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女英》第一部第七章

她在笑。身邊簇著一群人,隊上席官擾嚷著,一陣呼喝,七席就在人前委屈的哭了起來。還是她帶的頭,指節一陣響,勾了七席脖頸說話,然而席官們還在笑,她遂粗暴擄了三席的肩頭來,三人成虎,不知密謀什麼,那熱絡的場面連檜佐木也靠攏,這下陣仗是更大了。

吉良在日番谷這裡,也還有雛森,但現在連吉良也要朝松本走過去,日番谷呼出一口氣,便把兩人都給放了:改叫松本來。
 

走來的松本看來不經心,尚未自領土裡脫身,那還是她的國土,她是王。日番谷說,背一遍副官守則。

她哼著,像唱遊,「副官守則第一條:我的隊長是超人。條二,做事不要全力以赴,就算會做也要裝做不會做,留給隊長做。第三條,我的隊長最心軟……」

日番谷沒好氣,「妳背錯了。」

「沒有錯哦隊長,作為你的副官,我的副官守則就這樣,」她非常乾脆的擺了一個要罰就罰的手勢,睜開眼看著他,「雛森怎麼了嗎?」

「我要講的是妳。」

是是我在,松本非常受教。

他看著她,一言不發。

「隊長,你昨天應該睡得挺好,和雛森也沒有吵架。」她管不住的調侃他,「奶奶健在。年過二十就已爬上高位,雖然沒有家室……」

「妳安靜。」

然而他仍沉默不語,眸子低低的歛著,垂眸像有一世紀,那頑強而固執的意念刺激了她。松本挑起冷銳豔麗的眉眼,嘴角諷刺的揚起來,神情相當放肆,由下而上的看著他。日番谷歎息了。


「跟我走。」


他說。
 

 


他劫掠她。粗暴無文、蠻橫無禮,那野蠻焚燒了她缺席的空位,直至荒蕪。她是哪裡也不能去了。然而要到哪裡去呢?日番谷毫無概念。

日暮的瀞靈庭,看著就有百年的虛幻。他不知道瀞靈庭可以這麼靜,這麼虛幻,這麼撐不起一個人來。日番谷感到焦躁,回頭便見她在六番外牆屋頂上,步步踏,不時向牆內探,落在兩丈之外的地方。他見著,腳步便停了下來。

「看什麼?」

她靜默數秒,嗓音低了起來,「……花好美。」

他一個瞬步躍上去,松本倒亂了方寸。她警戒朝四週一掃,低嚷,「隊長,你別上來!我沒關係,倒是你,要別人看見了,你的形象……」

他笑了。

「受他一刀妳沒吭聲,我的形象問題卻讓妳亂了陣腳,」他看著她,非常慈愛的,「松本,妳是太傻了。」


她又那個樣子看人。以獸類般的目光,防備的、凝神的看人,嘴唇抿起來,似有話要說;然而日番谷知道,她是不講的。安靜至極,沒有話說。她有一雙冷眼看著所愛之人,哪怕對手是市丸。那麼,他呢?

日番谷微勾唇角,壓抑突如其來的陰鬱情緒,輕輕道,下來吧,送妳回去。


 

外頭的鐵製梆子叱喇叱喇地響了起來,像人的聲帶高高的吊著,起於黑陰天,似有遊行隊伍走在花道,頭戴寶冠蓋,山車遠遠的給簇擁過來,是更近了,而歌聲還在唱著,拔尖淒厲的響著,像把人的臉面人的耳割下來,一刀兩刀的割下來,又像有人在哭:那哭聲干擾得他不能入睡了。日番谷看見了女性的臉,渾沌在眼前逐次剝落,從中浮升的,是她的臉。

時而不安,時而感到憂傷,日番谷不能明白這樣的自己,除上次確實是累極沒有回去,這次他在清醒時表態──說,雛森也在四番。松本看著他,什麼也沒講。

和這個女人在一起,就不會想要其他的東西了。

──然而妳知道嗎?妳是不會知道了。

──揣測我的心情,遲鈍得可以。



日番谷自嘲的笑著,知道自己此時不過是個鄙俗的男人。他確實妒忌了。不跟市丸比較,他自尊不允許,畢竟是這麼高傲的一個人。

是時擋在他面前的松本,扣著神鎗怒喝我所侍奉的人也是你可以用刀砍的──那個松本,毫不留情的責問市丸。挑剔他;鄙視他。那樣的交情,無一是比鏈結在她和日番谷間的情誼還要深厚的不可動搖的東西。說到底,松本在市丸面前可以徹底高傲、徹底任性,在戰場上都似只有彼此,只因市丸一直是在松本之內的。

她給了他這樣一個競爭對手。




春天的夜晚下起雨。初雨的夜尚降得不深,從外窗看去,雨中的遠山已模糊不見其影,剩板屋區若有似無的歌聲,混雜三味弦的樂音飄來,壓在日暮紛圍裡低低垂下來。霧來了。

用過晚膳後,日番谷再也沒有說話。松本吃完晚餐,很早就躺在榻榻米上歇息。由於飲了些酒,灌下的酒液正揮發著,從皮膚底層升上來,夾雜了她的體香,散發著濃濁的、馥郁的微妙香氣。松本躺在榻榻米上,沒了聲音。聽呼吸聲便知道,她要睡深了,到那個時候也不能動了。他想,是該走了。

「把手給我。」他說。

松本花了一點時間才睜開眼睛。看著他,微微張大了玻璃灰的眼瞳,看來毫無防備,好像要睡著般,又像個孩子看著,微微偏著頭,「……怎麼?」

他說,把妳放到布團那邊去。


日番谷走去壁櫥拖出布團,然後抱住她,一截,再一截。伸過來環抱著,她在裡面也完全了。他壓抑的低柔的嗓音鎮著她,像質地細滑的半纏鋪天蓋地罩下來,不能附體,但那樣一件搭在早春夜晚就能感到安慰。半夢半醒間,她也抱住他,手臂自他腋下行,搖搖晃晃的到他背脊上交叉覆著,比自己要窄近半尺的肩膀、要纖細多了的頸項,她好好兜著,怕散了。不知道長久以來自己希望這樣討,哪怕騰出雙手捧,她都要。松本低垂著臉,像等著父母領走的孩子,緊緊抱著他,日番谷壓抑動搖的感覺。他放了手。

他放手,她卻沒放。日番谷原要起身,措不及防,他一個踉蹌,幾乎要壓上她。隔著兩層衣服都可以感覺的到她肌膚的溫度,就這樣乖順的靠著他。她好香。他知道自己已經對她產生慾望。閉上眼,日番谷感到了痛苦。他說,我必須走了。

──寂寥的夜晚,彷彿有風。是那天風聲獵獵的雙極之丘。

──他看著她,什麼也沒說。


「……你也要離開我嗎?」

他完全沉默。她近乎本能的察覺不安,伸手抱緊他,孩子氣的嚷著。

「你睡這裡。」

「妳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做什麼,」他拒絕,「該睡了。」

她野蠻的不斷搖頭,就是沒放手,「不要!」


日番谷的眼神深了。心口有異樣的感覺,凌亂如麻,知道有什麼一直積在底層,異常灼熱,稍微動一下,就產生細細的裂痕。也許松本不明白,但她的確展現了某種重造界線的請求,而這一塊她未曾主動拋出、壓在她心底底層的一面,現在就要浮出表面。要介入了,就不再是了。


「我是誰?」他問。

「……隊長。」

「叫我的名字。」

她迷糊的、嗯了一聲用力點頭,「……日番谷!」

他克制著、輕聲提醒。

「那是我的姓。」

松本口中發出呼嚕嚕的響聲,咕噥了一下,像要睡著了。他憐惜的抱住她,輕輕順著她的鬢髮。喊我的名字,他說。


「……冬獅郎?」



結束了。 

他緊閉雙眼。難以抑制的痛楚漫開,他第一次在一段感情中傾付所有,也第一次得償被人撕裂的痛苦;這事已經結束了。


她像半身,他的半身;僅有一個唯一的半身。從己所出,以血澆注,他的骨一隻隻卸下來拼她的身,要她眼睛殘了、口鼻不能呼吸,他必從自己的軀體裡摘,永遠不知該怎樣保她、護她妥當。

但願至止,他是永遠的保下這個人,只要不進入到情愛裡頭,她和他就是永恆的了。雖然戰爭也是有關係的,那不能讓他爭取這樣一個人,可是夠了,不論走到這一步要有多骯髒,他皆甘願。他愛她,這麼愛;愛還在長大。他是沒有過這麼完整了,可或許正因為如此完整,才要切斷關係,讓這個人還諸個體,讓她到外面的世界去。日番谷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可他直覺必須。他必須,但他也是絕望的。同時不能否認這種矛盾:哪怕只是這一分這一秒,沒有保留的愛著她,疼她,他感到如此周遍的幸福。



松本希望他唱歌。她希望他哼一隻歌。什麼歌曲都可以。


於是她聽到了民謠。


尋常人家哄孩子睡的民謠,他低沉但十分性感的音色裡,有著他特有的沙啞嗓音,細緻的轉音,折進幽微處,音量只小了些,但音色裡始終維持著一個不下墜的東西,低低貼著,但不下墜,音色很穩,很沉。拉著他的衫衣,她睡著了,安心的徹底失去意識,滑進又深又溫暖的黑裡。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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