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女英》第一部第六至七章(6/9修)
六
雛森注視日番谷的時間變長了。
以往女孩不在乎日番谷本身,他的容貌、他的興趣,他的所有在她的認知裡就像節日應該做什麼那樣尋常,她只知道這是一個對她忠誠的人──因他們的羈絆是絕對的。並非自負,而是一種要命的慣性使然,在怠惰中,或者說在她貧乏的認知中,能夠確認「安全」就夠了。但這樣的日番谷,卻對她說重話。
以往她信奉著一個絕對的存在。對雛森來說,藍染宛若神祇,神以主觀的權威生殺掠奪,且是絕對的創生與絕對的死滅,其中沒有任何道理。所以直至今日,她仍不覺受這一刀是給背叛了。但要依照往常,雛森深深戀慕著她所選擇的隊長,那感情強烈到有另一個近似的存在與之對比,都不能容忍,但她竟也接受了日番谷的絕對性。雛森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但現在她發現日番谷也是絕對的存在。她會反駁他、放肆的對他說話,但雛森知道自己不能抵抗他。她渴望他指引她,照顧她,對於自己的一切,她是渴望得到日番谷的感想的。
發現這件事後,至親不再熟悉,她甚至不能確定日番谷原本就是這張臉,她一向認定樸素沉默、素無特色的臉,現在看著,卻十分神秘,她形容不來,但日番谷的拒絕頭一次讓雛森正視他。那種渴望受到日番谷的肯定、支援的感覺,卻又跟對藍染的不同。她感到十分困擾。
對於這種尖澀的問題思考,雛森很快就放棄了。隔天上班,她不斷詢問日番谷,自己的工作態度和方式對不對。
「我說妳啊,也不用慎重到這種程度啊,」日番谷感到又好氣又好笑,「又不是什麼天塌的大事。」
她一本正經的張大眼睛,「但你知道的啊!如果沒有人告訴我對或不對,我就會一直不安下去,即使把事情都做完了,還在煩惱自己的選擇到底是對或不對啊……」
「我快給煩死了。」
「怎麼這麼說!」
他啊了一聲,「有說錯嗎?」
雛森張大眼睛,那因為氣惱而閃閃發亮的眼睛,像玻璃珠,她抿著嘴的樣子好可愛,明明是認真的生著氣,但那破綻百出的樣子意外的相當取悅他,日番谷在心底默數,三、二──
雛森一張臉垮下來。她整個人攀向日番谷,又是搖又是抓,還是哭了。日番谷再也忍不住的笑了起來。聽到日番谷毫不掩飾的笑聲,雛森委屈極了,他竟然這麼囂張的取笑她,女孩雙手成拳,用力的捶他。日番谷不痛不癢,抓住她其中一手,又去取另一手,她纖細的雙手給他用一隻手箝制住,雛森驚愕的張大眼睛,正要抬頭,她的臉頰便給捏住了。日番谷捏著她滑溜細嫩的臉,嘴角微微勾著,表情既冷淡、又戲謔,看起來像完全樂在其中。
「尿、尿、桃。」他緩慢的、無不調侃的說著。
雛森咬牙切齒的看著他,下一秒便哇的一聲哭出來。日番谷又笑了。
「你過份!你最過分了!藍染隊長……藍染隊長就不會這樣!」女孩邊哭邊嚷。
日番谷哦哦兩聲,狀若同意的點頭。「真的有這麼過份的人哪,尿尿桃真是遇人不淑。至於藍染已經到虛圈去了,不能當面叫來對證,誰知道妳說的是真是假呢?不可以隨便捏造人家的事,那關係到人家的名譽問題。」
「冬獅郎!」雛森怒叫著,「我要到女性死神協會去投訴你!」
他又笑了。
「女性死神協會會受理這樣的事啊?」
「對!一定會受理!我要讓會長受理,」雛森原本激動的說著,被捏住臉頰,又哭了,「你不要一直捏!你……」
松本前往現世向日番谷遞交建物改正報告時,各隊的協助救助隊已經到了。現世的重建區域,給十番的主事者劃分了各隊的工作範圍,雛森、吉良、檜佐木皆圍在日番谷旁邊,顯然才下了決議,副隊長們又各自走離。已經歸隊的女孩輕巧的走到他身邊,與他比高,合襯的笑著,說日番谷君,早呀。
然後說了話。他們身邊圍繞了很多人,日番谷與雛森,只隔了幾步距離。不清楚說了什麼,女孩的聲音微微哽咽了,低著頭,很久沒有再開口。儘管只是沉默,但那伸手出去就可以觸及到對方的距離,僅只適用於他們;而未久女孩是那樣歡快的抬頭,露出惹人的溫柔微笑。然後都笑了。在誰也沒有特別注意的時刻,他伸手捏她的臉,她哭著;她笑了。然後他也笑了。
松本看了一眼。
她離開。今日是第四班輪值伙食,她得檢核糧餉、採買,跟出納組核定,把下一次的食譜送到四番隊鑑定,再過一個小時,負責改正財務報告的三班與五班會前來稟報進度,然後再到一番隊申請設置靈子干擾器,接著,三小時後發派七席和六席前來現世支援重建任務……
現在還有餘力不會去糾正雛森的,就剩他了。唯一能夠聽雛森說話的,也是他。再怎麼樣,她也不會在這個女孩可以對誰傾訴什麼的時候,去遮擋唯一可以承載她的介面。但是,這麼一來,日番谷的確就變成她僅有的、所剩的財富了──唯一在這個世界可以使用的有價貨幣。
如果要問松本,妳真沒考慮過?她想那答案是否定的。
看到雛森全心全意的倚賴著隊長,是沒有受過傷害的純粹的信任著的眼神。她不經要笑,說松本,妳該慶幸銀把妳教得早,早早從女孩的領地走出來,顛沛流離過。他不給承諾,要妳自己走,他不說情愛,只會摸摸妳的頭,等妳想要去捉他的手,對方卻笑著拿走了,四兩撥千金的說亂菊,妳下次想吃什麼?
她想銀要去虛圈時,曾來找過自己,只是不說。那時她有任務在身,不耐煩的說你有事快講,未久得他一笑,說亂菊,妳已足夠強大,有我沒有我,妳都是一樣的。
她一怔,聽到自己輕聲說,那麼銀,以弱者自居,覺得強者必須給予支援給予一律的幫助,難道不叫暴力?我依賴你,難道你不會在這種單向的權力裡感到窒息。
那時松本盯著銀的臉看了很久。這是全世界她最親愛的一個人的臉,一直以來都是銀瞭解她比她瞭解銀還要多,而她也在不自覺間習於這份虛懸的依賴,儘管飄忽,只需等待,靜候他來找她喚她,這樣就能讓她感到無比確定,感到人海茫茫中,還有什麼確實屬於自己。今日看著他的臉,松本再也沒有動搖的感覺,她夠強大她已經能夠一個人獲取所有;而瞬間咫尺天涯。她已不願意跟著他變動了。
那天,她沒有再說半句話。
退後一步,她說告辭了於是慣例的一鞠躬;那是下對上的禮節,別無他意。卻註解了他們的距離,她和他站著,幾步就可以觸及眼前,她傾身行禮,身子偃了下去。
──從頭到尾,沒有為她的強大道過歉。
如果今天她必須為自己的強大付出代價,那麼她已經償付過了,交換一個舉足輕重的人;她交換過的。所以她不道歉,如果為此道歉了,他們就會變成真正的悲劇。同時不受他的對不起,銀從來就沒有欠她什麼,真的沒有;而她已經能夠對他拔刀……給他教出來的呢。
是時穿刺而來的神鎗,是距離的凝縮。那時浮現在他臉孔上的,是透著自嘲表情、如此費解的臉,他的半身忠誠的反應宿主不曾顯露的情緒,在那一刻緊緊的捱近了。神鎗僭用的間距,她最後一次擋,不是痛,而是難以置信的灼熱,像一整個領界的覆疊,在接觸時便已完整錯開。他擇虛圈,她在屍魂界。如果有一個更周遍的景深可以囊括二界,她或許會看到這樣一個畫面,在他說對不起以後,他們曾經種種,所有已成過眼。局勢像流沙,無可奔赴,無可挽回。愛別離苦,那些她曾經以為在己身鑄成殘缺的,或許才是生命的原型。
她沒承認過,但有些事情確實過去了。
如果能夠一輩子只注視著一個人,那麼這樣一輩子也甘願了,松本不在意自己是否有功名。但關鍵時刻她沒有進,且不追問原因;她饒了自己。松本的認知只到儘管有再多的情意完整封存著,銀選擇了藍染,就代表他和她之間不能是。他怨她不抓緊,但這個事實是:銀從來沒有給她機會與他行。記憶只是一座廢棄的墳塚,其中躺臥著許多故人,而她已經可以接受市丸銀給埋在裡面的事實;他自己走進去的。
他對隊長動刀時,知道她在看,同時知道她要來。
那一刀是給她的。
七
她彷彿聽到雨聲。
宛若驚雷,自面北的山坳襲來,行經流魂街的民宅建築,那騷動細微的嚷音,滲透大氣。自遠處迤邐而來,經過自己,還要到遠方去,到更加寒冷的地方去。松本給那聲響拽著,才發現那似是敲門聲。有人正在敲門。
「敲什麼敲!向長官報備事情是這樣敲門的嗎?」低血壓兜頭罩著,剛睡醒的她直覺便罵,「別說十番隊沒有隊規,沒有禮儀!報上自己官階姓名這種最基本的事也還要我來教嗎?!」
「十番隊隊長,日番谷冬獅郎。」他在彼端答,「讓我進去。」
許久她道:「報告在你桌上,皆川他們都處理好了。」
「我知道。完成度無懈可擊。」他平實敘述,只是堅定,「讓我進去。」
日番谷拓開門時,室內昏暗。他皺眉,知道反常,打折子,剔亮了燈,才看她倒在角落,用三四件外袍將自己裹起。
「身體怎麼樣了?」
「沒什麼特別的,只是想睡,」她漫應,「不用擔心。」
日番谷皺眉,撩開裙袍,在她身側定定的跪了下來,抬指貼向松本的頸項。她觸電般瑟縮,他的手是太冰了。
「……抱歉。」
松本搖了搖頭。
日番谷知道今日就要下雨了,而那些水份超出一定限度就能威脅她。松本會報離開後,她回到了住所,然後往隊舍,靈壓最終維持在隊舍內,只是更低。她睡了嗎?日番谷儘管惱怒,依舊分神想著。她是不能睡的。她不能容許睡時身邊有一點聲音,但若睡在副官室,以她懶得到準備室拖布團的性格,不出一小時肯定著涼。果不其然,他猜對了。
「妳有點發燒。」
松本張大眼睛看著他,日番谷原本沒有好臉色,見她還是一臉天真,才嘆了一口氣。松本盯著日番谷直瞧,非常直白的。
「隊長,你需要抱抱嗎?」
「……發燒的是妳,不是我。」
「可是你看起來非常需要我的安慰呢,」松本伸手向他,拍拍兩下,「確定不用?」
到底是誰比較需要人安慰啊,日番谷在心底埋怨著。
「啊。」
松本支起身來,往前就要攬住他。
「我沒有……沒有說要讓妳起來,」日番谷一駭,又急又失措的,只得半空接住她,「……松本!」
「你不是『啊』的一聲說了好嗎?」松本摸著他的臉一搓一揉,像捏麵粉糰,有點鼓氣的,「隊長,你是壞小子。」
日番谷突然無言以對。他回應向來簡,而松本一向會意,是給她堵得沒話了。松本偎著他的紋付,給那底下的熱燙暈溼了臉,他是跑來的,一股子汗腥味及蒸人的熱。她嗅著,又直起身來捉他的髮尾,湊近鼻尖。
「沒有換衣服……嗯,我猜有兩天。」
日番谷的身子有些僵。松本搭著他的肩,輕捶兩下。
「知道你忙啊。」
「……抱歉。」
她遂拿頭撞他。
日番谷知道是該做正事的時候了,他深吸一口氣。
「能信我嗎?」
松本眨了眨眼,像聽不懂。抬首看他時,神情相當困惑。
「……我以為你從不說廢話的?原來你也會說啊?」
他又好氣又好笑的看向副官,盯著她,終是笑了。松本看著笑來無比溫柔的,像個尋常少年的他,他的笑容裡存在著能夠顛覆她的什麼,他笑得松本心緒紊亂。年輕的隊長安置她後,便反手一拍,室內便出現了陣式複雜的結界。那些閃著暖黃光的線軸飛升到空間裡,他掐著中心點,唸了一串數字。
「感覺怎樣?」
松本點點頭,有些駭,她的呼吸開始不那麼費力了,且知道是高等醫術。要到四番上位職者才能精通的。
「不知道你還會這個。」
「靈術院時期副修的主科,」他答來淡漠,「並沒什麼特別的。」
「可是這個並不簡單啊,以後隊上的傷患可以交給隊長了,」松本感到有趣的張望著,「噯,在四番據說至少也要過五席才能使呢。」
「要讓妳失望了。這只有在我極度冷靜的時候才有辦法使用。」他飛快的看了她一眼,話聲還是淡淡的,「吸進肺部的空氣是太潮溼了吧?會想咳嗽嗎?」
「為什麼呀?」
沒有回答關於身體的問題,松本仰頭看著他。
「我欠缺只設結界就能感知人體狀況的能力,」他難得解釋,知松本確實會追究到底,「且控制任何一個人體內的壓力和溫度這種事,萬非得已,是不可能做的。」
他始終能用最少的字詞表意精確,松本聞聲有些訝異。人的體內有百分之七十的成分是水,這個意思是他要對敵,敵方可以頓時像氣球那樣爆出漿水,對存在於空間內的水分比重、以及人體內外的壓力比例,他可以透過水進行調整,且因為對戰,不必費心克制給出去的溫度和壓力;只要他願意。
松本原想回覆,但她的身體並不給人面子。她咳起來時,日番谷的臉色更沉幾分。只聽得日番谷嘴裡吐出一連串的數字,排列在周圍大陣裡的數字便也隨他敲定的數字不斷變換,松本不敢出一口大氣,他嚴肅較真的模樣她形容不來,但那樣子使她不由得屏息,怕驚動他,她心中有著奇妙的荒謬的念頭,假使──
「感覺如何?」
他押住了一組數字,抬手再一劃,低頭緊盯著她,松本給他的視線看得緊張起來,雖情況好多了,但她體腔內的氣管或許因為劇咳變得敏感,只要有空氣進入,便止不住它們通過肺部的搔癢感。她壓抑的捂著嘴,點點頭。
「這樣就好了。」她說。
注視著她的表情,日番谷卻抽掉陣式中第二柱與四柱的數字。松本一驚,且注意到,在他的手底不斷跳動的數字已到了小數點以下的第三位,這使她的心擰了起來。斬殺敵降、修復空座町寫報告複算估價,都比這樣的活計要少費心力,她攀著他的手臂。
「已經夠了,」她看著他,「隊長──」
他的聲音聽來淡漠,但不是商量,同時也不是建議。
「妳不舒服。」
她甜甜的喚著,「隊長。」
然他默不作聲。那笑似掐得出水,而她對他笑了。松本愛嬌的、頑皮的喚著。
「隊長?」
沉默一晌,他正式收回陣勢。
「下不為例。」
松本還是笑了,知道他動搖得厲害,她這一聲呼喚;緊要關頭她喊不出來的。多甜蜜。這個男人不能聽她的聲音,多甜蜜。然她心中也有些澀,這是等同大勢底定的。她確認了他的心意。
「等一下隊長要到食堂吃飯吧?」
「也沒那麼急。」他淡答,一頓,才又道,「昨天妳到空座町,是有話想對我說嗎?」
她眸中的溫度低了些,即溫和的、沒有心思的看向他。
「怎麼會那麼想?」
可松本忘了。現在,是她躺他坐。
「昨天妳到了現世,可不見妳跟我匯報。」
「隊長,我不知道原來你這麼想我啊,」松本眨眨眼睛,「雖然總事項是皆川比我負責得多,不過既然隊長很想念我,那麼下次我就不偷懶把責任推給皆川,讓他向你匯報了。」
日番谷不著痕跡的盯著她,非關信任,知副官再度迴避了自己。他的副官睜開了一雙眼睛看著人,然此時此刻,她是不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