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的歪曲

這也是篇讀書報告。我所感到納悶的是,爬到頂點的作家(兼藝術家),他們為什麼如此恐懼?

 

大江健三郎是日本目前除川端康成以外,僅有的一位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他二十三歲成名,盛名至今已過去四十多年,我記得他也過六十歲了。這樣的大江接受台灣媒體採訪時提到,他必須把藏書全部排列整齊並且放在他看得見的地方,才能安心,且再次提到他不容許自己的作品被改編成任何非文本的型態。他說,作為小說家的他講故事就是使用語言,任何一種非文字的媒介都不能夠好好轉達作品的內涵,所以,他不建議大家這樣做也不允許。

當年我看完這段真的很難過,這真是一個恐懼且沒有安全感的人。明明爬到頂點了,可我看不出這個人生命的豐沛性和容受性。世界一直是歧異的,沒有一個讀者可以百分百正確的接收一位作者作品要傳達的意思,你要你的作品被看見,就必須接受這個前提:讀者所在的世界是獨一無二的個人世界,讀者每一個人都擁有「再詮釋」的自由度,你的作品到讀者那邊去,必定會變成一個新的你所不能把握的東西;而你不是權威,你不能像個老師一樣對理解誤差進行評分和糾正。

 

我原以為這只是大江個人的心態,可我錯了。

米蘭昆德拉也在受訪時提到,他同樣不能容忍他國翻譯把他的作品翻譯不正確。

米蘭昆德拉是世界級的作家。如果說大江拿了諾貝爾不能代表頂點,那麼米蘭昆德拉確實可以,他的作品非常深刻,且好看,他一直是享譽國際的知名作家,但連這樣的人都無法容受世界的歧異性。你要求的「傳達正確」,正代表自由的不能存在,自由被你視做了誤差。我會感到遺憾。大江的作品我沒有看過,但我確實曾經相當喜愛米蘭昆德拉的作品,聽他這樣講,我真誠為他的恐懼感到難過和遺憾。

 

海明威在年老的時候說,如果可以,他想要回到自己沒有成名,只和第一任妻子過活的那個日子去,回到只愛著她一個人的時候去。海明威在名聲顯赫的年歲,說了這樣的話。

大江也講了類似的話,可更悲傷。他說假使世界上有掌管人的命運這種神存在,他唯一想要對祂說的是,下輩子千萬不要讓他再做個小說家了。他已經不懈怠的寫了四十年,他不要再寫了。

能代表台灣作為頂點(兼具實力名聲市場)的作家,大概就是張大春和九把刀,可這兩人的人格都傲慢掉了。

 

我覺得奇怪。非常非常的奇怪,這些作家寫毫無疑問要比別人更努力,也為了實踐自我,可是為什麼達到市場頂點、權力頂點的作家沒有半絲灑脫,許多過了六十歲的作家,沒有讓人感到「這個人很完全」,沒有說過「我的人生痛快圓滿沒有遺憾」這類話,為什麼我看到的他們都這樣的恐懼呢?他們的自我並沒有更從容、更豁達,而是不能容受偏差(大江、米蘭),或將自我不斷膨脹(),再不然就是瞧不起別人()

 

事情為什麼會這樣?

如果只是追求滿足感,為什麼事情會變得如此歪曲?而假使事情就是這樣,那麼我是不是該進一步正視「寫」這件事歪曲的原因?

 

 

*

 

創作或者說寫這件事,我指的是那種有吶喊之必要的──大家都是具有這種必須(創作/),所以從事產出。沒有人會說創作過程都很快樂,也沒人說都是痛苦,它超越快樂或痛苦這些感官感受,成為這個人之所以成立的一種組成。每個人必定需要透過傳達才能完整,而創作者選擇透過創作這種媒介維持人格的完整性,從中獲取滿足感。至少我是這樣看的。

 

接下來這部分,我想要讓克里希那穆提代替我說。他講的實在比我好:

 

 

在繼續這番談話之前讓我先問你:你生活中最基本而始終關切的事是什麼﹖如果撇開那些拐彎抹角的答案,直接了當地面對這個問題時,你會怎麼回答﹖

難道答案不是「我自己」嗎﹖如果我們夠誠實的話,大部份人都會如此回答。我關心我的發展、我的事業、我的家庭、我所住的那一小塊天地,我想要爭取較好的職位、享有更好的特權等等。我們大部份人主要的興趣都在自己身上,這個假設應該是非常合乎邏輯的。

也許有些人會認為我們不該對自己有那麼大的興趣,我卻看不出有什麼不對,只是我們很少有人敢誠實地承認而已。即使我們敢承認,仍然難免帶有幾分愧疚之情。總而言之,一個人基本上是關心自己的,因為各種傳統或觀念上的理念,卻又認為不該如此。但是一個人怎麼「想」並不是關鍵所在,它只不過是一個概念和想法而已,事實真相是,人在基本上永遠是對自己最感興趣的。

你也許會說,幫助別人比為自己著想更能帶來滿足。那又有什麼差別﹖你所關心的仍然是自己,如果幫助別人能帶來更大的滿足,你關心的仍然是那件事能否帶給你更大的滿足。為什麼要把意識形態牽扯進來﹖為什麼要製造矛盾的想法﹖為什麼不說:「不論在性行為、幫助他人、成為偉大的聖人、科學家或政治家的追尋之中,我真正想要的就是一種滿足。」它們都是相同的過程,不是嗎﹖

我們所要的就是一種滿足感,不論它所展現的方式是明顯的還是細微的。當我們聲稱自己在追求自由時,主要是因為我們認為自由能使我們得到各種美好的滿足感。而最終的滿足,應該算是「自我實現」這類的怪異論調了,我們如何能在本來就沒有什麼不圓滿中去尋找圓滿﹖

我們大多數人都怕成為無名小卒,總想在社會地位上尋求某一種滿足,因為我們的社會就是如此現實,有地位的權貴,就備受尊崇,沒有地位的人,就被踢來踢去。世上每一個人都想在社會、家庭中爭一席之地,甚至還想坐在上帝的右邊,這個地位還必須是眾人共同嚮往的,否則就算不上什麼地位了。我們似乎必須永遠站在舞台上。

由於我們的內心常陷於痛苦和不幸的漩渦中,因此,外在如果能受人重視,就算是最大的安慰了。這種對地位、權勢的追求,希望在某方面被社會視為卓越的心理,都不過是一種駕馭他人的欲望。這種欲望的本身就是某一種形式的侵略性。聖人想要以他的德高望重來獲取社會地位,那種侵略性和院子裡到處啄食的小雞有什麼兩樣﹖造成這種侵略性的原因何在﹖不又是內心的恐懼嗎﹖

 

我每次看奧修說話,看克里希那穆提說話,看達賴喇嘛說話,都會深深的震撼和感佩,他們始終能夠看到本質,並且揭穿。

 

寫作到底是為了什麼呢?說穿了就是滿足感。且不會比這個更高。

(我不反對寫著玩的那種作品,你寫著玩沒有關係,得到樂趣那更好,但發表出來就是另外一回事)

一個創作者哪怕作品再好也不該認為他的作品可以救世(/影響別人),且假使這位作者具有仁慈的品質,他甚至會覺得影響別人是相當具災難性的,因為哪個人都無法斬釘截鐵的說自己的觀念是「正」的,而他人必定是「負」的,他就是要把他人的負轉過來變成正論,假使一個人這麼覺得了,那麼他是毒。此人不能真正尊重他人,也沒有辦法肯定多元價值,他看到別於他的人是要把對方翻過來的。


走到這種程度的,(覺得自己是正論),國內許多知名作家都是,在此請容許我暫且不提。接續以上,我想說的是,人的生活中求取滿足感沒有任何不對,可是當你的滿足變成自我膨脹,這膨脹的自我進而對他人產生危害,那麼這個現象便必須被重視。

  

能夠無中生有,創作的本質是創世紀的。西方故事告訴我們,神祇至高的能力就是創造,能夠無中生有創造東西的創作者,他們是僭越神之領域的。

毫無例外,就我所知的作家(或是網路上知名的創作者),都會把能夠創作這件事當作自己之所以特別、和他人截然不同的重要象徵,有的作者甚至沒有辦法想像哪一天他們不寫了會怎樣,因為世俗認定的創造這件事就是要能夠源源不絕把作品寫出來,這才叫才能者,才能區別你和他人的不同。以故,不能寫這件事對某些創作者來說是很可怕的,那會讓他們變得跟一般人一樣,那代表了普通。

 

所以就事實而言,「寫」這件事或者說創作這回事,已在不知不覺間把創作者的自我墊高了;這毫無疑問是一種戕害。此人的自我必定相當傷人,因為它找到一種強而有力的理由將自身從人類裡割開,階級產生了,而他和不會創作的普通人是不同的。

 

 

*

我為什麼要挑寫作的創作者講,是我個人認為,最後會逃到文字領域尋求安慰的,只有不能在現實裡反擊的人,一個人無論外表看起來多麼強悍冷情,他終究會自我揭露他事實上根本不是這樣一個人,他外表這麼強是因為內裡這麼脆弱。有一位知名作家為此做了非常好的示範,她叫張愛玲。

一個會來寫的人,有吶喊之必要的,我認為他理應是最誠實的。文學的本質不在對於個人人生的「再詮釋」,它就只在誠實揭示,而一個只能跑來寫的人,他應該比誰都要明白這樣的荒蕪。

 

可為什麼當一個寫手有「寫出什麼」的時候,他出去面對人,他的自我變發脹變大,順應得到的掌聲,最終變成會去踐踏別人的存在,只因他藉此區別了自己和他人的不同?

這已非關寫作,也非關平衡人格,寫這件事最後變得不是個人問題,也已經不是追求個人的滿足感,它變成一種社會事件了。就像王媽被鄰人砍傷,那樣訴諸暴力和傷害的事件。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呢?而我個人覺得,這不是寫作的問題,也不是文學有問題,而是這個創作者本身經歷的侷限,是這個人本身的心態/認知侷限。這部份留改天說,我會寫一篇「個人體質:與世界隔閡」的文章放在這裡。先讓這篇結尾了。

 

 

寫作是為了什麼?我覺得是自我滿足感。這應該是寫的中心點。寫得快樂不如寫得滿足,這是理想論,而任何偏離中心或者說原點的行為,觀眾一定會看出你的不在中心。寫作是這樣,唱歌也是這樣,而我們的量子力學家和超心理學家告訴我們,意念是有實質能量的。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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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留言

  1. 我真的很喜歡你打的網誌,會讓人反反覆覆思考其中的意涵,每次看完我都
    感覺很充實、舒服,淺水很久忍不住衝上岸。

  2. 我也要謝謝你,給我這樣一個學習機會。藉由你的回饋讓我知道,我的個人態度(目前)應算不傷人,這是讓我覺得安慰的。(好險~~)
    也謝謝你讓我知道,我沒有浪費你的時間。這是我的榮幸。謝謝。^_^

  3. 尼采如是說:「當妳望向深淵時,別忘了深淵也再看著妳。」

    我覺得,寫作不是因為滿足感。老實說,寫作是很空洞的,是掏進內心的。當一
    個人一直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內心,一直向內看時,毋寧是一直面對著那個空洞。
    就像妳跟我說成英姝小姐的作品為何有隔閡感。
    我覺得這是非常本質上的東西。
    妳面對空洞的看法是如何是會影響到妳寫作的。他們之所以質疑起,之所以扭
    曲。很根本的是因為他們活在自己的世界。他們創造出世界,也開始建構自己周
    遭的空間。於是他們看不到世界。

    嘛,所以妳說寫作是滿足的,我想可能是因為那是一種妳意識到的東西,但他在
    別人看來說不定不是。
    而這點造成了歧異。

  4. 這問題很大,且你的問題闡述有很多似是而非的地方哦。

    提到空洞,那麼空洞的本質是什麼?是什麼造成了空洞?那是生命天生純粹的嗎?還是生命給扭曲的質?那是「本來就這樣」還是「可以被改善」的?我總體暫且把它歸類到「未知」。

    人在觸碰到未知時,是會想要探索未知的。那麼探索的行動算不算滿足感?我覺得是。寫作所面對的荒蕪,那個面對的意識,我個人覺得是探索的一部份。寫作的人都看的見這片荒蕪,就算說這份探索只為了知,我覺得還是跑不了中心的。

    我定義的滿足感和你的不一樣,就像寫。且交流從來就沒有結論啊,我們只能揭示自己的世界型態,難道不是這樣嗎?^_^

  5. 好了,過了一陣子回頭來看,雖然我近況是更不好了,但我發現…我真的不能這樣
    下去。
    我想跟姐姐道歉,因為妳這篇…我不知道,我剛開始看幾個字就很害怕,我覺得你
    背叛我了。
    不過後來想想,也不然,妳是妳,我是我,我只是因為喜歡妳所以把東西投射到妳身
    上,所以我要道歉。
    這篇我到現在仍看不完,不敢看完。
    它對我來說非常痛,我也不知道為甚麼,它戳中一個我之中非常非常不想被戳到的
    點。
    後來我也大概了解了,因為之中有些東西是否定到我身為我,支持我寫作到現在的想
    法。
    寫作無法讓我變強大,無法讓我完整,只是讓我更敏感更痛苦。

    姐姐有感受過嗎?別人的疼痛。
    我小時候可以,隨著他們的形容,我會很痛很痛,腳受傷,我也感受到同樣部位發
    麻,好像下一秒就會開始劇痛。
    那時的我覺得這樣不行,所以開始封閉自己,不讓這項能力繼續發展,因為我也
    被…我的家人刺傷。我開始想,我不應該再繼續痛,因為別人這樣對我,我幹嘛還
    要這樣…我稱之為溫柔。

    後來開始寫作,我發現我不管怎麼寫都很難滿意,慢慢地,我開始累積一種氛圍、一
    種情緒,我稱其為「喚」,我在把我之中的一個東西叫出來,我相信經驗─即便我沒
    體驗過,那些經驗仍會在我之中。我使用這個方法把他們叫出來。
    於是我開始疼痛,那是種自我破碎的感覺,沒發生過的疼痛卻百分之百真實得讓我痛
    苦。
    可是我發現寫出來的東西是讓我覺得…我還可以接受的。
    但我並沒有被滿足。
    世界仍舊很空洞,我寫是因為,我覺得我只剩下寫可以來治療自己,我常會想,我可
    以做到甚麼?很多事我做不到,可是我在寫作之中做到了。我原諒不了自己,也原諒
    不了傷害我的人。可是角色們可以,到最後我在做得是救贖,我在嘗試相信,世界上
    有些事情是真的可以發生,雖然我做不到。

    我喜歡描寫愛,因為我總覺得,愛啊…千百種,但他們都名為愛。
    這讓人很幸福,卻有點哀傷。
    寫著寫著,再看看姐姐妳這篇

  6. ,突然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或許我在嘗試原諒我自己,藉由這種方式。

    這是上篇。囧囧

  7. 其實寫到後來,我發現坦承是必然的。
    因為那就像是堵牆。妳無法忽視它就過去,妳要承認她,才有可能走過去。
    妳在之中說到了“毫無例外,就我所知的作家(或是網路上知名的創作者),都會把能
    夠創作這件事當作自己之所以特別、和他人截然不同的重要象徵,有的作者甚至沒有
    辦法想像哪一天他們不寫了會怎樣,因為世俗認定的創造這件事就是要能夠源源不絕
    把作品寫出來,這才叫才能者,才能區別你和他人的不同。以故,不能寫這件事對某
    些創作者來說是很可怕的,那會讓他們變得跟一般人一樣,那代表了普通。”
    有好長一陣子我都這麼想,畢竟,我從未曾感受到自己是多麼獨特,在我的生活經
    驗,所以我必須塑造一個可能。
    近期,看了你許久,我也開始這樣想,我們都一樣,皆為獨特。
    而後呢…好玩得來了。
    雖然心一直跟自己說,要坦然、要坦然,但是還是下意識想要讓自己獨特。XD
    但我發現這又讓我鑽牛角尖起來,變得容不太下別人。
    可能是我只要被一種意念綁住都會暫時鬼打牆,精神潔癖啊、精神病啊、躁鬱症啊,
    我被…算滿足了吧?反正上述那些鬼東西又回到我身旁。
    我感受到的總是一大堆惡意、邪意,世上較不好的那些面。
    所以我現在…又開始想要找個方法來原諒我自己。﹝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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