是非常罕見的。除非她沒有換衣服的力氣。
他走到她的置物櫃裡,拿下一件長襦絆,隨捻熄了火,沉默了一下,還是動手準備脫她外衣。
「住手!別惹我生氣!」
她是個女人,有自己的尊嚴和意願,不容他人染指。
「對不起,的確是我理虧,」被指責了,他依舊平靜,比起之前的淡漠與公事公辦,她說話總算有了人氣,「妳得換衣服,也該換繃帶了。」
松本低低呻吟了一聲。她說行,我自己換。她起身,從他手中接過衣服去。
換下的浴衣濕透了,她重新攬緊那三、四件外袍,縮回角落去,日番谷看著,即拖了布團出來,細細整平,問能自己睡進去嗎?
她點點頭;默默交接。一切在黑暗中進行。
出室時,雨持續下著。他嗅了嗅自己衣領,已染滿她的腥血氣。而他還得到隊上的出納組去吩咐一些事,再到儲備室去拿藥水和繃帶,才能折回去。
那日只有一個吻。
其實沒有想過會到這種關係,只是毫不意外,接觸到那濡濕的、脆弱的柔唇時,他想有些事情終於塵埃落定,而她和他都沒有抗拒。從低掩的視線可以看到,她安穩的、纖細的,閉目仰受著他的索需。
做為女人,她是夠出色的了。受理任務時無暇可指,和上司相處亦知道分寸,尤其在只對他特別、只對他使女兒態這點,夠吸引人,也夠滿足任何一個男人的自尊心,連他也不例外;他也不會是例外。只是仍舊疏忽了,想著早上再談,卻讓她趁隙跑回四番隊去,從此之後就是冷戰,而他不過問原因。雖想著遲早得好好談一談,她卻一直不給機會。直到今天。
有些事情是不能夠「假設」的。之後日番谷才能夠理解,人是及於經驗的動物,經驗到哪裡理解就到哪裡,所以無法用想像的情境,去模擬實際存在的傷害有多深。直到神槍刺穿她的身體,日番谷忽然突兀地想起一件事,以前追捕逃亡的死刑犯時,年輕的逃犯在戀人面前給邢軍的刀刺穿了身體,刀拔開後,女人用手拚命的去蓋住從洞裡流出來的血,逃犯已死,但女人只是持續的用手去堵住那些孔,好像堵住了,這個人就可以繼續完整,繼續存在。
──松本重重摔到地面,在地面拖行了很長一段距離,從那些至少五公分寬的裂隙,看見柔軟的內臟給作用力扯出體外,那個時候的她,幾乎已經不是人了,然後終於理解多年前的畫面,為什麼女人想要用手去遮住那些穿孔。
因為那個時候的他,同樣也想這麼做。
不是去殺市丸,而是去救她;兇手一點也不重要。回過神,他已開始卍解,回過神,他已不要命的釋放所有靈壓,企圖控制大氣中的所有水氣,行徑瘋狂,內心某個部份卻冷靜無比,客觀的問著他自己:可以接受松本不存在的世界嗎?這麼「新」的世界。松本不存在的新世界。
去殺市丸的他,非常軟弱。
無法正視從此之後世界上沒有了松本這件事,那個時候的自己,只能藉由去殺市丸以轉移痛苦,沒有松本的新世界,他吞不進去,但那個時候只能那麼做,不行動的話,他便覺得自己並不存在,無法感覺自己還活著,如果那個時候再看松本一眼,他就毀了,吞不了她的死亡這件事。
……完全超出他的極限之外。
入室後,日番谷替她換了藥,才低聲說,妳睡進去。
松本起先一僵,仍默默照做了,他掀開毛布躺進去,攬著她,說睡吧,我不動妳。比她還要緊繃,察覺他的慾望,松本突然很解氣。
「你、活、該。」
她落井下石不手軟。
他沉默不回應。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