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女英》第十章

 

說起來,他們真的走了很久。

日番谷再次見到松本,是他赴任十番隊長的時候。不是十番的人擺開陣仗等他,反而是日番谷同席官們等副隊長。沒進門,沙啞的嗓音便拔尖的響著,「皆川!人見!怎麼不知道要開門!都說過幾次禮拜四我就是會去採買的啊,你們啊……

席官一個剛提著耳朵出去,另一個便單膝跪地的把門拓開。女人一進門,像一桶油金色的顏料呼叱呼叱的潑進來,帶著門後一整個世界的聲音,節慶似的歡。她睨了站在門邊的席官一眼,形狀精緻的眼眉高傲的挑起來,像沒在看什麼,那樣輕慢的掃過來。

「副隊,」一個比較威嚴的漢子強行斷話,「今天是新任隊長報到的日子。」

「哪裡的事?連個人影都沒見著!」她的口氣更輕蔑了,「跟總隊長說十番不需要不守時的隊員!隊長也是一樣的!怎麼都這類事,煩人……

「不,副隊。是妳對不起人家。」另一位席官開口,以公事公辦的淡漠語氣評責她,「新任隊長早就報到了。」

 

然後就看見他。

她大步來,尚未及身,左手已向前勾住他的肩,狠狠將他往自己懷裡撂,嗓音如碎鐵器,刺穿布帛的響了起來。

 

「你說這是新進隊員?」女人朝後嚷,轉往懷裡看,仔細的將他的下巴挑起來,問他,「小弟,你、敢情沒騙我吧?」

 

她的嘴唇在他眼前一開一闔,給水粉擦過,豐厚濕潤,他看著,不知道有脾氣,而她還在說話,又像說話的不是她,耳邊嗡嗡直響,響聲細細瑣瑣圍過來包住他;他給她摟著,像熱棉花,剛在滾鍋裡化。他推開她。

後來日番谷知道,傲慢的美女不如表面威儀,感情豐富,做事總不專心。松本幹錯了事不會什麼,她在東邊慘嚎,待他放下手邊事務過去,人到了,美女便哭喪著臉捉住他的手,激動地跟他說,我以為不見的錢包剛剛竟然在我的口袋裡找到了耶!

後來美女出門,他總要看她一眼。

她會自動跑過來,掏口袋:左邊完了換右邊。傳令機帶了,(並強迫提議不能帶在她身上,見面要馬上交給伊勢或阿散井這類人),錢包帶了,(他說鈔票最好不能超過三張),鑰匙有拿,(他恐嚇再不拿她就死定了,松本起初睨著他,最後總沒輒的說好好好我一定裝口袋),衛生紙,(她容易感動),日番谷點頭,松本才喜孜孜的踏出十番。

 

美女在外面得罪人,向來不理。如果在外面跟人家幹架了,對方找上門來,就是劈頭告狀,日番谷隊長,你看看她……

起先,理論者走後,他會和顏悅色的跟她講。後來,人走後,他一張臉就拉下來,這時美女就緊張了,趕忙跑到他邊上,嘴上哇啦啦。不是呀隊長,那全是他的片面之詞,是他先……,我當然火,於是就……

這樣一個人,自然記不住煩惱。每回她受了委屈,跟他聲淚俱下,他記著了。記到回家吃飯,洗澡睡覺。隔天想出了方案要跟她講,才提起,美女便沒心沒肺的驚訝道:昨天怎麼啦?有嗎?

脾性初一十五,每個月發作幾次,日番谷也就沒再理過她。後來變成,松本抱怨到最後會來個鬼哭神號,慘嚎道,你沒在聽!你根本沒有在聽嘛!我要去跟誰人講……

然後就衝出去了。

 

早上衝出去,晚上奔回來,巴巴跟在他身邊。所有人都莫名奇妙。但這是松本:喜怒無常、難以捉摸,誰也搞不清楚的一個人。

但也許沒有那麼難懂的,她自尊高,是不二過的人,最厭別人說她不是,但也健忘,不知道志氣,做事忘東忘西:她的一切都是悖於自己的。日番谷懂得,饒是他,偶爾也會忍不住破口大罵。我是怎麼教妳的,我沒有教過妳怎樣怎樣,妳就是偏愛怎樣怎樣,說過好幾次了,妳怎麼就是說不聽……美女總垂著頭挨訓,點頭再點頭:不過明天就忘了。

尤其出去遇到市丸銀。他起初不說什麼,沒什麼好說。後來次數多了,活著出去,安靜回來,看到他連聲隊長也不叫,日番谷不免受影響。某次,他果斷說,外面男人跟妳說什麼,一律當耳邊風!

松本的志氣上來,她就說好。特別知道日番谷在給她出氣,她精神一振,眼神閃閃發亮,很快樂的說,好哇!

可是明天還是要忘記的。

 

他一直說,她一直忘記。所以他只好重複再重複,松本點頭點頭哦哦哦,回頭就是重複她已經重複千萬次的忘記。市丸說的不喜歡,他挑的眉頭,松本第一次就記起來,並且不二過,死也不可能給市丸講她的不好,在市丸面前,松本成熟優秀沒得找,可是到日番谷這裡就完全不行。面對日番谷發的火,他講過的教條,松本隔天就忘了。犯了,給日番谷重新罵一次,再犯,再罵一次。他耐著性子問她,妳怎麼就不怕哪天我不再理妳。松本聞言,一臉理所當然的大聲道,隊長會一直在我身邊!

報應終於到來。日番谷只能忍耐著性子說,我會給妳氣到心臟病。但她理所當然嚷著,那有什麼,我養你!於是場子是更加的不清不楚了。他是個傳統的人,只能壓抑自己的脾性,循循誘導道,「妳以後總要嫁人,我不能跟著妳到夫家去」。於是她更不解了,回頭道「那我不嫁了,叫那男人自己入贅來」。日番谷臉色鐵青,只好更明白些。

「妳還是搞不懂我的意思。沒有一個男人有這肚量看著自己的女人身邊還帶著一個沒有血緣的男的,」他把自己的措辭儘可能俚語化、圖像化,「這是不行的。」

松本臉色變了。「當真?」

「當真。」

松本遂罕見的嚴肅著一張臉,果斷道,「那不行!隊長可是要跟著我一輩子的。」

那是日番谷一生中聽見最像情話的話語。不過這女的明天醒來就忘了,沒有責任心,說了也等於沒有。

 

松本做任何事情都醒目。站在人群裡,舉手投足,是整個背景襯著,流魂街出身的野氣、帝國劇場出身的嫻雅,舞臺似的站著,人像放著光。不過這描述給日番谷聽到,他會說這是沒有的事,她不僅懶惰又笨,沒有志氣還非常無能。闖禍只會喊隊長,在外面給男人傷了也不知道要掩飾,不知道什麼叫做女性的矜持。

在外頭,卯之花曾跟他提起,說日番谷隊長,你的人要教好啊。那句其實沒有別的意思。但太刺耳了。十番最麻煩的怎麼可能還有別人,但日番谷不能說。事實上,松本在公務的時候,都很乖。扯他後腿,她自尊心不允許,但偶爾還是會去拉一下,日番谷會當場從一個什麼地方摔下來,或是什麼東西代替他跌了破了,總之就是遭殃。她每每罵灰貓蠢又笨,不僅自大無理又沒有品。日番谷會附和,沒錯那就是妳,不要說別人。松本頭一扭就衝出去了。

不過到了中午還是會自己奔回來。

 

她還是回來了。日番谷也還記得一次松本受男性死神協會的委託,必須做她個人的專訪,松本擋這事近二十年,雖然更早之前不是沒有的,但一律給她避過。現在男性死神協會的季刊編輯找上京樂,京樂又來見日番谷,說以往在他任內,松本是勸不動的,但如果是日番谷隊長說話,松本就會聽。

是時日番谷聞聲,眉頭打了好幾個結;他不認為松本最聽他的話。事實正巧相反,他說的話她最不想聽。那天他們在勤務室碰上了,他忠人所託的提起,松本看著他,便點點頭,這使日番谷感到驚奇,他問,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沒有為什麼嘛,」她的聲音黏在一起,含糊不清,「你問啦!」

……我問妳就會答應?」

她不可思議的看著他,好像他問了什麼太陽從西邊出來之類的常識性問題,餅是不吃了,她把最後一口吞下去。

「隊長跟外面的人是完全不一樣的。」

「這是妳最討厭的訪問。」他提醒。

松本不置可否,也沒有在意,「……那沒關係啊!」

「我希望妳的個人意願是最優先的。」他隱諱的示意。

「有訪問稿吧?怎麼寫……」松本突然翻身坐了起來,也不拍餅屑,逕自到日番谷身邊,捱著他,使日番谷皺著眉,一手拿訪問稿,一手接她拿不好的餅袋,松本遂放掉餅袋,逐字唸著訪問稿,「一、請問您對於蟬連十九年瀞靈庭之花的感想,二,您在今次男性死神協會於情人節舉辦的『夢中情人』票選壓倒性拿到第一名,投票者最關切的問題就是您擇偶的標準,請問男人必須要有什麼條件,才能使您青睞,巴啦巴啦……

日番谷撇了她一眼。

「訪問稿沒有那種句子。」

她嘖了一聲,突然撒嬌似的捱近他,甜甜的叫著,「隊長隊長隊長──

「做什麼?」

她好不快樂的點點頭,「你要幫我回答喔。」

「回答什麼?」他看向她,「是指訪問稿上面十五個題目,妳想叫我幫妳回答?」

松本不講話,但日番谷知道自己已經輸了這場戰爭。

「裡面有幾個題目妳可以不要答,但是只有第二項,我不能代妳答,」他分析事情的嚴重性,「妳條件沒話說,正值盛年,我不能讓妳的形象有傳達謬誤之處,致使優秀的年輕人對妳誤解,進一步不敢追妳……

松本打斷他,「隊長,我的感覺是只要提到我的形象,你頓時就像我爸爸,但我要澄清,不管外面的人怎樣看我,統統無所謂。只要你懂就夠了。」

「那妳說這題要怎麼寫,給我一個答案,」在意的事項完全不一樣,日番谷遂放棄爭論,要命的是,他確實在想該怎樣幫她答題,「其他就可以不用答。」

松本倒大方。

「你就回答只要跟你一樣就行了。」

……我是認真的。」

「我也是認真的啊,」松本不滿的低嚷,「原始句子叫做『得我青睞的唯一條件就是這男人跟我隊長一個樣,只要是這樣的男人,我就會考慮他』,行了吧?」

那天他沉默很久。好像什麼哽在喉間,出不了話。未久才道。

「我不是這樣優秀的。」

 

松本回他什麼,日番谷一輩子記得。

 

「笑話!你一直是最好的啊!」

 

他是在意的。

儘管早已成年,歲數一年一年的加,但體型完全沒有年紀該有的樣子。他者忌憚他的力量,但不會將他作為男人看待;他是在意的。

他們之間有這麼多。那些發亮的、晃動著的影像,似可以抵擋現實的破損;那些截至目前所累積的變動與混亂可以輕,它們給收拾妥了,淨了,他就像走岔了路的旅者可以回到十番的宅院裡,那嚴實而周整的城池裡有忠實的部將等待著,有他努力得來的名分,還有一個她……但日番谷知道,這一切已不對勁了;她將不會也不再傾聽他。日番谷感到了痛苦。不管將她至於何地,他是這麼要命的思念她,希望她在身邊,希望她周全,可終於到了這種時刻:他必須讓她走。


後記

給還有在追《女英》的同好,各位新年快樂!

這次發文章,有恍如隔世的感覺。《女英》全文完結至少是去年十月中就搞定的事,我的生活經歷搬家換工作和情人分手修行有成果……跑跑跑的,動盪了一大圈,還記得,欸,我真的有這篇小說還在連載耶!雖然我已經不是一個以創作小說為志業的寫手,不過姑且論不論出版與否,我還是想把它連載完,因為它是一個獨立的作品,也是我想要和同好分享的心意。一份無償的禮物………

(我也知道原作中日亂之不可能,雖我並沒有追正劇)

從原版女英到這個終版,四年了!元老的讀者們不知道還有沒有在看?雖然這不是重點。只是當我點開女英連載,看到零八年,就有種……哇,這部連載小說真的陪我這麼久哇!這四年發生了好多事,就我自己寫小說以來,這是唯一連載這麼久的作品,其中換過好幾版,真是大陣仗,雖然現在去看開頭,還是會覺得:如果是現在的我,就會用其他方式去寫它。也開心的覺得,我正在前進耶,能夠包容過去的作品,也能看見新的自己……雖然,以後,我不會再把能量耗在寫小說上面。

不過,假使這篇小說能給人感受的話,對於這樣參與他人的人生片刻,我感到非常歡喜。雖然我並不會知道它。

宵行20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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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留言

  1. 真的有那麼久了啊冏!我怎麼覺得自己渡年如秒,女英很久以前就被我寫完了(但是還沒發),萬事俱足沒有問題這樣(爆)
    抱抱莔,新年快樂>///<

  2. >>>>>>日番谷會附和,沒錯那就是妳,不要說別人。松本頭一扭就衝出去了。

    不過到了中午還是會自己奔回來。

    看到這段的時候一直笑:)

留言已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