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女英》第一部第四章
四
十番的地下女王開了殺戒,正式把舊世界的機制端了回來,這使聞報的老將個個苦笑著激勵彼此,互相擊掌,預設那恐怖的七十二小時不闔眼時代降臨。那時候他們都年輕,與隊長平行的位置上,總是喳呼著忙著表見,為了瑣碎的事項計較到底。他們可以花很長一段時間辯論公務上的實行措施,幾個人在午膳時衝到隊長勤務室,就為了破壞後的建物究竟是要用一番規定的重置成本算,還是要用符合最大經濟效益的重建成本算,不得確定都沒法吃飯。
太遠了。假使松本沒有提這件事,老將們都忘記,那曾經幾夜通宵忙得不闔眼卻還能指著彼此哈哈大笑的日子,解脫了就衝酒館,喝到用酒瓶互相亂扔、在划酒拳聲中輸到脫褲子,還要扯著喉嚨鬼叫高歌直到店老闆鐵青著臉把他們一票人全部掃出去;那些熬得很慘但很痛快的日子。
那些發光發亮的日子。
脫離了特定的情境,脫離了一段把握很久的關係,曾經以為會一直惦記的,會在生活中淹沒。有人說生者贏不過回憶,回憶是徹底沒有瑕疵的完美東西,以致不可侵。但那是錯的。生活比你所能想像的還要龐大,還要會侵蝕東西,它不是什麼別的,它會把過去的血肉呼喊變成像發黃的月曆紙那樣易於毀損的東西,把深刻變成輕薄,將崇高變成滑稽,於是過去成了前世,不找人記認自己都懷疑;生活是一個人不能承受之輕。
皆川正式派任代理以來,十番開始動了。
前七席必須帶領各班在三天內把重建報告書寫出來,不僅要在今明兩天畫完空座町所有的建物測量平面圖,校正受損區域,還要繳上估價的試算表。五個上位席官帶領的各小班就排入時程的工作,現在全因副隊長會同三席的聯名命令,全體人員進了東北的隊舍大堂通宵趕件。
紫色帷幔覆蓋著打成一處的大堂,十番幹部們群聚此房,皆累了,偶有隊員不時出入,回報估價成果、議論採用的試算法,但多數隊員皆沿著桌旁、或角落打盹。關上擋雨板,房簷下的風情很安靜,不見任何衣帶迎風招展,沒有使用白熾罩的煤氣燈,僅上油燈。還在交談的人音量很低,負責修改檔案的人掀動紙頁的動作很輕,空氣裡漂浮著疏懶的、正值休憩的氣息,打點晚膳的人在一樓工作著。再一會兒,就是正式交接的時刻。
雛森踏進臨時指揮所,忍不住深吸一口氣。作為支援部隊,她是上過戰場的──儘管有些遲。她在戰場上對著亂菊小姐說,「請您相信我,我已經搞清楚藍染隊長是我們的敵人了」,那也還是她;她是個有前科的人。只是這位主事十番的女子聽到她的話時,露出了罕見的憂傷的目光。
雛森想哭。沒有理由的撒潑的號哭,此時此刻,就是現在。但她不能找日番谷。那天他來探她,做為救護班,雛森被打傷也是那場戰役的事,畢竟是她那麼親的一個人,於是慣例的要求和他吃飯,數著要買的食材,知道他會做給她,但她看到的,是他為難的臉。這使她的話聲突兀的斷在空氣中,沒有人牽,像迷路的孩子,惶惶然不知所措。
要到他轉身離開,雛森才明白她希望日番谷沒有什麼「別的事情」,一直以來,她就是他最重要的事。雛森感到了痛苦。雛森注意到他的靈壓最後消失在哪一處。
世界給放得太大了。紅塵底下是更深的紅塵,在她病中隔離中,遠遠的不能碰觸的那樣一大塊。藍染已不是藍染,那麼假如連日番谷也不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日番谷──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今早,松本著了隔離服便到了隊長會議外。由於違反規定,惹現場一陣驚呼。女子瘦削且高,由於帶傷,臉孔冷瓷般玉白,漫不在乎的看著,眼神輕慢的瞟過來,像現場沒有人,她也沒有在看。雛森見檜佐木與十番第三席走上前去和松本說話,然她只偏了偏頭,手一挽,將串珠般華而捲的長髮撈到耳畔來,目光向窗櫺旁一掃,星步大步的踱過來。
雛森是後來知道的:她是十番的內主。雛森到了隊上才知道松本。但高傲不該是這樣子的,出了份量就是傲慢,尤其現在是執勤、是上班。雛森忍著情緒,看松本站到了窗臺,又惹同僚一陣議論,伊勢一陣叨唸,但松本置若未聞,沒有解釋給誰聽的表示;她不討好人。於是會議進行中,十番隊長見一黑影倏地出現在窗櫺後,身著女用大衣的隊長一見,掩嘴笑了起來。
窗格後的女人瞇著眼,做了一個眉頭深鎖的表情,下一秒,臉部表情是誇大的睏倦狀,像模仿誰。於是十番的年少隊長表情鬆動,但女子沒放過他,她聳肩,款著左手做出一個誇張化的無聊表情,然後舉起同樣一隻手,指一,另一隻手往旁劃開,比出數字九;從左到右。
十番三席已躲到旁邊去笑,十番的當家輕輕頷首,嘴唇無聲開闔。女子在彼岸又做了一個手勢,開始轉換兩隻手的數字,一回之後,再一回。來回五次之後,她做了一個輕微的拴緊的動作,用嘴型講了幾個字,即消失在窗格後。
雛森本想制止,又想松本已消除靈壓,不會捱罵。正當猶豫就見松本一躍而下,手指咑咑兩聲,那三席便躬著身,臉面在雛森前低下來,他說雛森副隊長,請您現在就回十番。
進了副官室,這位剛才在屋外比手畫腳的女性立刻要求席官動作,到一番稅務處申請哪幾筆土地的複丈、向雀部副隊長要十番的資產證明,去辦理重建後新建物的塗銷。
「沒辦理塗銷也就是意味著我們那些重建過了建物現在有兩筆抵押權在上面是嗎……」隊上六席震驚了,「喂喂,最後這個程序決定了我們這幾天是不是作白工啊,之前是誰負責辦理建物所有權登記的啊?不知道要辦理塗銷嗎?」
「慢、慢……大家不慌。一番還有技術開發局的合作金庫,兩個地方,」松本從容坐上主位,拈了申請書遞給四席人見,「以下動作不需要再提了吧?」
「資產證明和稅籍證明對吧,」最末席的櫻井機警地抓了印鑑和代理授權書就往外衝,「我走了!」
在場男人嗓音宏亮的喊著「慢走」「辛苦了」的話,沒多久五席也抱著申請書出動了,隨著相同的問候語響起,松本把一疊稅務證明交給雛森,說拜託雛森跑一番一趟,是複丈和空照圖申請。
「但是隊長會議還在召開,不能確定就是這些需要進行改正,」雛森躊躇著,「還是等日番谷君回來指示……」
松本頭也沒抬,口氣有不容置疑的威嚴,「我跟隊長確認過了。是這些問題沒錯。」
「可是亂菊小姐妳不是才比幾個手勢,」壓抑著擴散的情緒,雛森錯愕道,「但是妳說要改正的地方有這麼多,土地複丈外還牽涉到空照圖申請,那個要去申請,是必須非常確定且需要隊長授權的,但是這裡沒有日番谷君書面的授權書和他親自打上的印鑑章……」
「十分抱歉,雛森副隊長。請您就照著松本副隊長的話去做。」四席人見打斷副隊長級間的談話,「請您信任我們就是這樣的辦事模式。」
「雛森副隊長不習慣也是當然的吧?」皆川哈哈大笑,「不要說別人,我們自己也不習慣呀,副隊總和隊長擠眉瞪眼就完成交接,這我也學不來!」
「皆川,這話你也敢說,跟他跟幾年了?」松本以毫不掩飾的鄙夷表情看向皆川,「明明是記得住的東西,每年就是這樣照著利息跟我算,你啊……」
「隊長的表情在我看來都是一樣的。」人見道。
「好像有看懂的天份的除了副隊以外就是櫻井了,我可一點也看不出來!」皆川不改笑意,「隊長眉頭深鎖的模樣我只能知道『喔隊長又在煩惱了』這樣。」
「等級也太低了吧?」
「喔呀,那麼竹添你又怎麼樣呢?現在除不在場的櫻井和副隊以外可是所有人等級都一、樣、的、喔……」
雛森抱了申請書就往隊長會議的屋外跑。不知道為什麼,特別渴望得到人的關愛。自從來到十番後,雛森感到混亂。甚至不能稱之混亂,雛森找不到詞彙稱述它,她的自我此時是巨大的麻煩,渴望有一個人可以搞懂她,告訴她:現在到底要怎麼辦。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