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體質:與世界隔閡
開篇以前我想分享別人的經歷,成英姝小姐載於她部落格的:
「我有很多朋友都有社會適應不良症,無法過團體生活,無法在體制內工作,這當中有一些是藝術創作者,把這這種缺陷視為理所當然,雖然老是會強調這種痛苦,但是不以為恥,相反的,隱隱有一種以孤癖為驕傲,不過這種社會適應不良症如果用一句流行語來替換,就是『很宅』,突然間就不藝術,只會顯得很遜了。跟我這些作家朋友相比,我算是相當社會化了(雖然五十步笑百步,但是畢竟我有很唬人的資歷可以辯駁我沒有很宅),但是我有很嚴重的團體生活排斥症,而且我沒辦法跟別人一起住,為了工作出國要跟別人同房間的時候我就會睡不著,我不能跟人同住,所以我沒辦法結婚,也無法跟男朋友同居。」
這篇是讀書報告「寫作的歪曲」的後續探討。
這裡引用成英姝小姐的話,也在於我知道自己身邊具有藝術天份的朋友,大家多少都有憂鬱症和社會適應不能症。不是人有這些症狀有問題,而是我看到擁有了這些症狀,我的朋友反而有了優越感,他覺得自己承受的苦難(這份孤獨本身)是別人所沒有的,且因要承受這份無邊的孤獨,而普通人不能辨認,甚觸摸不到,他的自我反而變得更加堅硬與不能溝通。不是痛苦的問題,痛苦不會是問題,因為在此的痛苦已不是純粹的痛苦,而是一個人認定這是形成他的自我(真我)的基質,這是他的「個性」。擁有這份痛苦讓他有別於他人。「我擔得起這份痛苦而你們不行」。
但苦難一直是共性的。
不是只有誰經歷了無人能懂的醜惡,也不是只有誰被傷害、窺見了人性的深淵,同理也不是只有誰看見了人的無知。如果要說世界上只有自己經歷著這樣的痛苦,而別人都沒有自己苦,只是無知。
然而問題不在於這個人的痛苦。上述有提,痛苦不會造成問題。沒有一種感覺不應當存在,就像河必有兩岸,要有兩邊的岸地水才能流動,人的完整也來自於此,任何的覺受都是讓人完整的必經過程。套一句《浪人劍客》的觀念,寺廟的老和尚說他的弟子是個天才,可他由於過於強大,沒有能夠威脅他的人,所以也不知道什麼叫恐懼,和尚說他的弟子是不完整的。弟子的心智沒有被磨練的空間,以及,身為一個人,他不明白什麼是恐懼。
寫作的本質究竟是什麼呢?
我個人覺得是寒荒,或者說荒蕪;因孤獨而觸摸到了內在的荒蕪。寫是因為觸摸到了內在的荒蕪,那麼我想繼續問的是,這個荒蕪的本質是什麼?它是生命本質的賦予嗎?它是生而帶來且會與靈魂共始且共終嗎?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是人人都寫、人人都代謝?再次,它是可改變還是不可改變的?這裡我想繼續追問的是,孤獨是與生俱來的本質,還是後天的被創造或被賦予?它是天生自然還是後天的被扭曲?如果它是天生的,那麼它就是自然的,自然的過程會讓一個人感到痛苦或隔閡嗎?
莒哈絲她談這份荒蕪很細緻,她先講孤獨:
「你找不到孤獨,你創造它,孤獨是自己獨自創造出來的。我創造了它。因為我決定應該在那裡獨自一人,獨自一人來寫書。事情就這樣。
身在洞裏,在洞底,處於幾乎絕對的孤獨中,而發現只有寫作能救你。沒有書的任何題材,沒有書的任何想法,這意味著一而再面對一本書,無邊的空白。一本可能的書,面對空無。面對的彷彿是一種活生生的東西,赤裸的寫作,彷彿是有待超越的可怕又可怕的事。我相信寫作的人對要寫的書沒有什麼想法,他兩手空空,頭腦空空,而對於寫作這種冒險,他只知道它枯燥而赤裸,沒有前途,沒有迴響,十分遙遠,它只有基本的黃金規則:拼寫,字義。」
我個人的意見同莒哈絲,孤獨並非天生天然的狀態。且「孤獨」和「單獨」是不一樣的。前者是做為(doing)的,而後者是存在(being)的。而在這裡我想要問的是,什麼創造了寫作的這種孤獨?
莒哈絲她這樣回應:
「生命終會出現一種時刻,此時一切都受到懷疑:婚姻、朋友,特別是夫妻倆人的朋友。這種懷疑,是孤獨帶來的懷疑。它出自孤獨。懷疑等於寫作。因此懷疑等於作家。」
我不知道別人寫是因為什麼,不過就我來說,是平衡。我個人已被扭曲、被壓抑的那部份,需要被平衡。這種狀態就本身而言是需要被發洩的,它的質是痛苦的。大陸作家郭敬明在還沒有走偏以前曾經說過一句很動人的話,他說「選擇文學的孩子,一直一直都不快樂。」他是對的。寫作的本質究竟是什麼呢?什麼引發了荒蕪和孤獨?我覺得是個人的被壓迫,以及被扭曲。你習慣的它的氣味便不覺得苦,可它確實是痛苦,在這種狀態下你需要叫喊,因失去平衡而叫喊,且掙扎著要衝入蠻荒,也是它的源頭;一切的混亂與痛苦。
莒哈絲同樣回應了寫作的暴亂:
「如果我沒有寫作,我早已成了無可救藥的酒徒。這實際上是一種無法繼續寫作的迷失狀態……於是喝酒。既然迷失了,再沒有任何東西可寫,可丟失,於是你寫了起來。一但書在那裡呼喊著結尾,你就寫下去。你被迫寫下去。在一本書沒有完全結束以前──也就是說在它獨立擺脫你這位作者以前,你不可能拋開它。這簡直像罪行一樣可怕。
我害怕自己。我在睡覺以前喝酒,為了忘記我自己,忘記我。
……這使寫作變得蠻荒。類似生命之前的蠻荒,那是一種對一切的恐懼,它有別於生命本身又與它密不可分。你變得頑強冷酷。文字是夜間動物的叫聲,是所有人的叫聲,你與我的叫聲……這是社會令人絕望的大規模粗鄙,痛苦,也是最粗暴的幸福。我一直這樣認為。」
我從不覺得「寫」是值得稱頌並且抬高的行為。
它源於個體被群體壓迫的痛苦及扭曲,寫即成全自身,它只回頭面對寒荒本身,不應也不能再對任何其他的什麼負責。它不負責你的自尊心(或者說自我),也不負責維持鞏固你個體的殊性,你的「個性」。我覺得寫是這樣的行為。
在這一片蠻荒的未知前面。
*
所有人都在探索未知,以自己的方式。
科學家在探索,探索這個物質實相之外還有什麼樣的可能,哲學家和小說家也都在探索,在深不可觸的未知中,探索「人類存在的可能」。接續上篇,我提到了寫的滿足感,我認為寫只為了滿足,而不是什麼似是而非的「自我實踐」。探索的行動就我來看是滿足感。而寫作所面對的荒蕪,那個面對的意識本身,我個人覺得正是探索的一部份。
美籍歷史學家布斯汀,他談到哲學家的追尋真理。
他說,哲學家對於真理無窮的追尋,並不在於哲學家能否掌握真理,而是探索這個行動本身,就是對生命的最大安慰。
這番動人而美的話語使我當年看來熱淚盈眶。人無法免除自身的無知,人類所做的科學文明的努力,都只解了這個世界的一點點邊,可那是人的努力,也是做人的尊嚴。
探索未知,無論是探索自己的可能、還是世界的可能,進而被回饋的這個狀態,要說它叫做安慰也好,安息也好,我覺得都是滿足的狀態,「在這裡,暫時的可以哪裡都不用去了」。這是滿足。它像處在樹蔭下做的夢,稀薄透明,但非常溫暖,不可捕捉,而你醒來它就要飄上去的。
發動我們去求知(探索)、把我們從「現在」這個時間點上剝離,投到前方不可知的一點上,讓我們去追尋的這個狀態,大概全人類都會繼續吧。而我們的頭腦就是這樣的配備,它需要處理問題來維持存在感。
回歸到寫本身。如果說寫是為了「自我實踐」,這話感覺起來還是很模糊。寫了,所以我更加成為我自己,或者說我寫所以我更完整嗎?
國內小說創作者成英姝和平路都有提寫完長篇小說以後,自身的被掏空感。然而那空無不是飽滿,是寂滅的,非常虛無。成這樣說:
「我每寫完一本書一定會陷入鬱悶低潮,看起來逐年嚴重,我好像是五月交的稿,通常,進入最後一章會是心智最集中的時刻,第一次改稿也是,然後逐漸就會煩燥,定稿交給出版社以後,校對一般來說是最煩燥的時候,全部完成以後整個精神就會開始渙散崩毀。」
而日本小說創作者柳美里這樣提她的創作:
「我是藉寫作來創建自己的容身之處,在每一本書中有一個虛擬的小說,而每一個小說中有不同的自己,這些不同的自己反而才像是真正現實的自己,而在現實生活中的自己反而不是自己;所以我是在寫自己,而覺得越寫,自己的影子便越稀薄。
我自己覺得隨著寫作,影子越來越稀薄,但是另一方面,在現實中,過了二十歲,我便不再有年齡增長的記憶;有人說我是老人,有人則認為我是小孩,年齡或許是指活生生的軀體,真正的我自己則是全宣洩在作品中;我有時完全化身為十四歲的少年,有時化身為四十歲的中年男子;我拋捨了軀體的自己去寫作,這或許是大部分作家皆有的創作經驗,像是在嚴冬裡要描寫盛夏,便要讓自己有彷彿連蟬聲都聽得到的季節感,這種捨我的感覺,有時會令人生悲。
我是從十八歲便開寫東西,一直沒有休息,同世代的人所體驗的遊樂玩耍,如到海水浴場、跳狄士可、趕演唱會和情人約會等我全未經歷過,自己的人生全用於寫書,像是喪失人生的人,魂魄也越來越輕薄,自己無法忍受之輕,所以也依然覺得寂寞。」
柳美里這段話,每看一次感動一次,儘管她的作品不是我所鍾愛的,可我愛這個說話的人格。它非常誠實,並且深深的寂寞。
我想問的是,一樣面對洪荒,有沒有不被扭曲而尋求未知的方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