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生命沒有意義

還沒被抓去上班就繼續用零碎的時間拼一篇文章了~這是乘上篇「二選一」與其他感想。

女同學用強烈的態度責問我,今天一定要二選一,不然會讓那個比較爛的人當上總統。我其實很不解,今天這個二選一並不是絕對的,不是神要給你洪水,你就一定要被水一下。二選一的意義在哪裡?我相信大家會說希望社會更美好,所以問題真正的本質其實在於大家希望社會能夠改變,變「好」。可是這是一個很籠統、很模糊的命題。請問好的標準在哪裡?什麼叫做好?

之前有一則新聞,是說一個失業男子在家,他母親唸他幾句,男子突然跳起來拿菜刀往母親身上拼命揮砍,砍了二十多刀,後來這母親被男子父親發現,趕緊送醫,保住一條命。報導上說,砍完母親的失業男子茫然的坐在床旁邊,不發一語。奇摩新聞上,網友很踴躍的在這則新聞下面發表意見。當時我看到有一兩百人投票,按下以「誇張」佔大宗和「生氣」的情緒按鈕。

我的感想是,媒體對這個男子施暴了。媒體把事件收成一個易懂的形式,報導了片面的東西,只說男子砍母親,母親「只是唸他幾句」。我想起蔣勳提到的例子。他說他在服裝店碰到一對母女,母親就是一直指責女兒,說她怎麼買這件衣服、那件衣服,統統都很難看。所有服裝店的人都聽到了,有人試圖出言緩和,這個母親說:「對呀,你看她到現在還沒結婚。」店裡的人就都不敢再講話了,蔣說,「我們已經知道這個母親以母愛之名,什麼話都能講了,這是不是暴力?」

這是暴力。

我發現台灣的社會,許多家庭都有這種暴力存在。前幾天友人在信中提到,「愛本身是純粹的,扭曲愛的本意是我們,可是我們的意念太多太雜,將愛揉捏成自己合意的形狀,將愛強灌進壓好的模型裡,然後分送於人,我們都是在這樣的環境裡生長的,常會忘記愛該是無私大愛的,將一棵樹看成一座森林般重要,將一顆沙看成全世界」,我當時看了這言論,我很質疑。你怎麼能知道愛是什麼?對有的人來說,她的愛就是把小孩子全部保護得好好的一個也不要逃掉,對有的人來說,愛就只是習慣,有的人的愛是給他愛上的那個人就是他可以集中起來傷害的對象……愛不是圖鑑,沒有「定義」可以把所有人都框在一個圈圈裡。

我去年過世的友人,她的心跳停止時,她母親還在哭號妳回來,我的友人(呼吸都停止了),就張開一隻眼睛,看著她媽媽,她媽就大聲的說「真不愧是我的好女兒妳認我了」,然後我的友人就死掉了。死的時候眼睛都沒閉上,一直看著她媽媽。她的母親要她做人上人,要求她一輩子了,考上台中第一女中,考上國立大學,我的友人為此痛苦,為此絕望,這兩項她統統辦得到,但是她覺得她的生命還有其他。友人生命最後,她的母親,這一位傷害她最深的對象,卻同時也是她最想爭取認同、她最愛的對象。她的媽媽用這種形式愛她,對她施暴了一輩子,她也就這樣默默的讓母親擺佈,沒有反抗過。她的沉默裡面有這麼多。誰能指責她們不懂愛?指責的人會比他們更懂什麼嗎?誰能說自己手上的圖鑑才是最正確的版本?

換成這一個拿菜刀往自己母親身上砍的男子,他也是一樣的。他砍完母親後茫然的坐在床邊,誰知道他不痛?誰知道他絕不絕望?他捉狂起來揮動菜刀的時候,我覺得這個人好悲傷。

網友在下面一個勁兒的點著「誇張」、「生氣」的反應,我想總統大選真的不大。

世界變得比較好了嗎?我從來也不明白。我是不懂的。

*

蔡依林曾經在雜誌的訪談裡面表示,她只要聽到批評她的意見,就會想要那個批評她的人認同她,於是她接下來的功課,就是把自己練得更完美,更無瑕可指。對於經紀公司來說,她毫無疑問是個敬業的藝人,對於青少年來說,她或許是個好的教學榜樣吧,非常努力讓所有人認同她。可是蔡依林自己沒有想過,當她能夠讓所有人都認同時,她已經把自己取消了,她會變成一個條條大路通羅馬的東西,而不是一個人。人是有傾向性的,我所知道的具有獨特魅力的人,他們的傾向性是非常嚴重的。

我拿我熟悉的人類比。像張愛玲。張高傲極了。她冷眼看世,對人總多有得罪。但是她的話,她的行徑,引領了風潮,以前有張迷,現在還有張學,只要親炙純文學領域的人,沒有一個人不知道她,沒有人不師法她,很少有人不被她的小說影響。純文學領域的小說家朱天文、朱天心,香港小說家黃碧雲,去書局去圖書館找,學者、評論家、藝文從業人士,大家都搶著說張愛玲的事,張愛玲對他們而言怎麼樣。這裡我不是要說,蔡依林比不上張愛玲,只是我覺得,蔡依林這位優秀的好學生,(非常符合市場期待,絕對不會讓市場失望的好學生),她好像一直沒有搞懂過她自己的問題。她沒有意識到,當她擁有她想要的東西以後,她自己就整個的沒有了。

我還會關注蔡依林,是今年就讀高二的堂妹的緣故。有天吃飯,餐桌上她問我,她說姐,妳知道蔡依林現在在幹麻嗎?「蔡依林又出新專輯了!但是為什麼她每次推出新專輯就被報導抄襲國外某位藝人,被報導出來看起來也像那樣一回事,她到底在幹麻」,的確蔡跳著精湛的舞步,無瑕疵的呈現在鏡頭上,我便有所疑惑,蔡的市佔率應該很廣,少說高中生也有分到這塊餅,但是堂妹搖頭,堂妹跟我說,她們聽蘇打綠的歌,聽五月天的,我說妳們不支持蔡依林啊,她笑了一下跟我說,「阿姐,我覺得蘇打綠他們比較有個性,他們的音樂聽起來比較有原創性。」

我沒搞懂蔡依林在做什麼過。最近她又出來,看到好友孫燕姿和張惠妹都有感情穩定的男友,即將結婚,她問孫燕姿「那我的男友呢」,蔡努力了一輩子,終於為自己建立了誰也不可及的高塔,但是公主的高塔造成誰也爬不上去了,所有人都只能仰望她。

我還是不懂蔡,突然覺得或許我也不用懂了。因為只有一條四通八達的路才可以讓所有人在上面行走。塔已建成,接下來就看本人的意願,因為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願望。那從來就不是誰的願望啊。

*

這則新聞大概是在友人生日左右看到的,三月九日前後。是報導高雄一名外籍女子下雨天行駛過十字路口,因車速過快,先撞上要轉彎的一台大型連結車,她摔到地之後,被後方一台砂石車直接輾過,臉變成薄薄一塊皮,當場死亡。

當初我看到這則新聞,就像被雷打到。以前不是沒有這種新聞,可是這次主角換成一位外籍女子,她是來台求職生存的,也許我對外籍女子來台的處境比較了解,(我的小舅媽越南籍、三舅二子之妻印尼籍),所以我的震驚久久不去。

每次看到有人橫死,我總是千萬個不明白,人絕對不是為了這樣死才來到世界上的,我覺得人都是為了完成自己才來的,沒有一個人應該受到這樣子的生命終結,但是就是有人在承受這樣子的事,剛讀完蔣勳的《孤獨六講》,我突然想到他的其中一個假設,如果突然有一天,你變成了卡夫卡作品中的大甲蟲,並且假設變不回來了,請問你還要活下去嗎?

假若生命的本質就是毫無意義,你還要活著嗎?

這實在是一個棘手的問題。第一,賦予生命有意義的其實都是人類自己,我也是的。所以三島由紀夫自己講「年老是不潔的」,他遵從自己的美學觀,他自殺了。哲學家休謨曾經說一段讓我印象深刻的話,他說「如果人的生命安排是上帝的領域,由人來安排自己的生命便是對上帝權利的侵犯,那麼保存生命的行為和毀滅一樣有罪。」

有人講過自殺問題才是真正的哲學問題。(我不想去探討什麼問題才是真正的問題,因為明明問題這麼多這全部是修行範圍內的事)
我這裡不挖自殺這議題,(會挖不完),只是我知道,有人的本能衝動是趨向於自我保存,那麼一定有人本身不具備這種本能衝動,人應該為他沒有過的東西負責嗎?當然不。因為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所以形而上學家會講,雖然一個人自願死亡結束了作為現象的生命(肉體完結了),但是並沒有結束作為生命本質的意志(他還是遵照自己的意志活著的)。

這裏打來了一個終極問題,如果生命的本質就叫做沒意義,我還要活著嗎?電視上的外籍女子,先撞上連結車,再被後面的砂石車輾成一張皮。

大家會譴責自殺,說這是對事物自然秩序的暴力干預,但是如果是站在這位外籍女子的立場,她不是自殺的,她當時就活在所謂的自然秩序裡,天雨路滑,她搞不好趕著去上班,或是被老闆派出去辦事,路上的車子全部是「自然秩序」的產物,大家都有事,開車都要前往下個目的地,這位女子就在一個「自然的情況」下,「順其自然」的行車(剛好聯結車要轉彎、剛好砂石車的車速就是那樣、女子趕著要到目的地),然後死了。

這事實顯現出來是荒謬的。但是假若這個荒謬才是事物的本質呢?上至失業男子拿刀砍母親,我友人的例子,蔡依林,甚至是我自己,全部都身處在荒謬的情境中。都是自己造成的,但哪個都不是故意的,沒有人犯錯,但是大家都感覺不對了,我問自己,如果這個才是生命的本質呢?

而我還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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