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女英》第一部第九章



 

她走進來,看來疲倦。然一雙灰眸兀自警戒著,使得那雙帶有野性的眼眸閃閃發光,就這樣逕直走來,對於鍾愛的部將,是看也不看。日番谷雖覺異樣,也不計較,儘管有所打探,但他不知她復原情況如何,她是她,不是卯之花。待席官到了外頭,他是看不下了。

「妳到準備室去。」

她在背光處抬首,看著他。他們終是面對面了。瞳仁裡映著彼此,兩端尖,形體免不了某部分的不正常放大,不到整個的扭曲,但畢竟不是平面鏡子裡看到的樣子,也是自己。

「這是命令。」

然兩人心知肚明。準備室是隊長私人備用室,他這樣講沒有什麼別的用意,就只是准她使用,然現在是什麼時分,白日如照,一切還在世界裡,他現在到底在說什麼話?日番谷見她將腰上的副官勛取了下來。

「這是做什麼?」

「沒什麼,」她輕描淡寫,沉默,「算了。」


一條隱微的界線緩緩浮升到與空氣接觸的表面,切開了日番谷所能掌握的所有,它存在;並把自己割裂開來。金屬臂章躺在他桌上,卻好像不是那麼一個固體物,像模糊的血肉還是什麼的,更像挾帶著聲音,碎片似的遠近發響。最初稀薄漫漶不得辨,漸漸的,那聲音壯了些,不知是什麼餵飽了它,或什麼斥塞了它……是什麼呢?

「妳說清楚。」

「你需要一個例如吉良或雛森那樣的副隊長。」她沉默,不是建議,倒比較像決定,「比較利於你執務。」

「我沒有說要那樣的副隊長,」他看著她,極花力氣的,「……收回去。」

然她沒有動靜。

日番谷感覺不安,知道自己是那麼樣一個不善言詞的人,她亦一向慧黠,不需要他發展言詞。他說松本,「可不可以告訴我,妳正在想些什麼?」

「也沒什麼特別的,只是不覺得可以活過下次戰役。」她淡淡帶過,「十番也待夠久了,現在,上哪都是一樣的。」

他的指節狠狠的剿了起來,他等於是被她給拋棄的了。日番谷深深動搖,但他不能就這樣讓她走。

「妳的調隊需要我的批准。」

 

日番谷死死的盯著她,不知是直覺了什麼令人不安的東西,他沒有過這麼悚然駭骨的時刻了。她看著他,慢慢的,慢慢的,笑了。

那些聲響是更大了,碎片似的遠近發響。他膽寒,知道自己碾碎了人,這樣一個好好的、精緻的人。松本低垂眼眸,終是笑了,隻手遮面,她銳利且淒涼的笑聲自唇畔漫開,細長且微翹的眸子看來異常輕蔑,神情亦一如既往的豔麗放肆,她渾身衝突,碰來危險,可沒有意願歛,處在近乎自毀的狀態中,亦沒打算自我防衛,這破碎的景象,亦惡狠狠的傷害了他。

「日番谷隊長,你怎能傲慢至此,又以這樣的方式侮辱我呢,」松本冷冷睇著他,以一種超乎常人所能夠到達的安靜、溫馴的看著他,「如果你認為這樣就能制止我,請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急了起來,「妳聽我說。」

「要說什麼呢?」她嗤的一聲,既高傲、又鄙視的笑了,「你是最護我的。縱使不能在我期望的關係上給予,也不至做到傷害,可你做了什麼?」

「松本……」

 

那沉沉一聲松本,像一朵晚花給摘在澄涼的夜裡,脫離了枝枒卻越發明麗。他音色性感,就連她長短詰屈的音名,都有本事喚得穩,喚得動聽,像他身上的一部份,只是信手掏了出來,一直在她身側,沒有到哪裡去。

實在太悲慘了。

他木訥,威權,且端不上一句好聽話來。然而他開口喚她,她便覺得此身周遍,哪裡都可以不必再去,最怕他的聲音。

──即使跟不成他,也想得到你的疼愛。實在太悲慘了。

 

松本轉身,朝門口走去。

 

「松本,妳……」

「那牌子我不要了。就隨你處置,」她不無不可的說著,望著隱隱要升起來的斗大白月,非常安靜的。

 

「……你什麼也不知道。」

 

她摘勛的消息給他撤底封鎖,惟十番上位席官知。松本自那天起便不再踏入十番,日番谷只能將她的年假排上來,是最後的掩飾手段。但席官的動搖顯而易見,他們還是天天到四番,見了主子,卻沒有一個人要談,最多是七席回來後哀怨的望著日番谷。連口無遮攔的七席都給松本威懾住,就別談他識時務者,四席寡言,五席不是當說客的人,剩下的三席與六席是大哥作派,這之中,一向是她做主了算──對這樣的松本,簡直拿不出一點辦法來。

男人們愁雲慘霧,可不影響雛森:她狀況外。女孩得知松本休假,也跑四番。來到十番的雛森,那張因長年內勤而缺乏日曬的蒼白臉孔終於甜美,不可思議的清純著,不像能對至親拔刀的殘忍,但儘管是這一點,恐怕雛森也是不明白的吧,那個時候,只有傷害了重要的人才有意義。舉刀的時刻,惟重要的人承受,自己才可能解脫;那是一種突如其來,想要在託負中失去自我的願望。 

 

松本這個年齡的單身女性經濟獨立、厭惡依賴,對關係有一種疏離冷峭的觀點,不做為家庭為男人犧牲奉獻的模範女性典型,拒絕一輩子只看著誰、在誰身後……其實只是不想讓自己墜落。不想成為雛森一般的女孩,當愛情產生裂痕,生活就要散盤,故竭力使自己遠離,係這樣的原型在自己內裡確實存在。 

原型不是緣於他者,是來自自我──那個熱情如火、不顧一切,渴望健全的、卻非理智的自我;脆弱的自我。愛情溫暖潮濕,而自己的內心深處渴望墜落。松本知道己身的內裡,那層層的複瓣中,確實有一瓣的格式是全然的依附,但時間終消化了她:松本不再顯弱了。

看著女孩往甬道的盡頭去,脆弱的背影像剪紙一樣輕,終是走遠了。松本想起她曾想過的未來,以後是什麼,他們兩個都出現在畫面裡。日番谷說的話她才要聽,但銀也重要,要爭執了,銀怎樣都不可以頂撞他,但會不服氣吧,想起男人面露鄙視且冰冷的輕佻表情,她不自覺的有了竊喜的微笑。也是,年紀比隊長大,資歷也沒有什麼缺憾的地方,但她還是覺得只有隊長才可以發號施令……以後。她可能擁有的未來。其實有想過,如果要跟銀走,她一定要帶的行李是什麼。是他,隊長必須和她在一起。要不跟她在一起,誰都不會察覺她沒吃東西,要他不在,她的房間會繼續亂下去。儘管這些銀都能做到,但隊長要不管她,就覺得那一整天都不對勁,銀要管她?算了吧,肯定當耳邊風,才不聽呢……

是她做過最奢侈的夢了。

 

她最愛他們的時候,是兩個男人都遠離她的時候。為了保護她,採取各自的行動:她是懂的。

銀是她的嚮往;隊長是她的根本。她不可能離開了隊長,跟了銀,又或者只靠隊長提供她的東西活下去,她不知道可不可能。她確實愛著兩個,怕銀是早一步看穿了她,怨恨,並且無可奈何;她心酸的享受這男人的無可奈何。只是單純的愛著人,卻也成為了最無情的女人。現在,兩個都不要了呢。

雖然難受,但此時的她,並不遺憾。雖然是相當奇怪的感受,不過是真的,沒有了至愛的他們,她並不遺憾,愛始終是單獨行為,她多半時間其實是自己和自己的情感戀愛,她有一隊的小小人,出去了的回不來的小人她沒有計較,因為回身做自己。她愛;她存在。


然她真的在休息。

什麼也沒有想的,躺在榻榻米上。休息。

那月低低的垂下來,有兩個臉面大,是那樣低的。松本看著,像沒看,這幾天她睡得沉,極靜。他或他都沒有入夢來。莫怪乎當年要被京樂笑說,她狠。確實是相當狠心的啊,結束一段感情,女較男要不戀棧,她們不挖墳,男性的回憶卻沒出口,再撞也出不來。哪怕銀現在跟他主子在一起,也難,沒有第二名女子可以覆蓋她,又他自己欽定,她是他唯一不想要毀壞的善,怎麼看,銀都比她慘:相當慘。

 

「笑成那樣。」

松本聞聲,愉快的笑了。「誒呀,誒呀……可想著妳們家隊長來的。」

女子碎聲道了些什麼,面對朝天的松本,仍自顧自端坐,「這是副隊長會議給妳爭取來的補給品,卯之花隊長說,女性死神協會也有經費,就趁空給大家發一發,看要什麼,就買去。」

松本伸手就在頂上一片亂摸。「我看看……我看看……

伊勢打開她的手,拿起禮品來。

「唉唉……」松本吃痛的抱怨著,斜睨身後的女子,「好大的脾氣,我說七緒……」

「叫姐姐。」

松本頓時閉口。

「卯之花說妳肯定喜愛香氛用品,讓我也給買了,還有一些服飾,」伊勢睨著她,突然道,「什麼時候回十番?」

松本向上看著她,眨巴眨巴的。

「我不是填寫了調隊申請?我們的京樂隊長竟然沒有看見?」

伊勢嘆,「傻瓜。日番谷隊長沒有批准,妳怎麼可能來。」

這話使她翻身坐起,瞧起伊勢來。

「怎麼可能需要他的批准?我寫的可是第二級的轉調令,是取得他隊隊長和總隊長的許可……

「妳忘了,」伊勢看著她,知道友人從來不記規定,「那是隊上無隊長的時候才能申請的。像雛森或吉良的狀況,才能寫二級。」

「那不簡單,」松本咯咯的笑了起來,「我回頭暗殺了就是。」

「松本,妳不要和雛森一個樣。」伊勢沒打算跟她打迷糊仗,「我最初進來的時候,妳第一句話是什麼?」

松本罕見的沉默。

「日番谷隊長一直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伊勢說。

……是這樣沒有錯。且以他的個性也只能這樣做事,我並不期望他。」松本的聲音聽不出感情,胡應著,「啊啊,事實上要訴諸個人的無能吧,我算逃走的。被一個人動搖成這樣,就我而言是不可以的。」

流魂街出身的保命守則嗎?伊勢沒有評價,只道,「但是,對象是認定的。」

「也許妳的是認定,但我的不是。從頭到尾,我沒有選過他。就是這個在弔詭。」

「能夠讓妳選擇,就不是愛了,」伊勢聲音有些低,隨問:「對市丸拔刀相向也不算?」

松本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我很兇啊,當時對他舉刀……很兇,」撥弄著頸上的繫帶,松本笑了起來,「兇他是自然的,維護隊長也是自然的,兩邊都是可以發狠去命令去託付什麼的對象,要我怎麼說?」

伊勢將松本的長髮挽了起來,用一支筆固定了。

「勇音要我轉達,她說日番谷隊長已經知道妳拒絕就醫的事了。」

「……他說了什麼?」

「妳在意嗎?」

伊勢看了友人一眼,站了起來。

 

「雖然不清楚情況,但妳對妳所說的那兩位,還是有些微不同。」伊勢欠身告離,「已經到了該認真的時刻。不要懈怠,請認真起來吧。」

(待續)

相連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