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女英》第一部第四章
四
隔日晨醒,天色濛白,然而已經進入值班時分,松本脫序在另一個屬於受難者的隊伍中,聽這幢寓所漸漸發響。駐於此處的人們,沿著廊道,一脈一脈的活絡。
她從勇音口中得知,己方先行休戰。
松本從勇音口中得知,四番醫官使她暫時免去死亡,抱著她請求救治的隊長卻進不了四番隊,因當時對戰,四番先遣席官亦有在列,指名日番谷隊長面對前三番隊隊長市丸銀手下留情,而醫療隊不能容許資源用在一位會放過敵將的隊長身上;但卯之花力排眾議。
後來松本知道,卯之花在部將面前沒有責難,只是口氣嚴厲。她說你們不是和市丸對戰的人,怎麼能知道誰盡力了誰沒盡力?單獨和日番谷會面,卯之花沒有責問,只是分析。她說日番谷隊長,我沒有參戰,只知道一件事,除非你有間隙,松本才能進戰局。他臉色一白,仍不言語。卯之花嘆了一口氣,只道,我知道隊長不提防松本,所以她能進戰局,但如果隊長一直不能決斷,那麼松本還會再替你擋第二次,不論今天誰拿刀劍指向你。
四番隊虎徹勇音轉達,是時面對卯之花,日番谷從頭到尾沒一句辯護,只是面對傾力救治自己副官的卯之花,他不能沒有解釋,不言不語。良久才是一句。
「殺了他,松本會哭。」
所以松本知道自己拿著沾血大氅,最後仍不忍責備他,去擋刀也不為別的,只是沒辦法看神鎗砍在隊長身上。她看不下去。
神鎗貫穿身體時,松本想到了隊舍步廊的穿堂風。感覺對方收了勢,卻仍無法阻止其招在她體內綿延,幾乎是愛;而她默默承受。沒有痛覺,只是感覺得到風,吹過她之後,還要往前吹去。
她必須找到日番谷,但已追不回他遣往現世的聯名任務。戰後重整,五番的臨時指揮自然歸到了十番底下,得總隊長批准後,三番與九番的聯合指揮還是由日番谷就任的:他有了四個副隊長。
還是隊上三席能使,雖然從以前就是這樣的。於是松本知道,他午夜出勤,開完隊長聯合會議,只消失了兩個小時,即領受處分,到隊舍聽取各班的重建報告及估價,接著,連同三番吉良前往現世執行重建任務。
「副隊,」三席皆川為難的笑著,「隊長的行事作風就是這樣的,再霸道不講情面,也是他本人所願望的,他已經完整的承擔了這份責任。」
「就是這樣的!」七席櫻井趕忙插嘴,不忘朝松本眨巴著眼睛,「您要不滿,早該跟隊長切乾淨的。」
松本冷睇櫻井,皆川也沒好氣的看著自己家的隊上兄弟,後者才自覺苗頭不對的回以困惑的茫然眼神,還是不知道自己踩到哪裡的地雷,死在哪裡。
「不說這個了,」松本果斷放棄七席,看著皆川,嗓音甜膩,「皆川,你自己怎麼說?」
「……我知道您十分的不高興,」皆川如臨大敵,「隊長今日可以如此,是只要他決定了在您這裡就會成立,我以為您和他對此已沒有二議了。」
「不是這個,皆川,」松本不耐煩的看著他,「十番現在是什麼樣的結構,你怎麼會不明白?過度依賴隊長,我們現在不叫團隊,是要上屬發佈命令,我們才會去動作,且做完就不會有下一步的。你說糟不糟?」
沉默。
「……你、我、竹添和人見,我們都是承襲上任隊長到這任日番谷隊長的席官,我們是老將了。」松本不無頭痛的看著他,「以前我們是什麼團隊你明白。已故的綾小路隊長希望我們和他平行,所以即便隊長副隊不在,我們還是很囂張,因為三席會同四席馬上組成代理,底下就是一個大團隊,連我這個當時席位都還沒有的隊員都可以參加,因為團隊中的班級領導只看能力,那時完全不會因為主事者不在就癱瘓了啊!但現在換了一個隊長,十番曾有的美好機制就消失到一個影子也沒見著,你說我是什麼感想?」
「我明白了。」
皆川恭敬應聲,松本揮手,男人便跪了下來。外帶一個不明就裡的櫻井,狀況外的眼睛來回看著兩人,眨巴眨巴。
「皆川信史領命,」松本的話聲低了些,也淡漠了一些,「我十番第二席松本亂菊現在正式授權,任你為副隊長代理。以上。」
十番的地下女王開了殺戒,正式把舊世界的機制端了回來,這使聞報的老將個個苦笑著激勵彼此,互相擊掌,預設那恐怖的七十二小時不闔眼時代降臨。那時候他們都年輕,與隊長平行的位置上,總是喳呼著忙著表見,為了瑣碎的事項計較到底。他們可以花很長一段時間辯論公務上的實行措施,幾個人在午膳時衝到隊長勤務室,就為了破壞後的建物究竟是要用一番規定的重置成本算,還是要用符合最大經濟效益的重建成本算,不得確定都沒法吃飯。
太遠了。假使松本沒有提這件事,老將們都忘記,那曾經幾夜通宵忙得不闔眼卻還能指著彼此哈哈大笑的日子,解脫了就衝酒館,喝到用酒瓶互相亂扔、在划酒拳聲中輸到脫褲子,還要扯著喉嚨鬼叫高歌直到店老闆鐵青著臉把他們一票人全部掃出去;那些熬得很慘但很痛快的日子。
那些發光發亮的日子。
脫離了特定的情境,脫離了一段把握很久的關係,曾經以為會一直惦記的,會在生活中淹沒。有人說生者贏不過回憶,回憶是徹底沒有瑕疵的完美東西,以致不可侵,但那是錯的。生活比你所能想像的還要龐大,還要會侵蝕東西,它不是什麼別的,它會把過去的血肉呼喊變成像發黃的月曆紙那樣易於毀損的東西,把深刻變成輕薄,將崇高變成滑稽,於是過去成了前世,不找人記認自己都懷疑;生活是一個人不能承受之輕。
皆川正式派任代理以來,十番開始動了。
前七席必須帶領各班在三天內把重建報告書寫出來,不僅要在今、明兩天畫完空座町所有的建物測量平面圖,校正受損區域,還要繳上估價的試算表。五個上位席官帶領的各小班就排入時程的工作,現在全因副隊長會同三席的聯名命令,全體人員進了東北的隊舍大堂通宵趕件。
紫色帷幔覆蓋著打成一處的大堂,十番幹部們群聚此房,皆累了,偶有隊員不時出入,回報估價成果、議論採用的試算法,但多數隊員皆沿著桌旁、或角落打盹。
關上擋雨板,房簷下的風情很安靜,不見任何衣帶迎風招展,沒有使用白熾罩的煤氣燈,僅上油燈。還在交談的人音量很低,負責修改檔案的人掀動紙頁的動作很輕,空氣裡漂浮著疏懶的、正值休憩的氣息,打點晚膳的人在一樓工作著。再一會兒,就是正式交接的時刻。
雛森踏進臨時指揮所,忍不住深吸一口氣。作為支援部隊,她是上過戰場的──儘管有些遲。她在戰場上對著亂菊小姐說,「請您相信我,我已經搞清楚藍染隊長是我們的敵人了」,那也還是她;她是個有前科的人。只是這位主事十番的女子聽到她的話時,露出了罕見的憂傷的目光。
雛森想哭。沒有理由的撒潑的號哭,此時此刻,就是現在。但她不能找日番谷。那天他來探她,做為救護班,雛森被打傷也是那場戰役的事,畢竟是她那麼親的一個人,於是慣例的要求和他吃飯,數著要買的食材,知道他會做給她,但她看到的,是他為難的臉。這使她的話聲突兀的斷在空氣中,沒有人牽,像迷路的孩子,惶惶然不知所措。
到他轉身離開,雛森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要到隔天早上見他,看見日番谷和松本交接,雛森才明白,她希望日番谷沒有什麼「別的事情」,一直以來,她就是他最重要的事。雛森感到了痛苦。雛森注意到他的靈壓最後消失在哪一處。
世界給放得太大了,紅塵底下是更深的紅塵,在她病中隔離中,遠遠的不能碰觸的那樣一大塊。藍染已不是藍染,那麼假如連日番谷也不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日番谷──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今早,松本著了隔離服便到了隊長會議外。
由於違反規定,惹現場一陣驚呼。女子瘦削且高,由於帶傷,臉孔冷瓷般玉白,漫不在乎的看著,眼神輕慢的瞟過來,像現場沒有人,她也沒有在看。雛森見檜佐木與十番第三席走上前去和松本說話,然她只偏了偏頭,手一挽,將串珠般華而捲的長髮撈到耳畔來,目光向窗櫺旁一掃,星步大步的踱過來。
雛森是後來知道的:松本是十番的內主。即使這位外型亮眼的女子從不要隊員對她特別對待,甚至是下令禁止,但隊員們依舊待她有如至親。雛森不想多嘴,只是高傲不該是這樣子的,出了份量就是傲慢,尤其現在是執勤、是上班。
雛森忍著情緒,看松本站到了窗臺,伊勢一陣叨唸,但松本置若未聞,沒有解釋給誰聽的表示,她不討好人。於是會議進行中,十番隊長見一黑影倏地出現在窗櫺後,身著女用大衣的隊長一見,便掩嘴笑了起來。
窗格後的女人瞇著眼,做了一個眉頭深鎖的表情,下一秒,臉部表情是誇大的睏倦狀,像模仿誰。於是十番的年少隊長表情鬆動,但女子沒放過他,她聳肩,款著左手做出一個誇張化的無聊表情,然後舉起同樣一隻手,指一,另一隻手往旁劃開,比出數字九;從左到右。
十番三席已躲到旁邊去笑,十番的當家輕輕頷首,嘴唇無聲開闔。女子在彼岸又做了一個手勢,轉換兩隻手的數字,一回之後,再一回。來回五次之後,她用嘴型講了幾個字,即消失在窗格後。
雛森本想制止,又想松本已消除靈壓,不會捱罵。正當猶豫就見松本一躍而下,手指咑咑兩聲,那三席便躬著身,臉面在雛森前低下來,他說雛森副隊長,請您現在就回十番。
進了副官室,這位剛才在屋外比手畫腳的女性立刻要求席官動作,到一番稅務處申請哪幾筆土地的複丈、向雀部副隊長要十番的資產證明,去辦理重建後新建物的塗銷。
「沒辦理塗銷也就是意味著我們那些重建過了建物現在有兩筆抵押權在上面是嗎……」六席竹添震驚了,「喂喂,最後這個程序決定了我們這幾天是不是作白工啊,之前是誰負責辦理建物所有權登記的啊?不知道要辦理塗銷嗎?」
「慢、慢……大家不慌。一番還有技術開發局的合作金庫,兩個地方,」松本從容坐上主位,拈了申請書遞給四席人見,看似緊張嚴肅的場合,她仍不忘回以一貫頑皮惹人的聲調,「以下動作不需要再提了吧?」
「資產證明和稅籍證明對吧,」最末席的櫻井機警地抓了印鑑和代理授權書就往外衝,「我走了!」
在場男人嗓音宏亮的喊著「慢走」「辛苦了」的話,沒多久五席蓼科也抱著申請書出動了,隨著相同的問候語響起,松本把一疊稅務證明交給雛森,說拜託雛森跑一番一趟,是複丈和空照圖申請。
「但是隊長會議還在召開,不能確定就是這些需要進行改正,」雛森躊躇著,「還是等日番 谷 君回來指示……」
松本頭也沒抬,口氣有不容置疑的威嚴。
「我跟隊長確認過了,是這些問題沒錯。」
「可是亂菊小姐妳不是才比幾個手勢,」壓抑著擴散的情緒,雛森錯愕道,「但是妳說要改正的地方有這麼多,土地複丈外還牽涉到空照圖申請,那個要去申請,是必須非常確定且需要隊長授權的,但是這裡沒有日番 谷 君書面的授權書和他親自打上的印鑑章……」
「十分抱歉,雛森副隊長。請您就照著松本副隊長的話去做。」四席人見打斷副隊長級間的談話,「請您信任我們就是這樣的辦事模式。」
「雛森副隊長不習慣也是當然的吧?」皆川哈哈大笑,「不要說別人,我們自己也不習慣呀,副隊總和隊長擠眉瞪眼就完成交接,這我也學不來!」
「皆川,這話你也敢說,跟他跟幾年了?」松本以毫不掩飾的鄙夷表情看向皆川,「明明是記得住的東西,每年就是這樣照著利息跟我算,你啊……」
「隊長的表情在我看來都是一樣的。」人見道。
「好像有看懂的天份的除了副隊以外就是櫻井了,我可一點也看不出來!」皆川不改笑意,「隊長眉頭深鎖的模樣我只能知道『喔隊長又在煩惱了』這樣。」
「等級也太低了吧?」
「喔呀,那麼竹添你又怎麼樣呢?現在除不在場的櫻井和副隊以外可是所有人等級都一、樣、的、喔……」
雛森抱了申請書就往隊長會議的屋外跑。不知道為什麼,特別渴望得到人的關愛。自從來到十番後,雛森感到混亂。甚至不能稱之混亂,雛森找不到詞彙稱述它,她的自我此時是巨大的麻煩,渴望有一個人可以搞懂她,告訴她:現在到底要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