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女英》第二章(日亂)(作廢)

2.

日番谷使用瞬步趕到四番隊的救護室時,松本正躺在榻上看著窗外月,無法適應光線似的,閉上眼睛。他站在救護室的結界外,良久不發一語,直到席官趕到,解了結界,他才踏進室內去。

既如盛夏千日紅般馥麗的松本,現在十分樸素。垂燈圓圓一大盞,一缽亮。松本給那光浸著,像要糊了。他心頭一陣擰,更多的是沒有真實感的恍惚,想起自己扛著松本急往綜合救護室,臂膀承擔的沉重、嬌弱的負擔,那是松本的身軀、死霸裝及斬魄刀的重量全部壓了下來,儘管這樣抱著,整個人也像要沒有了。似靈魂離體,人要回歸一具肉身的淨值,深一腳,淺一腳的踩著;她就要走遠了。他的手臂越漸只能受著自己的溫熱。

「隊長嗎?」
話聲出口就散了,含在嘴裡,又要化了。這麼近聽著,也像遠處來,日番谷直到她出聲喚,才開始顫抖。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顫抖。
「……我是。」他應。
「隊長沒受傷吧?」
「托妳的福。」
「後來呢?」她呼吸微促,雙眉緊顰,好像要再說什麼,「戰局。」
松本問到了關鍵,或者是問……他。日番谷有很多話想說。
「市丸沒有受傷。」
她也沉默了。好像能夠知道她想問什麼似的,日番谷壓下情緒,先回覆她。
「妳倒下以後,我發動冰輪丸。雖然水氣影響週遭視力,但市丸確實躲過我的攻擊,只傷了他的左臂,」日番谷沒有提市丸左半身直接受到冰輪丸攻擊,面目全非的事,那是市丸應得的份,「受傷後,他被同伴勸離現場,回虛圈去。我得趁空讓妳接受四番醫官救治。」
松本知道她讓隊長抱回四番的事。醫官有提到,但他們避談的是戰況,以及日番谷此舉相關的後續,她像給人關禁閉,聽不到聲音。然而這並不是完全寂靜的。她還想開口問,但日番谷沒有給她機會。
「妳沒有其他話要向我說嗎?」
他的問話很輕,很危險。通常他要那樣講話,已是盛怒至極。松本聽著,心發緊了,喉頭像給人扼著,不出聲音。
「再問妳一次,戰前我吩咐過妳什麼?」他的話聲更低了,「妳說。」
「……你要我等你,」松本講著,但已經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嗓音,「我……」
但他罕見的、毫不客氣的打斷她。

「妳等了沒?」

沒有。
她看到市丸的眼神,顧不上自己的戰局,使勁全力將敵人震開,就向日番谷跑了過去,將隊長推開,卻不及架刀反擊。神鎗進,沒入她身體。
神鎗貫穿身體時,松本想到了隊舍步廊的穿堂風。感覺到對方收了勢,卻仍無法阻止其招在她體內綿延,幾乎是愛;而她默默承受。沒有痛覺,只是感覺得到風,吹過她之後,還要往前吹去。這一刻後,他們就沒有了。

「對不起。」她說。
「知道市丸把刀砍在妳身上我是什麼感覺嗎?」他的口氣十分兇狠,松本從來沒有聽過他用這種口氣對人說過話,「我想直接砍斷神鎗,把這把刀徹底毀滅,我是準備殺他的。知道我想怎麼處分妳嗎?我砍完他就會來砍妳,松本,妳知道嗎?」
隊長從不對她發那麼大的脾氣,松本給嚇傻了。她六神無主,呼吸急促,不知道什麼要沒有了,恐懼攢緊了她的心。光線低低垂著,他的臉龐晦暗不明,表情異常冷漠,那種排外的疏離刺痛了她。枉顧他的立場,替他決斷,這一切都是她的不對,她無措的重複著對不起,連連道歉下來,她的傷口更痛了。松本臉色慘白,捏著傷口上方的皮膚,狠狠捏著。
「把手放掉。」扶著她的肩膀,他極克制的低語。
但松本已經僵硬了。她要轉移注意力,只能對自己身體下指令,她看著他,很艱難的呼吸。
「松本,把手放掉。」
但她放不掉。
日番谷咬牙喚來席官。因為進行救治,現場男性必須肅清。日番谷退室,卻見卯之花。年長的女性向他微微施禮,說日番谷隊長,您不能躁進。他在卯之花面前謙卑的低下頭。除解放冰輪丸差點毀滅空座町外,他的確再度失控,且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二次失控。

很久以後日番谷會知道,他是未曾選擇過松本。

乍逢舊友草冠宗次郎,站在神轎上,他有了決意,想裁決既定,再和十番隊有所牽扯必把這些人一併拖進泥水裡,不能回頭,卻聽到松本的聲音;一聲隊長,就把他釘在原地,他避不開走不及。很久以後日番谷知道,自己始終不能聽副官聲音。
他一直擁有得少。僅有的財富,就是雛森和祖母。所以對人極冷,態度倨傲,而松本一直能夠理解著,她說沒有人能始終和顏悅色的對待週遭,溫柔體貼都需要力氣,「如果你不保護雛森,是要保護誰呢?如果你不保護奶奶,那麼刀劍對你來說沒有意義。」
他是她的長官,和她搭檔了整整四十餘年。所以在神轎上明白了,為什麼不能聽松本聲音,縱然自己不交代半句,遇到要和隊長撇清關係保住自己還是替十番隊著想和隊長切割乾淨,她也不會有要選擇的問題。讓她死實在是太簡單了,只要把他拿出來,番隊的名字放上去,她就會一次次替他擋刀,一次次為他賣命;承擔他至此,卻從不開口說擔心。回頭去看,她就在那裡,在山本總隊長已經對他下達追殺令,第一個從護庭十三隊的陣營跑向他,沒有猶豫。

第二次出現在和市丸戰局裡的松本,使他感覺到絕望,原來只要他一個行動,一句言語。
……讓她犧牲如此容易。

沒有選擇過,但時間呈現了這個結局。
松本從來就不是他所選擇的。選擇的東西必有所範圍,有所目的,因應著選擇的那份期待和在意,終究還是己身之外的,從一開始就是和自己完全分離的東西:可以去保護著的東西。雛森對他來說,就是這樣的東西,一定得保護的重要的東西。擔著扛著、耗去所有心力的東西;他為此傾盡所有,殫心竭慮。

但松本不是那樣的東西,她很輕。

貼著他,比誰都要近。

醒來時,松本聽見醫官們提起日番谷。由輪值的席官口中得知:四番醫官使她暫時免去死亡,抱著她請求救治的隊長卻進不了四番隊。因當時對戰,四番先遣席官亦有在列,指名日番谷隊長面對前三番隊隊長市丸銀手下留情,而醫療隊不能容許資源用在一位會放過敵將的隊長身上;但卯之花力排眾議。
卯之花在部將面前沒有責難,只是口氣嚴厲。她說你們不是和市丸對戰的人,怎麼能知道誰盡力了誰沒盡力?單獨和日番谷會面,卯之花沒有責問,只是分析。她說日番谷隊長,我沒有參戰,只知道一件事,除非你有間隙,松本才能進戰局。他臉色一白,仍不言語。卯之花嘆了一口氣,只道,我知道隊長不提防松本,所以她能進戰局,說你有間隙並不公平,但如果隊長一直不能決斷,那麼松本還會再替你擋第二次,不論今天誰拿刀劍指向你。

四番隊虎徹勇音轉達,是時面對卯之花,日番谷從頭到尾沒一句辯護,只是面對傾力救治自己副官的卯之花,他不能沒有解釋,不言不語。良久才是一句。

「殺了他,松本會哭。」

所以松本知道自己拿著沾血大氅,最後仍不忍責備他,去擋刀也不為別的,只是沒辦法看神鎗砍在隊長身上。她看不下去。

那時她和蓼科在廊上遇見了剛從勤務室出來的他。不避諱五席在場,隊長瞥了她一眼,即轉過身去,他說松本,妳不會遇到那一個人。像承諾。她聞聲一愣,蓼科亦看她一眼,欠身走向前。但她沒有答。面對關心自己的人,松本兩次都沒說話。
如果能夠一輩子只注視著一個人,那麼這樣一輩子也甘願了。松本不在意自己是否有功名。但關鍵時刻她沒有進,且不追問原因。她饒了自己。松本的認知只到:儘管有再多的情意完整封存著,銀選擇了藍染,就代表他和她之間不能是。
銀說著散發水果甜味的撒嬌話語,本質是帶有毒素的狠意。他怨她不抓緊,但這個事實是:銀從來沒有給她機會與他行。
銀對日番谷動刀時,知道她正在看,同時知道她會來,那一刀是等她的。銀到最後還要撤刀,那更痛。他是要她受的。所以她去不了虛圈,松本明白。

那裡沒有等著她的人。

日番谷再度遣返四番隊,已是用膳時分。安靜的醫護室外傳出敲梆子的聲音,由於是公定的交接時段,和用膳、稟報等瑣碎事項如珠串般相連,日暮未隱,距離掌燈尚有一段時間,這是一段微妙的、人聲雜沓的,隱微飄浮著所有閑逸與不安的時間。

他到的時候,看到松本低著頭,不知道正在檯上做什麼工。他走進一看,看見她用手指在切漆器盤上的半片。
「沒規矩。」他說。
松本猛抬頭,見是他,笑了。
「隊長。」她甜甜喚著,十足女兒態。那是他從未聽過的甜的掐得出水來的嗓音。
他沒有沉默太久,只道,「……什麼事。」
她指著地上,「我的筷子。」
原來是筷子掉下去了。
他看她一眼,未置一辭,揀起筷後在附屬的台所清洗,折回室時,松本指指呈放在描金漆器中的食物,「幫我切。」
他很深的看了她一眼,沒有多說什麼。拾起盛裝午膳漆器的螺鈿蓋子,反過來放著,準備切大根,抬首,「還有什麼?一次幫妳切好。」
「東西要吃時再切比較好,」松本反而搖搖頭,「隊長,既然是你切的,可要幫我吃一半,我吃不下這麼多的。」
的確,髹金紋的烏木檯上,共有三四種料理。拼起來共有十幾盤之多。她面前呈的是魚湯燉成的雜燴,其餘例茶碗蒸、八寸、豆腐與雁擬等煮物散放著,還有烤魚與醃漬物。
「怎麼這麼多?」他皺眉。
「不會多啊,我掐過量了,應該是你平時吃的份量才對,」松本略感困惑,「加上我的,就這些了。」
他看著她。
「隊長,我想吃竹輪。」松本佯裝不知,「我的手不能拿箸。」
日番谷沒跟她計較。切了竹輪,他的動作頓了一下,還是舉箸送到她嘴邊。松本乖巧的張開嘴,兩片薄唇掩藏著舌的透明妃紅,像舔過的糖果,旋即俐落的抬起纖柔的手,去遮掩從濕潤口腔流洩出來的微光。
他怔了一下。
松本側著頭問,「隊長?」
「……沒什麼。」
她點點頭。女兒態的將各盞碟子佈置好,然後一個個發派順序:逐次分食漆器中的午膳。
「松本,我有話問妳。」
她看向他,點點頭,「說啊。」
「對於活下來這件事……會覺得不快嗎?」
松本不意外他會問,也明白他一定會提這件事。她的心很暖。
「隊長在意哪一段?」
從哪一段講起,他不知道。
「妳倒下時,我看見了市丸的表情,」他說,「非常憐惜、成全什麼的表情……所以我猶豫了。」
如果松本願意受,他該讓自己副官戰死,刀不出,不要救,就這樣讓她走;遂了兩者的意志。但他揣度不到。
「隊長知道嗎,銀是知道我正在看你的,在他注意這點以前,都沒有認真打,就那一刻後,才動了真正的殺意,」松本的聲音低了幾分,卻繼續說著,「我知道是我的緣故。我也知道這無論如何都不可以。」
日番谷看著她,神情有些疑難。這是戰爭,任何的殺戮都是許可的。戰爭本就是最辱人性的。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松本果斷搖頭,「就是不准。」
「他是市丸。」
「銀也一樣。不准。」
「真任性。」
「說出來是非常不解風情的呦,」松本朝他甜甜一笑,「啊隊長,接下來要切醃羅蔔了。還有我不要吃山藥,那個八寸擺盤我不喜歡,不吃,還有那個泥狀的我也不要吃,那塊豆腐全部給我……」

從這次始,只要日番谷不出現,松本就不吃飯,這事給第一位來探病的舊友京樂知道了,笑嘆「要不寫個『凶狠家貓,請勿餵食』的牌子給妳」,卻得她悠閒反駁,說病了最好,病人最大。友人們抱持著玩笑般圍剿的聲浪較大,如綾瀨川與伊勢,緩言勸諫者如檜佐木、吉良等。但十番的三席皆川聽了卻不這樣想,漢子笑了笑,說副隊長一直是很了解隊長的,她要不這樣做,誰也沒法要隊長按時用餐,忙起來甚至不吃的時候也是有的。

松本賴帳的舉動多了,要時候晚了,日番谷也在病房旁的起居室住下:直接從綜合救護所到十番上班。這原因有兩個,其一是她難得大病,病起來性格就更惡劣了。日番谷明白,在她掛著「十番隊副隊長」的職稱時,一切都可以忍;因工作不是兒戲。但在只是「松本亂菊」時,她便無法忍受生活不能按照自己意願來。第二個原因是雛森就在綜合救護所。松本和雛森,自己僅有的最重要的兩個人,兩人都在這裡了。

入夜以後,四番的氛圍的確有些陰氣。因醫療設備裡避不開救治病人的死亡,所以此地入夜後,戒備相當森嚴。在他留宿第一日,松本便巴巴的跑過來,到隔壁日番谷的起居室找他,要他把她的布團拖過來,擺邊邊,使日番谷相當訝異。
很深的中夜,下起雨來。窗外的梔子花香流進室,参雜著春櫻熟透後微酸的氣味,空氣團像壓縮無水的海綿,飽蓄濕潤的、濃郁的氣息。原作茶室使用的起居室,空間的顏色暗了幾分,色度很低,她的布團鋪在他和牆間,他面向側門,背對她,雨大些,他便感覺背後的長襦絆給輕輕拉住了。
「怎麼了?」他問。
她沉默著,不開口。他也不急,就等著,正當日番谷覺得她不會再說話時,松本開口了。
「隊長,那時候你的話……現在仍然有效嗎?」
「哪一句話?」
「出戰前你說……」她的聲音微弱了下去,「不,沒事。」

松本沒有說下去。他莫約知道問題。

她總是做著噩夢。好像嬰兒憑著本能第一次站起來,要抓誰。那幾天的松本總在夢囈,聲音飄散在空氣裡,十分異質,說不上是音量還是腔調,或是比之更深處,從那裡傳來的令人不安的東西。每次她有動靜,他就會醒,醒著等到那陣騷動過去。他在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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