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書版本《女英》第七章
章七
這天下班,雛森剛從隊舍出來,看到的是等在入口的松本,笑著拎了一杯外帶的茶飲給她,雛森接了滿懷,驚喜的掩嘴驚呼。
「亂菊姐!」
「下班了對吧?上工的情況還好吧,」松本打量著她,使女孩連連擺手說當然啊、情況良好之類的拚命證明的話,松本也有點忍俊不禁了,「我這兒可是有好東西喔!」
松本從懷中揣出一布包,立刻讓雛森噗哧的笑了。
「這不是日番谷君的……」
松本眨眨眼,「正解。」
女孩連連直呼著「真的假的」、「不會吧」,一邊笑攀松本的手。
「我們去哪裡吃好呢?」松本狀若困擾的思索著,邊把布包內的零錢晃得錚錚作響,「得走遠一點啊,被發現可就慘了。」
女孩笑著、同意的點點頭。
「常在亂菊小姐身邊,長得像女生的市丸先生的那位席官,是哪一位?」
雛森問。
松本嗯的一聲瞇起眼睛,「像銀?誰?」
「身高大概到這裡,感覺個性內斂,名字有點難唸,頭髮是黑色的……」雛森比手畫腳,努力的描述對方的特徵,「文書和稅務都非常厲害的……」
松本的表情更古怪了,「妳說蓼科?」
雛森用力點頭。
「他怎麼會像銀?」松本失笑。
「蓼科先生很像的!我剛開始看到他嚇了一跳呢!」雛森認真的瞪大眼睛,「他的眼睛比市丸先生要大些,眼神要比市丸先生更溫和些,下巴線條比較圓滑,光看臉的話,誰都會懷疑市丸先生應該有弟弟或妹妹吧……」
「是常有人這樣說沒錯,」松本歪著頭,「可是身為男人卻有著一張肖似女性版的阿銀的臉,誰都不會覺得那是好事吧?不過……」
松本想起一件事了。
「我記得銀那批人剛到虛圈的時候,蓼科某天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表情很僵硬的說『副隊,我考慮了很久,妳還是打我吧』,我馬上愣住了,想說你怎麼突然說這種話?」松本側著頭回憶,「結果他臉色發白的說,說他想了很久,覺得以我的個性,受那樣的刺激一定想扁銀,而他是全瀞靈庭長得最像銀的人,蓼科說從銀走後他都噩夢,夢裡夢見我,極度禮貌但讓人發寒的問他,『近一郎哥哥呀,你跟我的仇人長得實在好像,可不可以讓我用力的打一拳?』我聽完,馬上罵他神經!反問說你覺得我是那種人嗎?小子他超──不給我面子的,竟然馬上點頭!」
雛森咯咯的笑了起來。「那、那後來怎麼辦?」
「能怎麼辦?他那麼堅持。」松本聳肩,「我就說好,不然這樣吧,我們打過一場,然後就在門口幹架。」
雛森哇了一聲驚叫出來,「怎麼這樣?」
「但是很痛快喔,特別是扁他的時候,」虛晃兩招,松本哈哈大笑,「我都還沒站穩,他就朝我發動快攻,下手非常狠!我被打了實在很火啊,想說你有必要這樣對待我嗎?於是也卯起來揍他,比過體術還是沒有人贏,都到這步田地了,只能拔刀了啊,沒想到他也和我想的一樣,第一擊我就把他的刀鞘打出裂痕,但我的灰貓也給他打到刀柄都快碎了,兩個人越打越火大……打了多久完全記不得了,感覺不到時間,結果被回來的隊長逮個正著,隊長看見我們就一個晚娘臉,說你們都幾歲了啊,怎麼不會想啊,唸啊唸啊唸的,我和他兩個人被叫進勤務室罵到整個頭都臭掉了。」
雛森捂著嘴,笑不可遏。
「但他啊,實力跟我不相上下哦,」松本笑笑,「可以理解吧?雖然跟你交情不會很深,但是總會以他自己的方式關心你的人……嗯,這樣說也不盡然正確吧,我和蓼科像兄弟,也是常常在一起的,更正。」
雛森一愣,知道自己心裡想的是誰。松本啊的一聲,「說到痛毆離開的人,我前天經過五番,才知道你們隊上竟然有福利社!是那一位建的制度吧?」
雛森震了一下。
「不必和他隊在早市及晚市和配給的供應商討價還價,對於管理番隊,是相當有遠見的作法,真是值得學習,我也想來弄一個,」松本逕自盤算,對這樣的議題非常有興致,「不過要加派人手,有固定的人事成本……這部份你們怎麼做成的啊?」
「……亂菊姐,對不起。」雛森哽咽著開口,因世界上還有願意理解她的人,所以可以說下去,「理智明白,也許市丸先生不是我想像的那樣,但是只能那樣想,那樣要求日番谷君……不然活不下去。」
說到底,是自己不好。她長年給教養成不依賴誰就不能穩定的型態,事發時只能將自己該背負的東西扔到別人身上,藍染被殺時,把責任推給日番谷,得知藍染叛逃時,把責任推向市丸,雛森心裡明白,自己什麼也沒有為自己做過。
「嗯?不用道歉啊?」松本呃的一聲,認真的看著女孩,「不管這一位之後做了什麼,沒有必要因此否定他之前妥善管理番隊的功績。」
「我覺得自己好沒用……好醜陋……」雛森露出泫然欲泣的臉,「理智告訴我,也許不是那樣的!卻止不住責怪人的想法,事後也不能察覺自己到底做什麼事,一定要到卯之花隊長、吉良來提醒,職務時是否應該嚴守身份別、說話前是不是該考慮別人的心情……我才驚醒,真的完了……我竟然怪他,我竟然在要求他……」
擺在雛森眼前的,是不知所終的迷途,雛森的路給人斷死,雛森本身已給訓練成不能替自己求,要失控了要怨恨了都只能怪自己,她本人就是最醜的。但雛森不能明白,與吉良相同,雛森的世界也是提點式的,隊長存在,所以她存在,若把隊長拿走,她的世界就會癱瘓,因為從一開始,藍染和銀就是這樣訓練他們的副官的;這些孩子都太年輕了。
「講到醜陋,那沒有什麼啊,逼到極限,每個人都是一樣的,而妳還要為自己的不體面悔罪,妳為這樣的自己感到由衷的抱歉與不能原諒,」松本撩了撩髮,輕佻的語氣背後有著堅定,「當初隊長在護送王印時被總隊長判定死罪,我也不信吶,雖然知道總隊長的命令是絕對的,當時完全不知如何是好,一看見隊長,還不是什麼也沒想就跑過去了……覺得自己就是要和他在一起。當副官,這不是很正常的嗎?因為信任隊長對於我們是不用想的事情。」
雛森不太能明白松本的話,但她的心緩和了,雛森知道松本一直在替她緩場,替她講話,但在松本的話聲裡,已經有東西和週遭產生細微的差異,那是什麼呢?那是像直覺一樣的東西,松本在說「隊長」這兩個字的時候,雛森一顆心慢慢的快了,雛森突兀的想起一組號碼。
「0072-4598,後面的號碼我忘了,」雛森問,「是亂菊小姐的嗎?」
松本看著她,沒有答。那是日番谷私人用的那一隻傳令機上最常撥出的號碼。這個安靜,更加證實外頭那紛紛擾擾的消息,雛森感覺心口有什麼坍落了,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但有膩人的暖,緩緩浮升上來。
「雖然是個不情之請,但請告訴我……事情就是我所想的那樣嗎?」
豔麗的女子緩緩的傾過身,給晚市的光照著,看來相當妖異,那玻璃灰的眼瞳原本垂歛著,但現在睜開了,鮮豔的令人感到不安,像裏弄間拜著的神像,表情既冷情、又慈悲,高高的端著,那是雛森追著趕著一輩子,都沒有得到過的臉面、沒有的身段,是到達不了的地方。
「是。」
那低低一聲是,像出世,是第一次聽見,似孩子第一聲的號哭,那樣生猛,那樣不容置疑,那麼多的孩子爬著喊著要來,聲音疊著聲音,層層堆了上去,雛森聽見了。
長久以來她和他的羈絆,牽繫他們一輩子。
而今這位她僅剩的至親,就要離開他們長久以來牽繫著的關係,自己先到外頭去了。
松本什麼都得到了,而雛森的愛情始終殘缺,她思念的人遠在虛圈久處,她既沒有捨斷此世的勇氣,也沒有到達那座宮殿前的決心,她不能成全自己。夜市的鑼聲響起來,帝國劇場的節目正要開演,觀眾正要上路,雛森聽著,知道都遲了,她和日番谷不是,那不能是她的錯。她對日番谷不是愛情,但是感情,她執著,在這段關係裡沒有臉面的哭著笑著乞求著,徹底做了一回擁有依傍的女子,最後對他的感情不得捨,不能割,那是嵌入她這一輩子那麼龐大的一部份,要拿掉,她也就不再完整。直到今日,雛森才能明白,她不是被訓練成只有藍染就能夠成立,她還有那麼多的不體面那樣瑣碎的抱怨需要給人,而她只給了她唯一一個親人,精神上分擔了她所有夢魘的日番谷,始終是她的至親,她所寶貝的人。
「冬獅郎名義上是我弟弟,但實質上他一向是哥哥,是我的家人。請亂菊小姐、請妳……」雛森講來,又有淚了,她鄭重向松本低下頭去,「從今以後,他就拜託妳了!」
不只兄弟,日番谷不只這些。
松本明白,但她沒有說出來。如果不是雛森的,雛森就不會取,她就是這樣一個老在替別人顧慮東顧慮西的、照顧好了別人反而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的女孩子,還要在這裡懺悔她的不能決斷,她的醜陋。
「雛森一直是一個擁有著高貴的心的女孩子。」
聽到松本的話,雛森愣住了,而松本的話聲為她持續著。
「因為在乎他的感受,所以妳才那麼的不能原諒自己啊,罪惡感是因為妳對他有著很多的愛……妳真正想說的是,『我怎麼沒有把他給保護好呢』?」
雛森突地覺得世界安靜了下來,好像奉還了她的真實、她真切付出過的努力和愛,光照亮了她的混亂與悲哀。
雛森哇的一聲抱住了前輩的肩,毫無預警的放聲大哭,身體像開了洞,體內的氧氣嘩啦啦的抽光了往外流。松本攢著少女的頸項,輕輕晃著她,然而哭聲不止,那樣慘切,那樣悲痛,松本知道雛森撐了這麼久,已經崩潰了,無論和藍染的關係或是和日番谷的關係,這位少女已在這兩段關係中,盡了全力。
少年少女都回不去了,破舊的屋子,相依為命的兩人。少年還沒遇見從事虛化研究的男人,少女還不認識使她飛蛾撲火的長官,少年還沒有在雜貨舖遇見誰,少女從不覺得她能對人有所忠貞,不會變動不能更改的過去已經死了,而他們都還活著。
活著人事全非,活著各奔前程。
「為什麼當我知道冬獅郎不會再把我當成最重要的,難過之餘,我反而鬆了一口氣呢,失掉了他的愛護,我覺得鬆了一口氣呢……」
「能明白的,雛森的鬆了一口氣。」
松本抱著她,聽少女自責的破碎的哭喊。被訓練成依附型態不是雛森的錯,這個女孩子變成這樣的型態,她的沒有自主權與日漸日多的自覺不配,發生在雛森身上的傷害,從來只有比人多,沒有疼痛少於人的。
「我曾經那樣愛護他……亂菊小姐,我也曾經那樣疼著他啊……一到週末,從真央立刻趕回去,怕有人欺負他,怕他不願讓我擔心、不跟我講……向那一區的孩子問,問冬獅郎這週看起來怎樣,把冬獅郎支去買東西,問奶奶冬獅郎看起來怎樣……那不是假的,一個跟我沒有血緣的、沉默寡言的男孩子當時這樣看重我、只相信我,我覺得他的信任是最大的安慰啊……
「但是今天的我卻傷害了他……
「一直要到吉良跟我說,自己的願望是不是可以不要讓他人揹負,我才知道,真的慘了,我竟然說了那麼過分的話……
「只在意著藍染隊長……這樣的我、也可以……覺得安慰嗎……」
她和日番谷的這段感情終於是走向了明朗,走向了敞開,少女這才看見,她確實愛過這個人,不是成為伴侶的愛,但那確切是她愛護過的人,給她慰藉,無可替代。
「付出了就已經是了。不管那段感情即將要安放上什麼樣的名目,而妳已經盡了全力……」
松本的話很溫柔。
「雛森是愛過的。」
有人肯定她,說她已經盡了全力。
沒有風的夜晚,雛森安心的在眼前這位理解自己傷痛、願意給予援助的前輩面前,嚎啕大哭。身體不像是自己的,它開了難以彌補的大洞一直往外流,像把人掏空,流盡了卻有一點安慰,她已經可以走了,不管要到哪裡去,雛森已經得到能夠走動的力氣,徹底結束這份漫長的羈絆。最後一直說著,謝謝,這麼多年以來她好謝謝他,無論是否有藍染,都一律支撐她,幫她,雛森有這麼多的感謝要說,最後只能對著眼前的松本,讓忍了這麼多個月的淚水流,她明天想來可能還要哭,後天想起來或許還是有眼淚的,但這次有人願意陪著她,聽她的懦弱,聽她的愛。
雛森已經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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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一起時,什麼都聊,走到一個人最遠最內裡的地方,仍在步行,那些被視為伴侶們禁忌的話題,也到他們的話聲裡頭去,塗上七彩,像可以飛。雨天,晴天,在廊沿下,在風燈亮起來的夜裡。
簷廊上的風,很暖,且輕,那些懸浮在空氣中的光的顆粒,像一個個靈動惹人的孩子,給風成群拉了去,松本在副官室與隊首室的長廊上躺著,讓身體放鬆,讓身體沉下去。
新的生活裡,她學會自在,學會放手,讓生命帶領。
當上死神後,松本從來沒有想過的、新的生活方式建立了起來,她遇見很多人,有些人緣淺,給予她重要的援助後便沒有了音訊,有些緣深,自真央時代便一直認識到今,成為夥伴,變成手足,分享嬉鬧與自由,和她一同走上追尋真實的旅程,她想要痛快的活著想慶祝想一堆有人跟她一起做的雜七雜八,她需要同伴,而她的人生已經像河流行經廣大的陸地那樣的展開,是松本從來沒有想過的。
變裝晚會後,她收回了特休假,日番谷持續修練著,她拿起一直收在壁櫥裡的席位勛,理妥衣衫後別了上去。
真船回到皆川的班級去,退任那天女子揚起笑容,說我們一直在等您;前川的畫展史無前例的成功,連貴族都在打聽哪幅畫可以買,他們要買了收藏去。等待再次開戰的瀞靈庭,有人奔忙有人仍持續著平常的生活,像太平無事,一個是京樂,一個是她,他們理所當然的被叫到總隊長室去訓話,老爺子板起臉來,對待小輩似的喝斥著,京樂一臉發傻似的笑,她則臉色鐵青,出了一番後,有志一同的朝著自己的番隊去,而不是再約酒局。連竹添聽到都笑著說,副隊就是副隊,看您悠閒的在生活,我們也會覺得很安心。
黃昏時候她和日番谷大多能夠會合,並肩走在河岸上,採買,去他家做飯,吃清淡的晚餐。和他在一起時她總是在笑,又或者甜膩的說著話,她發現自己在他面前很容易上眼淚,但沒一會兒就會笑,她捉弄人也給他取悅,那些日子總也沒有停下來,她的未來薄薄的一層,就那麼一層;明天的事她不知道。沉在這一秒中,她給托穩了,明天的事還遠著,它們可以吵,還在走,也還在路上。